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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何日不相思


从景州往庆州去的官道本就在人烟稠密之处,这两年因位于南北交通要道,较前两年更为繁华。薛恺悦骑在马上打量官道的车马和行人,见官道上宝马豪车往来如梭,白马似流星,金车如游龙,路两旁的杨柳荫下缓缓走路的行人个个神闲气逸,行人们的衣着虽然有简有奢,但没有哪个脸上身上有饥寒之色,薛恺悦暗道这便是太平年月的景象了。

        他一路看一路点评,快要到庆州朝昌县的时候,从北边忽然飞过来两匹马,这两匹马速度之快,超越了所有在官道上的马匹,以至于以他的目力,都没能看清楚那马匹上所坐的是男是女,那两匹马就已经一路绝尘而去了,他不由得有些惊讶,他的坐骑是匹龙媒天马,他又是带过兵打过仗的人,对于各地马匹的脚力颇为清楚,可是这两匹马显然比他所知道任何一匹龙媒天马的速度都要快上两三成。这两三成到了战场上那就是制胜的先机啊,只是这样的宝马自己以前怎得没听说过呢?

        这日下午,薛恺悦和顾琼在朝昌县分铺待了半下午。朝昌县并非是庆州的州治,但因处于南北要道上,顾琼也在朝昌县设置一个分铺,不过作为比较小的分铺,铺子中的伙计都是朝昌本地的男儿,大伙计也只是朝昌县城中做事比较利落的一个农家子,顾琼核对了下账目,又指挥着伙计们上了新品,没到落日镕金晚霞流火,就带着薛恺悦到朝昌县中号称最大的酒家用饭。

        既非州治,最大的酒家也带着几丝村野气,顾琼嫌恶地看看店中嘈杂的环境,对薛恺悦道:“我每次来朝昌,我都想在这里再开上一家酒楼,让朝昌百姓感受下什么叫精食细饮。”

        薛恺悦听了一笑:“粗野有粗野的好,你不见这店家的菜肴比京里的店铺许多。”他侧首目视店家挂出来的招牌“煎鱼熩肉等各式家常荤腥菜蔬每件均六文小菜面汤每件二文”,冲顾琼示意。顾琼见状便转身看向菜牌,一看之下也有些惊讶,对薛恺悦道:“这店里的饮食当真便宜,我记得丙戌年我初到京里的时候,京里一碗煎鱼就要六文钱了,这两年先是打仗,后来各地的百姓都往京城去,饮食比前几年又贵了许多,如今京里一份煎鱼至少要十五文了,这里仍只要六文,怪不得咱们的膏脂在这边卖不出去。”

        薛恺悦听了关切地问道:“咱们在这边的生意很差么?”

        顾琼两道细长的眉毛皱成了川字:“惨不忍睹,咱们铺子里最贵的那种三十五两一瓶的膏脂,我之前只在这边放了二十瓶,半年过去了,一瓶也没卖出去。”

        薛恺悦倒不甚在意:“这样的膏脂本就不是普通人家用得起的。”

        顾琼继续道:“不说这个膏脂,只说水状香,咱们铺子里卖得最多的水状香人称一两金,乃是一两香一两银子,京城里男儿那都是抢着买,一斤两斤的往家里带,这边店里呢,半年了才卖出去两斤香,拢共三十二两银子,够干嘛使的?我今儿算了下,这个分铺这半年的盈利不过五两银子。我都在考虑这家分铺是继续开着还是干脆了关了它了事。”

        薛恺悦听了微微吃惊:“这么少,这个铺子用不着开了吧?”

        顾琼看上去颇为发愁:“继续开着不赚银子,可是不开呢,这个朝昌县在南北要道上,咱们的伙计往来补货,你我每次出来查看,都要从这边过,咱有这家分铺,就有落脚的地方,没这个分铺,那每回就都得住客栈了,客栈开销不小且不说,咱们的伙计都是男儿,住客栈,没准儿就会遇上些轻薄浮浪的不良女儿,便是你我出京,住在铺子里,妻主也放心些不是?”

        薛恺悦一怔,他不知道顾琼所谓的放心具体是指什么,是住在铺子里更为安全,还是指碰不上所谓的轻薄浮浪不良女儿更不会引起明帝的猜疑?他是个性子耿直的人,怎么想的也就怎么说:“妻主一向大度,你我又都是心里只有妻主的人,妻主对你我想来没什么不放心的。”他向来不觉得明帝是个爱吃醋爱防范夫郎的小气女子。别人的事且不说,当年明帝知道他和慕哲瑜青梅竹马,并且有过婚约,也不过是与他斗了两句嘴,听他把事情的本末讲完了,就不怎么介意了,这等器量的帝王哪里需要后宫小心避嫌呢?

        然而顾琼闻言却是不赞成地一笑:“话不是这么说,不少女儿家都是年龄越大心眼越小,妻主今年虚岁二十九了,那些轻薄女儿大都十几岁,两厢对比,妻主心里能踏实吗?”

