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冷光
林荞手里拎着手环上坠下来的铃铛，边摇着边不急不缓地在夜色下往旅舍走去。
直到她的脚踏上了石阶，身后的人才终于有了动静。
黑皮汉子快步跑来，站在了林荞面前。余凡个子高又壮，结结实实地把门给挡着了，像尊门神一样瞪着一双铜铃大的眼睛。
“那你先前又为何还纠缠我们侯爷？”
听到这话，林荞掩着唇笑了起来，但是看着余凡一本正经的模样还是生生忍了下去，索性这一回把话说清楚了，免得之后他们更一头雾水。
林荞抿了抿唇说：“为何觉得我在纠缠许澍呢？”
林荞目光坦然，虽然话不太好听不过语气确实不是讥讽的意思，余凡的火气慢慢降了下来，仔细想了想林荞的话，才想明白过来。
她也确实没有纠缠侯爷，北城相遇也是她没认出人来，所有的相遇都是巧合而已。
可是余凡仍旧觉得不爽利，负着手不言。
“你们为什么总把事情想得那么复杂。”林荞放缓了说话的速度，难得听起来有几分语缓和的意思，“你仔细想想，我当真这样了吗？”
听了林荞的话，黑皮汉子果真低下头思索。
“对了。”
余凡一抬头猛然就对上了一双明亮的眸子，吓得退后了一步。
“你从前听说过我吗？”林荞不理会余凡的动静，接着往下说，“我可是远近闻名的桃花煞，一生孤苦不得好归宿。”
“许澍是大晋鼎鼎大名明远侯，可别跟我扯上关系了，在战场上都无全尸。”明明是想好好说的，可这话一出口才发现变了味道，怎么听起来像是咒人一样……
林荞摆了摆手，示意木讷的余凡让开。
不过很显然，余凡还是没有反应过来，直直地杵着，林荞只好绕开人往里面走。
时辰已经晚了，旅舍大堂里头已经没有几个人了，微弱的火烛在夜色里袅娜多姿。林荞无声地走进大堂，扶上圆儿的手，迈着步子，一点一点地往楼上走去，全然不管大门口站着的人。
“侯爷的功名是打出来的。”
林荞步子一顿，眼神里带着错愕和饶有兴趣，慢慢地转过身去，从二楼往下边看。
余凡语气生硬说：“不过是神棍的谶言罢了，又何能影响。”
他是在替许澍挽留吗？看来许澍部下是真的忠心耿耿。林荞看着余凡微微偏着头想。
“余凡，你是在安慰我吗？”林荞站在灯下，暖暖的烛光映着少女的脸，眼睫下那颗小痣显得更加艳丽，见余凡愣住了，少女半倚在阑干上，低下身子，支着下巴面色平静，就像个精致的琉璃。
“倘若没有许澍和常九思，或许我会考虑考虑你。”
“！”余凡也没料到林荞会这么说，登时被吓了一跳，僵着身子，又想起许澍今天说话时那双冰冷的眼睛，说话都磕绊起来，“你……你别乱说。”
“扑——哈哈。”看到余凡的手足无措的模样，面无表情林荞满意地弯着眼睛笑了起来。
余凡这才反应过来是被林荞耍了，八尺大汉子脸都涨红了，黑红黑红的十分有趣。
可是……林荞敲了敲柱子。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老余。”
说完，林荞转身离开，不一会那袅娜的身影就消失在了走廊深处，只剩下那轻巧的尾音，没有真正落下来，倒是像阵风似的，轻飘飘地散开来。
……
林荞是第二天晌午进的城，日头已经升到了顶端，烘暖了整个北城，她天生畏寒，早晨出门外头的霜能把她冻得动弹不得，所以择了这个时候，也能避免和许澍再碰上。
“你昨日去了东大街吗？”马车沿着路缓慢地往前行，林荞靠着窗子小憩，外头的人说话不算小，林荞自然能听得清楚。
