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枯叶陨蝶
沈丝绾一直由史氏所携奶娘武嬷嬷带养,两年前无意救下人贩子手里的小丫头,就留在身边成了贴身侍女。她自述道自己除了名字外再无其他。
“邱禾呢?”清晨,沈丝绾叫了外房侍女许久也不见人影。她穿好绣有折纸花与串枝花交错纹样的提花罗裙,披上灰绿色褙子,露出里面淡黄色的抹胸,美而风度。
明日便是立冬了,万物收藏。她听到外面下人们打扫庭院的声响,推门而出。掌事们吆喝着准备时令佳品,从一早开始忙碌。
“娘子!”邱禾手提两包药材奔来。
“你方才去哪了?我叫了许久也不曾回。”
邱禾捂上口鼻轻咳两下,有些不经风霜:“我从二娘子那回来。”她的眼神掺有复杂,“昨日受了寒想煎些药也给娘子吃,不然传染了便遭了。”
“我想着去问问,拿错了耽误主君的药那就岔了。”
沈丝绾颔首默声,出了院子一路朝沈翕的居所去。刚踏进院门,房里传出来器皿摔落之音,隐约伴随着女声哭泣,抽抽涕涕。停留之际,沈弥衡破门而出,发现院中人,四目相对无言。
“三姐到这做甚?”
“兄长为何动怒?”二人同时开口。
……
“我要去见舅父,晚些代父亲进宫参加祭祀,不回府了。”
沈弥衡顿了顿,拳头握得更紧了,眼神瞥视四周院落,变得阴沉,他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近日在朝中跟随韩玮做事的史知聿是文书院史家现当家,沈弥衡与丝绾的二舅父。他于史大官人辞世後一直掌任家族大权。
文书院三家(史、宋、陈)一直是丞相党派的枝干,少有同其他势力贵族通婚。而史氏与沈远书情比坚定,不顾父母之命私自结为夫妻。史氏离去,沈家因与礼部贺氏同为中立而联姻壮大,沈史两家渐行渐远,後不再走动。
在沈丝绾的记忆里对于自己的亲戚毫无印象,他们对沈家一直是疏离的态度。
——
哭声悲戚,沈丝绾缓缓上前,打开房门。
碗和匙碎了一地,汤药溅到裙摆上,条案下的娘子如此跪坐其中,手背被烫得鲜红,起了泡。她听到来人便收起哭腔,故作坚强,声音勉强:“三姐见笑了。”
沈丝绾走进才看见,沈翕身下还有一打画像,皆是一个模样。她想看清一些,二娘子却拾起它们一一撕碎。她将残卷收回柜里,被利片划破的手指流出的血渲染其中,向外蔓延。
“二姐……”
“三姐不必安慰我,这全部都是我的错。”她背对着沈丝绾,仰起下颌,双目红润,阖眸流落热泪两行。
“兄长他太过分了,我——”
“三姐别这样……”沈翕扶着条案垂首,轻声无力,“我想一个人歇息会。”
小娘子替她关上房门,屋里人静静听着外面的声响,直到完全沉寂下来,复流出眼泪。她神色暗淡地望着窗外的银杏树,整个人毫无生气。
究竟是谁错了。
……
沈弥衡的车马自府邸一路向南,出了城门,来到一处远郊园林。人家的主人位于内湖旁的亭桥,两手各执黑白双棋自奕,茶杯生烟。
来人折腰行礼,恭敬道:“甥子弥衡见过舅父。”
“贤子可懂这棋盘之道?”
史知聿放下白子,右手摩挲着圆滑透泽的黑子,侧身打量着眼前出落大方,仪表堂堂的外甥,垂首饮尽杯中凉茶。
“回舅父,弥衡是武将,对棋艺只是略知一二,谈不上精通。”
“此言差矣。”史知聿放下茶杯,清了清喉咙,“对弈好比行军打仗,输赢全在博弈者与领导者的心理抗衡。”
“无论对手的强弱,关键在于你的用兵之法。每个棋子都是一兵一卒,而这普通的兵便可主导战局的胜败。”
他起身背过手,走到沈弥衡跟前。
“而棋逢高手,善于用兵之人不在少数。高手过招,胜者多为计谋精湛,用法巧妙。一开始的优势并不代表最终的结果,以退为进,迷惑对手,此招虽通俗却屡试不爽。弥衡尚为年轻便能一人率军保家卫国实乃忠诚之将,可真正百战百胜之人不止靠一身凌云壮志。未雨绸缪,懂得布局才为上道。”
“舅父之言,弥衡定牢记于心。”沈弥衡作辑道。
史知聿不再多说,回到棋盘前,拂袖打乱棋局。
“那就与舅父对弈一盘吧。”
……
两炷香后。
二人厮杀,难解难分。
史知聿望向高空,已是正午,日照当头。他出去吩咐下人几句,回来时执棋之手放松片刻便不再动作。沈弥衡见此也放下棋子,谦卑道:“舅父棋艺高深,甥子绞尽脑汁仍无突破,豪无速决之法。”
“陪老夫许久也是辛苦你了。”他颔首道,“我已分嘱传饭,园内寒凉,你且在正厅等我。”
待沈弥衡的身影远去,亭外一身着墨灰长袍的男子走进,大概已是不惑之年。他坐在史知聿对面,一边分析棋局一边赞赏沈弥衡的才能。
“人是不错,可惜与你我志不同道。”
男人身形一顿,“大人难道未将……此事同沈郎君讲?”