        薛恺悦听了,便不说话了,他虽然仍认为明帝不是爱吃飞醋的人,可也不想在这喧闹的酒楼中和顾琼争论,何况昨日碰到的两个女子,不过是萍水偶遇,日后断不会再相逢的。

        分铺既小,后院也不大,正房也就是一明两暗的三间房,房中只有一张架子床,薛恺悦和顾琼两个同住。天色尚早,薛恺悦在院子中练了好一会儿剑,回到房中的时候,见顾琼正坐在灯下看书,顾琼听得他的脚步声,便道:“浴桶在屏风后边,贵君请便。”

        薛恺悦洗沐了出来,见顾琼眼睛闭着头歪着身子更是向前一栽一栽的,显然是困极了,便随口问道:“这般困,怎得不去睡?”

        顾琼一机灵,立即睁开了眼睛,向着不大好意思地笑笑:“这《珠玑词》一共二百页,我才看了三页,今个儿说什么也得再看两页。”

        薛恺悦闻言甚是好笑:“又不是考进士呢,多看一页少看一页有甚打紧的?”

        顾琼轻叹:“取悦陛下,要比考进士重要多了。我看了这三页才明白,陛下当初为什么笑我了。”

        “陛下怎得笑你了?”

        “我初进宫那年夏天,有一回天气特别热,你在碧宇殿休息,陛下在御花园的水殿设宴。淑君那会子还是冷昭仪呢,他在水殿里给陛下弹琴,弹完之后,我就夸了一句‘冷昭仪真是古人所说的珠履三千总不如’,陛下听了就很诧异地看着我,皇后和文卿,文卿那会子还是陈昭仪呢,也都吃惊地看着我,我压根儿没意识到我说错了什么,后来还是皇后说了句‘顾才人多半是想夸冷昭仪的琴音人间罕有举世无伦。’陛下听了,就拍拍皇后的手笑了起来,文卿也跟着抿嘴笑。隔了两日我侍寝,我问陛下笑什么呢,陛下却不告诉我。你瞧这首诗,我可不是用错了典?”

        薛恺悦听了便向前顾琼所指的位置,见是一首七言诗,诗题是《赠杜美人》,旁边有小字注解:昔武哀帝得杜美人,爱之如狂,奈何杜美人心有所属,武哀帝知之而不能舍,遂囚以金屋,日夜宠之,一夕,武哀帝醉酒,作此诗赠美人,诗曰:

        春山眉皱郁难舒,秋水眸寒恨有余。我非偏爱囚身恋,珠履三千总不如。

        薛恺悦看了便安慰道:“这也怨不得你,这首诗我之前也不曾读过的,大概也就皇后和文卿那样博览群书的才会知道。”

        顾琼惘然道:“可是陛下显然是知道的,人们都说陛下神文圣武,她本人那样出色,对夫郎的要求又怎么会低呢?何况同样是陛下的枕边人,皇后样样出众,文卿也风雅博学,我就只会说些笑话,唱个曲子,这高下可不就立见了?那年你生了公主,陛下给我们三个顺带着晋位分,琴卿和文卿都晋了卿位,我,我只晋了个修仪。我当时觉得可委屈了,如今看来,陛下对我已经很包容了。”

        薛恺悦听了只好继续安慰:“人各有所长嘛,你擅长做生意,不擅长这些诗词文赋的,这也不能说就是你的错啊。”

        顾琼摇头:“的确不是我的错,可是却是我的不足之处,这一生还很长,我若想把圣眷保持得更久一些,就得想法子把这不足给补上,有朝一日也能跟陛下谈论下诗词歌赋什么的。”

        薛恺悦这夜很久都没睡着,顾琼自开始经营天心楼,在明帝心中的份量就重了许多,他和林从曾私下里开玩笑说顾琼是宫里的财神,没人敢挑剔财神的,可如今这个财神为了长保帝心,在孜孜不倦地攻书学诗,那他又当如何呢?

        接下来的两三日,薛恺悦都在思考这个问题,却也没有答案。赵玉泽和顾琼都是用的冷清泉开的方子,他若也用冷清泉的药方,那就得练字烹茶焚香了,练字烹茶且不说,这焚香一道,他向来不屑,此前又砸了明帝给的水状香,以后倘若他自己焚起香来,明帝岂不要笑他前后矛盾?

        可若不这样做,他又拿什么来挽系天子的心呢?靠养在皇后膝下的女儿么?明帝为了皇长女着想,的确会对他格外优容,但尊重、优容和宠爱是两回事,整整一个月都不得天子眷顾这种事,他一点都不想再经历了。

        十三这晚,他们宿在安州州治芳晖县,看着在房中认真读诗的顾琼,薛恺悦的心里甚是烦躁,室外月华如练,他索性拿了把剑,前往街上闲转,顾琼读诗读得入迷,并没有发现他离开,也就没有拦阻他。

        已经到了亥初,街道上甚是安静,与白天游人如织的情形截然不同,整条街上稀稀疏疏地没几个人,两旁的店铺也大都关上了门,只有三两个店铺还倔强地开着。

        薛恺悦经过其中一家门口,忽然听到店铺的后院中传来打斗声。他立即住了足,凝神细听,听见院子里似乎有好几个人声,其中一个女子高声喊“救命”,他连忙拔出剑来,往店铺内跑去。

        进得店铺,绕过一个影壁墙,他就到了后院,果然院子中有两个年轻女子拿着剑和两个手持长棍门栓的中年女子打架,令他吃惊的是这两个年轻女子乃是他之前在景州郑家食铺中见过的,她们仍是那日的装扮,红衣劲装,绒绳小辫,他辨别起来甚是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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