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 桂圆汤
顾琼站在皇仪宫门前犹豫，不知道该不该把手上的双层雕花鎏金食煲送出去，他站了好一会儿都没拿定主意。给自家妻主送吃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他年轻的时候也送过不少回，他虽然没有沈知柔的烹饪天赋，却也是个会做饭会煲粥的人，刚进宫那会儿他殿里有两个从家里带来的会做菜肴点心的侍儿，他殿中的饮食在整个宫中都是屈指可数的精致，他知道这个优势，自然不肯放过，时不时地让人给明帝送些点心饮品过来，大部分都送侍儿们做的，偶尔也送他自己做的。不过这样的事，在长乐出生之后，他就没有再做过了。一来那两个侍儿到了年龄脱役出宫了，二来他的心思先是在如何养育长乐上，后是在如何开铺子做生意上，讨好明帝不在他考虑的范围了。
眼下他这么冷不丁地拎着食煲往前凑，明帝岂能不知道他动了争宠的心思呢？他默默地叹了口气，他又何尝想要这样，他进宫七年了，明帝待他不能算好可也算不上差，他实在是没必要用这样的小伎俩来兜揽天子。可是，长乐这个不争气的孩子，除了吃饭再不会做别的了，他不想法子给他生个妹妹，将来明帝不在了，长乐被妻家欺负，连个出头的人都没有。
为了儿子，没面子就没面子吧，他把心一横，走上前去，向着盯着他看了半天的守门护卫道：“劳烦姐姐把这个食煲给陛下送过去。”
守门的护卫有些不愿意接，高个子圆脸护卫道：“怡卿主子，圣上那边什么都不缺，您不用送这些个。”
痩个子长脸护卫道：“怡卿主子，不是俺们不通人情，实在是内侍省的事如今都归柳相管了，柳相前个儿亲自下的令，不准咱们私自接宫里宫外的东西。”
顾琼并不气馁，虽然他这些天没有管宫里的事了，但协理六宫的名头还在，内侍省的宫侍们向安澜禀报内侍省的条规变动，安澜当晚就打发人跟他讲了，正是知道皇仪宫的管理比前严格了，他这才亲自来送吃食。
他脸上带着极谦和的笑，话却说得不卑不亢，“若是侍儿们来送东西，姐姐们怕担责任，不肯接那自然是对的，可是本宫是陛下的君卿，本宫送的东西，姐姐们接了去，本宫想便是柳相知道了，也不会怪罪的。”
两个守门护卫果然不再说反对的话了，包括她俩在内的整个守南门的护卫队，全都受过顾琼的恩惠，就在重阳这日，她们每人领了顾琼派侍儿悄悄送给她们的四两纹银。
四两不是个大数目，可也不能算顶少，她们都是从八品的普通护卫，每个月俸禄才十两银子，顾琼所送已经快要赶上她们半个月的俸禄了。而且，顾琼这两年每年都送四次，新年端午中秋重阳，她们中有些人就指着顾琼送的银子过节呢。这要是今个儿拒绝了顾怡卿，新年还能不能得四两银子，怕是不好说。
顾琼看着两个守门护卫脸上一会儿喜一会儿忧，便知道她们俩是想松口了，这个时候，他也不再催促，只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抬眼看宫门上的琉璃瓦。
这琉璃瓦是皇家专用的朱红色，在阳光照耀下红火得像天边燃烧的云霞。
他不着急，有人急了，负责在大门内侧站岗的矮个子护卫家里人口多负担重，生怕不懂事的同侪得罪了顾琼断了财路，探着身子对这两个在外侧站岗的护卫道：“怡卿主子协理六宫，给圣上送些吃食，有什么不妥的？你们还不赶紧收了，等什么呢？”
这世上不合规矩的事，一个人做，总是不敢的，可人多了一起做，那就没什么害怕的了。那高个子圆脸护卫本就心思活络了，一听矮个护卫这么说，立刻就赔笑着对顾琼道：“卑职这就把东西送过去，怡卿主子站了好久了，赶紧回去吧。”
顾琼点点头，嘱咐道：“小心些拿，别弄洒了。”