“明远侯归京，我自然是去了！”说话的人语气激动，“我同你说，这条街的小姑娘都带着帕子果子去看他，就连隔壁那成日坐在屋子里头绣东西的钱三娘都去了哩。”
说完，那人还吃吃地笑了起来。
林荞听着，眼皮微抬。想不到许澍不仅招小姑娘喜欢，就连半老徐娘也跟着折腰了。这么想来，她似乎眼光还不错。
“侯爷坐在马上边，别提多俊了！”
常言道不爱红装爱戎装，这话放在男子身上也依旧受用。许澍本来模样就生得好，银甲加身策马过京，自然惹人青眼，估摸着不出几日，就成了闺中少女怀春的对象了。
“你说，那林小姐见了岂不是气掉牙了。”说话的人似乎还不满意，冷哼一声，接着讥讽道，“我看她那水性杨花的人，就是嫁了新人也难得善终。”
林荞轻抬眼睛，掀开帘子往外边看去，目光无声地落在了说话的人身上。
青色衣裳的娘子扯了扯还在说话的妇人，两个人扭过头去。
“娘子们，下回议论的时候找个没人的地儿哦。”林荞笑靥如花，轻轻摆了摆手，手环挂在白玉似的腕子上，发出脆响。
“走吧，宫宴要迟了。”
说完，林荞又重新盖上帷幕，懒懒地拨了拨茶盏的盖子。她突然想起来一样东西还没仔细瞧瞧，道：“圆儿，昨日老余他们是不是送了东西过来。”
圆儿昨日就把包袱收起来了，可却不见林荞来问，还想着该怎么办，可算是等到小姐想起来了。
“小姐，给。”
林荞让圆儿把包袱放在桌上解开来，自己给的银两和银票一点也不少，林荞一手支着下巴，一只手指随意地拨开银两，露出最底下的一张纸帛。
盈盈指尖捻起那张纸，放在光下边仔细端详着。
林荞那日走之前把包袱里面留了一个字条，为了不埋下祸根，写的名儿是“沈九”。
整张纸并没有什么内容，林荞就写了两个字，多谢。
她的目光慢慢往下移，定在了最尾巴，嘴角有些僵硬。“多谢”后面也有两个字，笔走龙蛇，利落干脆，直剌剌的写着。
“不谢”。
紧接着就是一个潇洒的落款，“许澍”两个大字映入眼帘。
林荞看着那张扬的字儿就能想起许澍的模样，意气风发的将军坐在灯下，随手拿起纸张落笔，一气呵成。
林荞戳着那个字儿陷入了沉思。他到底是要做什么？
“小姐，包袱里头还有……”圆儿顿了一下，接着往下说，“那日小姐扔到窗外的佩环。”
林荞正想着这难办的前夫，连头也没抬漫不经心地回：“收到后面的箱子里去。”
林荞的首饰有很多，真正用的也只有随身匣子里头的，收到箱子里去，估摸着就是再不见天日了。
“是。”圆儿小心地看着林荞，她脸上没有任何异色，就像只是随手扔了个无关紧要的东西一样。
圆儿把桌上的包袱收好了，盘着腿正要把佩环收起来，突然被人叫住了。
“算了。”林荞抬起头来，眉间带着淡淡的不耐，可她伸了个手，“东西给我。”
这个佩环打造得很精巧，若不是那日丢掉了，林荞估摸着还会带上好一阵。本以为再也找不回来了，没想到居然被许澍送了回来。
林荞把佩环放在掌心，山上的路泥泞，可被扔掉的佩环却一点泥都没沾到，显然送过来之前已经好好擦过了，每个银铃都擦得发亮，虽然边角还是不可避免地被磕到了，但是整体看起来依旧崭新。
林荞看着佩环沉默了良久，嘴角微微翘了起来，片刻后又落了下来。手上的力卸了随手甩了一下，佩环在桌前划过一道亮光，稳稳地落在了桌子上的大匣子里。
“哐——”圆儿听到声音怔住了，定定地看着匣子，大气不敢出。
见着佩环准确无误躺在匣子里，林荞又重新低下头，把纸帛叠了叠一块扔了过去。
“改天你去店铺里头重新打磨一下。”
“我还算喜欢那个玩意儿。”
……
太后生辰，宫宴设在御花园里，开宴的时辰是日落时分，朝臣百官都来赴宴，林荞代表的是江南林氏，自然也不能含糊，从头到尾都好好收拾了一番，就入了宫。