史知聿冷嗤一声,面露不满。
“他终归姓沈,沈家做派你又不是不知,除了官家他们谁都不从。说是忠义,我看倒是虚与委蛇!自□□以来偃武修文,满朝文官谁看得起武家?”
“若北朔再次发兵,局面才真不可操控起来,沈家要遭殃了。”
“只是可怜了我那妹妹。”
“……那位大人有何告知?”男人语气带有一丝胆怯,更多得是尊敬。
“北朔目前还未传来什么消息,连祁昭方归京师,不得权势,值不值得仰视就得看其本事。”史知聿深思道,回忆起往日对话,眼色狠厉,“如今我们还要顺承韩玮,小心行事。”
“至于那件事,不可操之过急,我自有定数。”
男人颔首赞同,忽然神色僵住,踌躇片刻,娓娓道出心中疑虑。
“三月于衡阳长公主生日宴上,傅衙内借此为由头与其会面,声称有能助大人计划之物。也不知这中间发生了什么意外,傅衙内转首不管,大人竟也受了伤……”
“此事过于蹊跷,涉及太多,不必再提。”史知聿打住了话题,二人双双离去。
——
沈弥衡正坐石靠背椅上,环视厅内摆件,瓷瓶尚品随处可见。桌上佳肴香味浓厚扑鼻,飘散到千里。
一位小娘子笑嘻嘻地跑到这里。
……
史知聿刚迈过门槛,便见到一个年纪尚小的娘子坐在饭桌前,不停摇晃着长腿,两手托住下颚,笑意满满地瞧着对面沉默不语、面无表情、眼神冷清的沈弥衡。
“衿若!”他轻咳一下,小娘子侧过身。
她穿着一袭亮蓝灰长穗子针蕉葛交织绫,随双腿摆动的下裙是一件蛋黄起针引纬裙,披着水莲褙子,绾的头发只是寻常人家的款式。白皙青葱的手上戴着织丝闪石玉镯,腰间系着淡黄丝绦,轻挂着绣水中芙蓉的香袋,一双金丝线绣重瓣莲花锦绣双色芙蓉缎鞋称着她的双足玲珑小巧。
“诶?老头你回来了!”
“怎么在客人面前还没大没小,不知礼数。”史知聿佯装怒道,“快见过你表哥,沈弥衡。”
沈弥衡闻之表情有一霎时不解,史衿若微微向他行了个不甚优雅的叉手礼,嗓音尖细悦耳:“见过表哥。”随后又眨着冒出星星的杏仁圆眼感叹道,“表哥可真是人中佼者,气宇轩昂,风流倜傥!”
史家身为文书院第一大家,书香门第,尽出人才。可打史知聿掌任后便下令将史家拆分为四小家,各自成户。
众小史家若想入朝为官必须亲自通过文书院考试,获取功名。由人引荐登入文杰十榜卷,文书院大官人呈予官家并一一分配官职。参知政事韩家的二郎和五郎便是通过门户进入榜卷混上一官半职。
史衿若是大史家的独生女,性格活泼较乖张,与深闺娘子思想迥异,不走寻常路。不到十四仅凭借个人才华就通过了文书院考核。
“愧不敢当,表妹才是惊艳动人。”
沈弥衡从未见过传说中的表妹,他细细打量着史衿若,淡黄色的发饰将满头秀发盘起,额前几缕青丝摇动,面庭饱满,鼻头小巧挺拔,樱桃薄唇微微勾起。
江南宝地风水养人,出落得清透怡人。
三人一齐用膳,安静如常。
“军中近况如何?”史知聿打破了沉默。
“一切稳定,明日祭典结束我会派人再送些东西抚恤苏将军的将士们。”沈弥衡放下碗筷,严肃道。
史知聿点点头,旁边的衿若看着二人不语突然开口询问:“三表姐最近可好?”
“她深居阁中,一切安好。”
史衿若听则喜道:“我一人于此甚是无趣,不如我们一同做个伴解解闷?”随后她看向父亲,眨了眨眼。
本以为事出唐突,可史知聿只是筹思片刻,竟然没有反对,目光放在沈弥衡身上。
“也好,只是沈家是否方便……”
“进宫之时弥衡可以绕道将表妹送至沈府,舅父不必担心,定会安排妥当。”沈弥衡作辑道。
史知聿捋了捋胡须,面色满意。
……
车内娘子的话音时高时低,伴随着木轴声一路行距沈府附近,又见另一辆别致人家的马车驻足此地。
“那是谁家的人马?”
车夫仔细瞧去,车上带有的是标志丞相府的家徽。
“……”
沈弥衡让赶来的下人为史衿若带路,没有再说其他,长袍里的双手攥紧,隐隐作痛。最后只听到一句毫无感情的声音——
“驾车。”
天上飞来两只蝴蝶,色彩斑斓,脱俗绝尘。
较于肥硕的雄蝶歇于枯枝头,失去生命迹象。另一只瘦弱的雌蝶于风中凌乱,最终耗尽了体力,停留在灰烬之中。二蝶一同化作一朵鹅黄与紫罗兰相生之花,瓣瓣飘向遥远的北国,开出蝴蝶之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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