那圆脸护卫连声答应，接过食煲一路往睿思殿小步快走，到得睿思殿前，小莫拦住了她，不带一丝感情地问她道：“你这手里拿的什么？”
圆脸护卫看看小莫冷若冰霜的脸，不自觉地就虚了好些，赔着笑脸道：“怡卿主子送给圣上的吃食，劳烦莫主管送进殿去。”
小莫哼了一声，严肃地斥责这护卫：“柳相国才发过话，不准擅拿擅接宫里宫外的东西，你就敢犯戒？你不知死不打紧，不要连累我。”
这圆脸护卫听小莫这么说，脸上就有些下不来，强自找理由道：“怡卿主子是圣上的后宫，他能有什么坏心思？莫主管，你为难我不要紧，你不给怡卿主子面子，怕是圣上知道了，也会不高兴。”
小莫冷笑一声，扬着下巴道：“我严格按规矩办事，圣上知道了，只会嘉许我尽忠职守，你私自收后宫的节礼，顶着禁令为后宫传递东西，被圣上知道了，你就该去守皇陵了。你难不成不记得景福门的护卫是怎么着去皇陵的？”
那圆脸护卫吃了小莫这顿排揎，脸上红成一片，也不再给小莫说好话了，赌气地提起那食煲就往回走。
小莫见这护卫提着东西走了，鄙夷地笑了下，刚要说两句嘲讽的话，才一张口，一阵恶心就涌了上来。他连忙一手捂嘴一手按胃，心里边烦躁得厉害，他这几日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时不时地就要干呕。
“莫哥哥，你又不舒服啦？你去歇一歇，这里让属下伺候着吧。”台阶上一个伶伶俐俐的宫侍见这情形走了过来。
小莫瞥了一眼这名叫倩儿的宫侍，嘱咐道：“你当差小心点，别放不相干的人进殿，除非圣上呼唤，不然，不准进殿去，我去歇会儿就过来。”
那倩儿笑得甜甜的：“莫哥哥放心吧，属下晓得的。”
小莫没说话，他对这个倩儿还是放心的，这倩儿原本是宣德殿前的侍儿，差事冷清，月例也低，是他瞧着这倩儿嘴甜又勤快，把人调到睿思殿前伺候，月例涨了一钱，这倩儿对他越发殷勤，应该算是他的人。眼下他不舒服，让这倩儿顶一顶，应该问题不大。
恶心得厉害，小莫也就来不及再跟倩儿多说什么，一手捂嘴，快步地往住处跑去。
那圆脸护卫自这小莫和倩儿说话，就放慢了脚步，眼睛的余光看见小莫跑走，她就捂着食煲跑了回来，在倩儿惊讶的眼神中，压低了声音道：“倩儿小哥，帮个忙吧。”
倩儿眼皮子抬了抬：“帮你这个忙，于我有什么好处？”
那圆脸护卫左右看看，见院子四周的护卫们全都鼻观口观心地站着，没一个往这边看，便冲着这倩儿挤了挤眼睛道：“怡卿主子可是有名的财神，你给他办事，他能白了你？”
那倩儿听了，眼珠子一转，一句话没说，从这护卫手上把食煲接了过来，而后快步进了殿门。
睿思殿中，明帝正在头大。江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非要岳飘亲自去东境开河，岳飘养尊处优惯了，当然不乐意去，跟江澄争得面红耳赤。柳笙、楚昀、罗幻蝶、钱文婷四个站在一旁，两个帮江澄两个帮岳飘。
局面相持不下。
明帝揉揉额头，这场争论从初八那日开始，到现在已经是第五回了，岳飘提出了好几个方案，先是说让工部郎中谢琳去，再是说让吏部副尚书罗幻蝶去，今个儿说是让东都留守简从珊担起这个差事，然而不管岳飘怎么说，江澄总能找出理由反驳，两个从上午争执到下午，从垂拱殿争执到睿思殿，互不相让。
她实在是受不了这种没完没了的争吵，干脆一拍凤案，对岳飘道：“岳卿啊，你别争了，朕准你给女儿料理了定亲宴再走。”
岳飘一听就急了：“陛下，凭什么啊？您不能只听江相的啊，老臣这样的岁数还要去开河，水里来土里去，老臣怎么受得了？”
江澄微笑，“岳尚书您受不了，那您的意思是想让我去喽？”
