第6章 第贰长刹那沧桑 1
他的世界里已经没有爱,每一个人心里都装着小小的另一个人,他那小小的人儿却已经顽强地把他撕得粉碎。
他说,不管你做什么,都要从一而终。
他一辈子只爱母亲一人,他一辈子只做了一件事。他一辈子也只有这一个儿子。在他的生命中,竟然难以寻找一处瑕疵,连母亲想发发脾气的时候,竟然找不到斥骂他的理由。
他就是这么看着母亲想发脾气却无可奈何的样子在旁边呵呵地笑,然后揽过儿子的小脑袋,天明,你要记住,不管做什么,都要从一而终,至少你老婆没办法和你打打闹闹。
莽莽的林海中,有这么一个完全被世界忽略的地方,在小兴安岭最高处的山顶。小小的乳白色圆形外墙,赤红色菱形瓦房顶的雷达监测站就坐落在这里,他从十八岁那年被派到这里工作。
至今已经十年,等石天明再过了二十年回来这里,他依旧在这里,只是母亲已经没有了,是半夜里发烧,却赶上大雪封山不能及时送到医院,结果第二天就转成了肺痨,过不了几天,人很快就喘不上气来了。
石天明接到母亲病故的电话,是父亲托一个附近的猎人去镇上打的电话,当时石天明正在医院里陪着素颜。
他赶回来的时候母亲已经没有了呼吸,父亲正坐在母亲的床前,托着腮帮注视着母亲逐渐惨白的容颜,他的手始终握着母亲的手,他一句话也不说,连石天明风尘仆仆赶了几千里路回家也当作没有看见。
石天明搬了一个凳子,和他并肩坐在母亲的床前,把自己的手覆盖在那双紧握的手上。
外面狂风渐止,石天明来时的脚印被大雪很快地覆盖住,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
他的一生都是在这里,一辈子也没有走出这座大山。他曾劝说石天明毕业后也回来工作,继承父志,在这个圆形的监测站上度过余生。石天明当时并没有答应,因为那个时候他还有素颜。
外面的雪更加的大,看样子上山的路又要被封住了,母亲的遗体暂时不能火化。要想下山可能就得过上几天等大雪融化出山路。
母亲的遗体被搁置在床上,他就一直坐在床前看守着,他不愿意把母亲搬到外面的房间里,外面冷没有屋里的热炕,他怕母亲冻着,继续在把炕烧热,然后继续坐在床前。
石天明记得,父亲在床前一直坐了七天,每天都把炕烧得热乎乎的,而母亲的身子竟然也一直保持着温暖。
那天,白雪融化终于露出了褐色的山路。他给母亲穿上了火红的嫁衣。他说,你母亲临走的时候说的,火化的时候要穿上当初的嫁衣,这样她就可以早早地在路上等他,她下辈子还是要嫁给他的。
石天明把旧木箱子从床底下拖出来,上面漆着的红颜色已经凋落得差不多了,黄铜合页上泛着斑斑的铜绿,他从腰里的钥匙串里找出一把最小的递给石天明,那串钥匙一直挂在他的腰里,有这个监测站大门小门,以及雷达室、仪器室的所有钥匙,让石天明没有想到的是放母亲嫁衣箱子的钥匙竟然也是在一起的。
他打开箱子,捧出那件嫁衣,嫁衣依旧鲜艳夺目,火红火红的如冬日里燃烧的炭火。
嫁衣是正宗的杭州丝绸,上面的刺绣也是正宗的苏州刺绣,在领头以及袖口缠绕着精美的如意花纹,在胸前则是一只栖息在梧桐枝干上的高贵典雅的凤凰。凤凰的羽毛、脚趾、头颈、花翎甚至眼神都精致入微,活灵活现地展翅欲飞。
他把嫁衣捧到母亲的面前说,你看,你一辈子就这么一件好衣服。
嫁衣是当年父亲的朋友给送来的,父亲和母亲在这里举行了简单的婚礼,收到的唯一一件贺礼就是这件上乘的嫁衣。
石天明记得,母亲一辈子确实没有穿过好衣服,都是自己从镇上截几尺布来,自己缝制。但是母亲针线好,做的衣服比买的名牌还要耐穿,真正的价廉物美,可是母亲以后再也不会给父亲和自己缝制衣服了。
石天明背过身子,走出监测站,看着外面的茫茫雪海,心里似乎堵着一块石头,他到今天竟然一直没有哭出来。
他应该哭出来的啊,母亲走了,他怎么也得哭一声,可是就是哭不出来。
父亲在屋里给母亲穿上嫁衣,把母亲背了起来,就像当初娶母亲进门一样。
他跟在父亲背后,一手托着母亲。他跟在父亲的身后,就像几岁的小孩子。
走了四五个小时快要到镇上的时候,父亲已经大汗淋漓,石天明帮父亲拿着脱下来的棉袄,问了父亲一句:要不我背一会。
父亲嘿嘿一笑:这可是我老婆,能让你背?
石天明这才哭出来,哇哇地哭,哭声响彻在莽莽林海与望不尽的雪原上。
有栖息的鸟被哭声吓得扑棱地飞起来,父亲回过头,拍拍石天明的肩膀:儿子,你哭啥,我都不哭。走吧,这就到镇上咯。
他果真不让儿子背,一个人坚持背到了镇上,找了一辆老猎人的三轮车,让石天明开着,自己抱着母亲又上了车,这次是搂着,他轻轻地搂着她,生怕她被惊醒似的。
这一年,他已经四十多岁,体力绝对不如从前了,石天明在轰隆的机器声中听见父亲在身后的大口喘息声,泪又哗哗地落了下来。
他就像一个固执的孩子,不让别人碰一下自己心爱的玩具。
到了县城的殡仪馆,在把母亲放进火葬箱的时候,父亲还是乐呵呵的,把母亲放上去,看着箱子逐渐被推了进去。他对石天明说:我给你说呀,儿子,当年你母亲逃婚逃到雷达站的门口,被大雪差点冻了过去,等她醒过来一看,竟然被一个邋遢小伙子救了,她说,遇见我还不如嫁给她的那个倒霉丈夫呢?
