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回家
被催眠了。
这个想法刚冒出来时，尤嘉心里是否认的。那个顾络绎没有理由催眠艾格，让他做出一系列诡异的事情。但是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也没有其他路径可以证明艾格死前有一个清醒的大脑。
“他死了吗？”沈丛岩躲在他身后，手里抓着他的衣摆，他看向地面上艾格的身体，眼睫毛扑闪。
面前的男人四肢胸膛都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紫色触手，触手吸食他的血液，啖尽他的骨肉，他鼓起的身躯渐渐干瘪下去。
细细看去，那光滑的触手外皮下仿佛还流动着深红色的血液，从底流到尖端，又从上坠入根部，循环往复。
“他死了吗？”沈丛岩又问一次。
“你觉得呢？”尤嘉说。
“应该是……死掉了。”
说完，艾格的身体忽然抖动一下，两根纤细的触手苗从他那眼框内破皮而出，细长的尖刺挑着他的两颗眼球悬挂在空中，摇来晃去。
这一幅场景让沈丛岩想起刚才在商场中看见的东西，料理店的外墙上贴着一张海报，上面印刷着一个提灯。淡黄色的细木棍前端叮着一点肉，下面坠着一大颗烤的焦黄的鸡卵。
死掉了，沈丛岩在心里说，艾格是确切无疑地死掉了。
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有些难过，如果艾格没有吃那颗触手上的小吸盘，他是不是就不会死掉？
他不明白，也不能理解。他拽了拽尤嘉的衣服，有些悲伤地问：“他为什么要吃那个东西？”
尤嘉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摸了摸他的脸蛋。
遥远的天空忽然传来一阵厚重的声响，数十辆直升机从天空掠过，不计其数的小圆球从天空降落。
这一幕场景让尤嘉想起不久前，女人肚子爆破时，也是成百上千颗圆球样物体飞向四面八方。
但直觉告诉他，这些从直升飞机上落下的东西不是坏东西。
一颗两颗，无色透明的小圆球砸到广场上，往旁边滚了几圈才哆哆嗦嗦地停住。
它落到地面仿佛融化一般，下面渗出一点水渍，染湿一小块地砖，它圆润的头顶正冒着缕缕烟气，向上升空。
空气里忽然多出几分刺鼻的气味。
无数小圆球落到他们四周，有一个甚至还砸到了沈丛岩的脑袋上，弹起的圆球借助外力滚到了另一个地方，继续融化。
尤嘉牵起沈丛岩，往商场门口跑。
玻璃门自动打开，尤嘉其实没想进去，站在门檐下躲一躲便好，沈丛岩一个劲地拉他进去。
他想要找一套合身的衣服，这个愿望太过强烈。
等到沈丛岩穿好衣服站在试衣镜前左看右看时，尤嘉才想到这个商场前不久刚进来两个人。
他和他们没有在门口及超市这边撞见过，那他们大概率往商场更里面走了。
而这个商场再往里走一段距离就能够看见那些触手群，想来他们应该是去调查那个东西的。
“好了，我们走吧。”沈丛岩扑了扑自己衣服的下摆，他晃动身体时，背后帽子下端坠着的红色小苹果摆来摆去，这件薄卫衣的前胸口也绣着一颗绿叶红苹果，针脚细致，有模有样。
两人走向商场入口处的玻璃门时，恰巧碰见从商场里面走出来的两人。
陶不言看见他们时，挑了挑眉，像是有些意外他们会在这里相遇。
尤嘉扭头想走，可玻璃门外面的广场上依旧在下小圆球，他们像冰雹一样砸到地面上，劈里啪啦。
“这是什么啊？雪球吗？”沈丛岩问。
“应该不是。”尤嘉答，他也说不清这到底是一些什么东西。
天空又掠过数十辆直升飞机，他们这次没有往地面再投冰球，而是往地下洒水，漫天细雾漂泊而下，恍若梦境。
水雾落到地面，覆盖到那些圆球上，这二者结合到一起，仿佛触发某种机关，圆球迅速融化成一滩水液，白色的烟气丝丝缕缕地腾空升起。
厚重的白色烟雾漂浮在空中，恰似烈日晴空下忽起一场大雾，让人捉摸不透。
“这边清毒要多久？”陶不言问。
“几分钟。”顾络绎说。