林荞上一回到这高高的宫殿里头还是七年前，她早已不记得皇宫的模样，可是当一踏入这宫门，熟悉的压迫感却如约而至，就像头顶悬着利剑，脚下踩着薄冰，每一步都自有讲究。
皇帝对林家好，是因为林家从龙有功，太后对林荞亲近，顶着长公主和丞相的压力还要给她张罗亲事，是忌惮林家背后的万贯家财。
她从来都明白。
宴会还没开始，林荞百无聊赖地在花园里头绕了一圈，发觉周围的姑娘看她的眼神，各个都怀着敌意，也懒得上去凑热闹，懒懒地瞟了他们就回到席里了。
刚到席间，林荞就看到了个熟人。郎君穿着朝服一人坐在位子上，也不晓得在想什么，也不理会旁边的臣僚。
林荞慢慢走过去，郎君没有察觉到她过来了。林荞弯着指节，在桌上扣了一声。
发愣的郎君才回过神来，一脸惊喜说：“林小姐！”
方才还在攀谈的臣僚也转过头来，正对上林荞盈盈的笑脸，晓得这是故人相逢，寻了个话头走开了。
“晏允南，好久不见。”林荞在晏允南身边找了个位子坐下，看着他官袍上的鹤纹，笑着改了口，“不对，是晏大人。”
“林小姐还是莫要折煞我了。”晏允南道。
“没事。”林荞提起酒壶，在杯子里头倒了一些，不紧不慢地说，“不折寿就好。”
晏允南把酒壶接过去，也倒了一杯，杏眼盛满了笑意：“小姐还是和从前一样。”
晏允南是林荞的表亲，从前在江南住过一阵。不过那个时候的晏允南却不像现在这么大方，还因为模样生得柔美脾性又好，被大族里头的人欺负。林荞某日偶然搭了一把手，那少年居然就这么跟上来了，像个小尾巴一样怎么也甩不掉。
反正林荞也没什么朋友，有个人陪着自然是好的。只不过后来许澍被她捡回来之后，也不知道他们两个发生了什么，没过多久晏允南就离开了，也不晓得去哪了，今日算是四年分别以来的初次相见了。
“你却和从前不一样了。”从前唯唯诺诺的少年长成了举止谦和的文官大臣，确实是大不一样了。林荞举起酒杯对着晏允南，“不喝一杯吗？”
“恭敬不如从命。”晏允南碰了一下她的杯子，仰头一饮而尽。
晏允南把杯盏放下看着无动于衷的林荞，眉间带着疑惑：“林小姐……”
“你喝，我随意。”林荞转了转手腕，杯中的玉酿荡了一圈，她眨了一下眼睛，看起来俏皮，“我可没说我要喝。”
“酒又不是好东西，喝了怪难受的。”林荞把杯盏搁下，笑着说。
“你还是没变。”晏允南也不恼，他晓得这千金小姐就是这么个脾性，却是极关心人的。
“你如今述何职？”林荞说着，突然面前的晏允南脸色变了，目光直直地看着她的身后。
林荞皱着眉，疑惑地转过身去，两人的目光猝不及防相接，只是一瞬间的功夫，林荞却觉得身上的血冷了。
那是一双狼一样的眸子，玄衣劲袍的将军站在人群之中，身旁的人簇拥着，攀谈着，可他却依旧绕开了所有，就那么无声地看着林荞。
许澍的目光淡淡地扫过林荞，可只是一瞬，那目光又移开了，仿佛只是漫不经心的一眼而已，转过头去，他又是那个恣意张扬的少年得意的将军。
林荞松开下意识抓住的衣袖，摸了摸后颈，她总觉得后颈发凉，就像是把匕首抵在那儿一样。
“你说，他想让我死吗？”
晏允南整了整被林荞扯皱的衣袖，长叹一口气，看着一脸严肃的少女，等了好一会，才缓缓地说。
“我觉得应该不是。”
估计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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