嘿嘿,嘿嘿。你母亲这一辈子跟着我,整日的在山上,真的是没有吃过一顿好饭穿过一件好衣裳,可是这又怎么样,我们还不是过得好好的。
母亲逐渐地被推了进去,母亲就这样不见了。
他突然不再说话,愣愣地看着那座铁炉。嘴里细声呢喃着,石天明似乎听到他说,你就这么走了,你就这么走了吗?
回去的时候父亲再也没有说话,怀里紧紧抱着那个方形的骨灰盒。
他再也笑不出来了,他真的就像一个孩子,以为可以装作很坚强的样子,结果还是一败涂地。
不管怎样,母亲是真的没了,她是真的走了。如今只是一把土而已了。
石天明又在家里呆了三天,这才告别父亲回了北京。父亲送他下山,在路上的时候,石天明又问了父亲:“你还是向上级请示退休吧,我把你接到北京去,不要再在这里受苦。”
他还是以前的回答:“我不去。我要老死在这里,我哪也不去。”
石天明说:“要是在北京的话,我母亲就不会因为没有得到及时救治而这么快死了。”
他冷冷地说:“你不用这么刺激我,我不吃你那一套。”
石天明说:“你怎么就这么的不可理喻呢?”
他说:“我十八岁来到这里,就没有打算离开过,我一辈子和你母亲一起,如今你母亲死了,我也要死在这里了。”
石天明更加明白了那句话。他不能留在这里,他要回北京,在北京的医院里还有一个叫素颜的女子等着他,他回来的时候曾去找过医生。
他问医生:“素颜的病究竟还有没有可能治好?”
医生说:“不到万分之一的可能性。”
石天明问:“那她还能活多久?”
医生说:“不知道能不能过了这个年。”
那一天是腊月初五。离过年还有二十五天。
石天明从遇见素颜开始,他就想到了父亲的那句话来。
石天明扑在窗户上,透过那块玻璃喊她的名字:“素颜,迟素颜。”
“你见过一个人吗,她叫迟素颜。她嘴角上有一颗米粒大小浅褐色的痣,很圆很圆的,就像千挑万选的珍珠,她很瘦,四肢修长,身上不见一丝多余的肉。
头发总是很长,皮肤有点麦黄,圆圆的脸形上眼睛很大、很深地陷进去。她从来不化妆,也不带任何首饰。她说话有点江南口音,但是普通话也说得很好,就是很甜软那种吧。还有就是……”
以上这段话石天明不知道对着路人重复过多少次了,等到他在国贸大厦对面的天桥下遇见跳下去的沧桑,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年。
那年他从老家赶回北京的医院,已经临近春节,很多街道上挂起了大红灯笼,家家户户在置办年货,石天明特意在医院门口的超市给素颜买了一大堆零食还有一束鲜艳的百合花。
他裹紧大衣,在拥挤的购物人群里挤出去,付钱的时候,收银员还百忙中问了一句,先生,你要送花给女朋友吗?她可真幸福。
石天明嘿嘿一笑,他出了超市的大门,外面的寒风就呼呼地扑了过来,他一手垂直提着零食,另一只手弯曲在胸前围绕着那束鲜花,避免汹涌的人流以及刺骨的寒风摧毁娇嫩的花瓣。
他穿越堵得水泄不通到处喇叭一片咒骂声起伏的车队,穿越医院门口摆着小吃摊在大声讨论着过年的南北小贩,穿越大风呼啸垂杨柳在灰白的空中颤抖的北京宣武医院南门口。他穿越三百多天陪伴素颜在全国各地奔走的温情画意时光碎影。
他也穿越在生与死之间。
是的,医生说素颜活不到过年了,是的,素颜的手机自从今天早上自己还在火车上时竟然突然停机了。但是石天明相信素颜还活着,就像初春的时候,医生说素颜活不过春天了,结果石天明陪着素颜走过了冬天。石天明相信,只要努力,只要争取,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也要走下去,并对生命的继续抱以最大的冀望。
他推开那扇门,里面是两个床位,他走的时候另一个床位是一个小女孩,才六岁,山西人,因为得了和素颜一样的病。
父母都是当地的农民,省吃俭用地过活,四十多岁才有了这个可爱乖巧的女儿,满以为小日子可以幸福地过下去,却在五岁那年检查出了这个病,于是不到半年就已经倾家荡产,后来听说北京这个医院治疗的好,是治疗的好,而不是一定能治愈。
石天明有个朋友是学医的,他说,一些病自己不用治就能好,一些不能自己好的病都是不治之症。那对父母也明白女儿没有多大活下去的可能,可是他们想的是能让孩子多活一天是一天,一天大约需要三百元钱。
石天明听说后,很是惊诧。他们为了给女儿一天的生命,就需要到处挣出三百元钱,而这样的情况竟然已经维持了半年,一对没有丁点文化的农民,在北京这个城市究竟是怎样的生存和赚钱,那个父亲看上去七十多岁,胡子很长,皱纹比螺丝还多,他说,我们一天可能也就是睡一两个小时,一天就吃一个小馒头,我们在火车站、商场、广场、汽车站等人流多的地方拣垃圾卖。
我们还能干什么,我们也不指望什么了,让孩子活一天就是一天,等孩子死了,我就和她去爬爬长城,然后从最高的地方跳下去。孩子她娘就是想在死前看看长城是个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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