尤嘉侧着脸看向那边的两个人。他们四个人虽是同时站在玻璃门旁，但两两一组，各占一隅，中间好像有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
陶不言看向外面越来越厚重的大雾，他好像在寻找些什么。“待会她回来，我要带这个向导一起走。”
顾络绎：“随你。”
陶不言挑眉，有些意外，他忽然来了兴致：“你是不是和他认识？”
顾络绎没答话。
“我想想。”陶不言半抬起头，眼光流转，“塔分配的哨向组合，我记得你那一栏写的是，同伴已亡。”
他的目光继而放在尤嘉身上，有些赌的意味，“这不是活得好好的？”
顾络绎没搭理他，他依旧看着玻璃门外，等着这场大雾散去。
陶不言自知没趣，也就闭了嘴。他身边这个人，是他从业以来遇见的最没合作精神的人，除了完成任务，其他任何闲聊的话题一概不参与。
窗外的浓雾逐渐变得稀薄，有要散去的架势。
“啊！”沈丛岩忽然惊呼一声。
“我的小书包还在车里。”他摸着自己的两个肩膀，那里空空如也，没有往日的那两根白色书包带。
“等出去再拿。”尤嘉摸了摸他毛茸茸的脑袋。
“好吧。”沈丛岩放下摸肩膀的手，他抬头问：“那拿到书包后我们去哪里啊？艾格死掉了，没人给我们开车了。”
这确实是一个问题。
艾格不在人世，很多事情的顺序被打乱，他们不需要去主城区，当前他需要思考的是，怎么将沈丛岩送回他自己的家。
“你之前说你家是在哪？”尤嘉问。
“七里巷1栋9号。”
“你知道怎么从这里去你家吗？”
沈丛岩摇摇头。
尤嘉沉默了，他不知道该怎么把沈丛岩这个小孩送回去。
“或许——”身旁忽然传来一道男人的声音。
尤嘉转头看去，陶不言正对着他笑，白净的脸上有浅浅的酒窝，“我可以送他回家。”
“条件？”尤嘉问，这人不可能白白地帮助他们。
“你知道。”陶不言笑得狡黠，“你知道我想要什么，我想要分。你可以直接转让给我，但我猜，你手里目前应该是没有公会的分，所以你可以选择另一种方式送我分。”
和他走，尤嘉懂。
以防生出变故，他问陶不言：“等会出去就直接送他回家？”
陶不言点点头，“当然可以。我们不用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我们可以先送人，你再送我们分。”
尤嘉点点头，这是一项很划得来的生意。
玻璃门外，太阳光线刺入薄雾中，折射出几束粗细不一的光线。随着大雾的散去，远处马路上开来一辆装甲车，它缓慢地开来，车身摇晃，带起一阵混乱的声响。
“来了。”陶不言率先走出玻璃门。
尤嘉看向一旁的顾络绎，想等对方先走。然而这人并没有随着陶不言出去，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是在等什么。
尤嘉见他始终不走，拉着沈丛岩的小手，准备出去。
“等一会。”身后忽然传来一道低低的声音。
尤嘉转过头，顾络绎依旧站在那里，黑色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玻璃门外的大雾，尤嘉怀疑自己听错了，刚才也许并没有人说话。
在他抬起步子，想要再一次跨出玻璃门外时，刚才那道低低的声音又出现了。
“雾里有毒。”
这次尤嘉听得很清楚，这确实是顾络绎发出的声音。
“为什么有毒？”尤嘉问。
“两种物质发生作用，释放毒气，以毒攻毒。”顾络绎淡淡道。
尤嘉看向玻璃门外，陶不言已经走出一段不短的路程，他站在那里，面前的装甲车随之停下。
“那他怎么出去了？”尤嘉问，刚才顾络绎并没有提醒陶不言。
“他是哨兵你也是？”顾络绎反问。
尤嘉觉得有些古怪，“你也是哨兵，怎么你站在这里，他可以出去？”
“他皮糙肉厚。”
尤嘉一时凝噎，他看向远处已经在上车的陶不言，用余光偷摸着打量顾络绎样子。虽是很久未见，但这个人和记忆中的模样并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
岁月让他的轮廓更加鲜明，褪去少年时的青涩，换上一副与世无争的淡然样。
等到玻璃门外的大雾散得差不多时，顾络绎才抬起脚往前走，尤嘉拉着沈丛岩的手跟在他身后。
在经过艾格的越野车时，沈丛岩想打开车门拿书包，他扳了几下门把手，车门丝毫未动，他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尤嘉，后者抬起手，轻松一拧，车门便被打开了。
沈丛岩挪动着小身体往车内爬，摸到自己的小书包后，又原路返回，一伸一缩地落到地面上。
他举着手中的小书包对着尤嘉摇了摇，然后一脸喜滋滋地背在身上。
尤嘉垂下眼眸看着这个小孩，他站直了身体都没有车顶高，他现在连一米都没有，这个样子的他，回到家后，他的家人能认出他吗？他的家人愿意认他吗？
沈丛岩背上自己的小书包蹦了两下，然后跑到一旁，他站在艾格的身体前，弯腰鞠了一躬。
“晚安。”他的声音有一种小孩子的奶，糯糯的，就是不知道此刻的艾格能否听见沈丛岩的声音。
他的身体已经被触手吸干，那个圆圆的头颅上好似只有一层薄薄的皱皮覆盖着。他的知识、他的灵魂、他对这个世界的探究，都被这些触手吸食得一干二净。
而长在他身上的触手，也在大雾中少了些鲜活，它和艾格一样，变得干瘪，它不再饱满，根茎内不再流动着滚烫鲜红的血液。
这一场迷蒙的大雾，带走了所有不该存在的东西。
“好了，我们走吧。”沈丛岩主动牵着尤嘉的手，往那辆他们都没坐过的装甲车前走。
看见他们坐到后车座时，南优竹并没有意外，她坐在前面专心地开车。
装甲车开动时，剧烈地晃了一下，紧接着就是一路平坦的公路，沈丛岩坐在另一侧，扒着窗玻璃看着窗外的景色。a市的绿化很好，种的花草树木也很好看，这些都是他家那个小城市没有的，往常在电视上才能看到的景色，此刻就近在眼前，他要好好抓住机会。
“尤嘉。”身旁的人忽然喊他的名字。
尤嘉侧头看去，顾络绎坐在他身旁，这人身后的车窗外，是不断后退的苍翠树木。
“尤嘉。”他忽然又喊了一声。
“怎么了？”尤嘉刚说完，眼前人黑色的长眸忽然闪过一道蓝光，下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不能动弹，身体虚飘飘的，像是坠入了云层深处，浑身被白色的柔软云朵包围着。
尤嘉心里忽然生出一股莫名的惧意，他往后伸手，想要拽住沈丛岩的衣服。可他什么也没拽住，整个人的上半身直直往后倒去。
闭眼的前一秒，尤嘉还是没想明白，这个顾络绎为什么要催眠他。
“哎呀！你压到我了。”沈丛岩趴在车窗玻璃上，脸上的软肉都被挤的变形。他不管不顾地往后推着尤嘉的身体，可这人太沉了，他推不动半点。
忽然，他感觉自己的身上一轻，回头看时，顾络绎已经搂过尤嘉的半边身子。
看见尤嘉闭着的双眼，沈丛岩小声问顾络绎：“睡着了吗？”
顾络绎没答话，他将尤嘉身体扶正，让他倚在靠垫上。
“睡吧。”沈丛岩小声说，他轻轻摸了摸尤嘉的膝盖，“昨天都没怎么睡。”
他收回自己的手，端端正正地坐在一旁，不想发出噪音，打扰身旁人睡觉。
坐在他前面的陶不言忽然回过头，他看向后座的情形，挑了挑眉。
沈丛岩看见他，主动站起身体，往前面凑，在他耳边小声说话：“之前在村子里时，你不带我们一起走，我说过你坏话，你别生气。”他摸了摸对方的肩膀，一脸诚恳地说：“你是一个好人。”
“是吗？”陶不言有些意外，他歪头看着尤嘉，咧开嘴笑，露出半颗小虎牙，“那，借你吉言。”
陶不言的指尖忽然抵上沈丛岩胸口处的那颗红苹果。
在那一瞬间，沈丛岩感受到一股撕心裂肺般的疼痛，他还来不及回味，身体就沉沉地往后砸去，顺着坐垫滑下，倒在尤嘉脚旁。
装甲车停靠在公路一边，车门打开，里面扔出一个大物件。
陶不言使的力气很大，沈丛岩的身体被扔到公路旁的树林中，滚了两圈，最终撞到一棵大树的树根。
他横躺在那里，身上这件衣服沾了几根干草，像在林子里玩耍的小猪仔，只是这次他再也站不起来了。
他在回家的路上，他永远回不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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