岳飘听了，立刻顺杆爬：“对对对，澄之你熟知工程水务，你去不是正合适吗？”
江澄低头看了看殿中的白石地面，话说得不冷不热：“岳尚书啊，您年纪大了，受不了水里来土里去，我能够理解，可我是男子，天天泥里来水里去，弄得跟个田野民夫似的，也是不相宜啊。”
岳飘瞬间哑然，她的记性很好，清清楚楚地记得这话是她当初讲给江澄的，那时节眼前的男子还是个二十来岁的愣头青，一门心思的干差事，完全不知道讨好圣上。罢了，这愣头青做了左相，记住了她的话，还起了报复的心思，非要她去，她还能说什么呢？官大一级压死人。
明帝眨眨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看江澄，她印象中他不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今个儿竟然把这陈年老账都翻出来了。
江澄感应到她的视线，抬头看了看她，复又把头低下了，还把眼睛移向别处。他心里早有打算，岳飘只要肯去东境，他随后就过去，部署工程安排人力的事都由他来做，岳飘只需要在那边做大旗就好，等局面打开了，他再奏禀明帝把谢琳派过去把岳飘替回来，让岳飘顶多待上两个月。这位工部尚书虽然言语尖刻了些，但对朝廷一直忠心耿耿，也确实不是二三十岁的年纪了，他何苦故意折腾她？
明帝看江澄心虚地避开了她的视线，她这责备的话就说不出口了，而况岳飘是工部尚书，去东境督工，是合情合理的，她便保持了沉默。
左相报复自己，天子也不肯主持公道，岳飘心灰意懒，冲明帝抱了抱拳：“陛下，臣二十一一早就走，臣先告退了。”
明帝点头：“岳卿慢走。”
争论的主角之一告退了，其他人自然也就不再多待，纷纷向明帝抱拳施礼：“臣等也告退了。”
明帝一概同意，只对江澄道：“江卿留步。”
江澄听了便止住了步伐，躬身请示她：“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唔”，明帝刚一抬头，倩儿就提着食煲走了进来，向着她道：“圣上，怡卿主子给圣上送的吃食。”
明帝一挥手：“放到案上吧。”
倩儿看了一眼江澄，识趣地把食煲放到凤案上，把煲盖给天子揭开，这才快步离开。
明帝瞧了一眼煲中的汤水，对江澄道：“澄儿过来。”
江澄没有动，这是在睿思殿呢，陛下喊他什么？
明帝坚持着望向他，双目饱含期待，声音也比方才柔了些：“澄儿快过来。”
男子叹了口气，认命地走过去，他总是做不到拒绝她。
明帝微微一笑，拿起食煲中的金汤匙，舀起一个桂圆递到人嘴边：“琼儿的桂圆汤做得最好，澄儿你尝尝。”
江澄吃过桂圆，便毫不吝惜地称赞：“怡卿巧手又细心，这桂圆都是去了核的。”
明帝接着舀汤水中的鸡子，再次递到人唇边：“琼儿放了两个，你我一人一个。”
江澄一怔，这种你我一人一个的话，说得太像民间的小妻夫了，可是他只是她的后宫之一，还是份量最轻的那一个。他轻轻地摇头：“这是怡卿做给陛下的，陛下就不要分给臣侍了。”
明帝微笑，坚持着让他吃鸡子，“澄儿太累了，需要补一补。”她昨个儿晚上本打算先去丽云殿看他，再去麟趾殿歇息，哪知道天到亥初了，他还在政事堂忙碌林征去西境的事，无奈之下她只得径直去麟趾殿，今个儿上午又议了一上午的事，他的憔悴肉眼可见。
江澄接过她手中的汤匙，把鸡子慢慢地吃了下去。明帝待人吃完，怕人噎着，又喂了人一勺汤水，而后自己把剩下的桂圆鸡子全都食了干净。
只有一个汤匙，她吃得从容自然，可是江澄的脸越来越红，等她吃完，已经红得跟天边烧起的云朵相仿了。
明帝瞧在眼里，柔声道：“天不早了，你也别去忙了，直接回丽云殿休息吧。”
江澄梗着脖子跟她犟：“才刚申初，臣这会子出去，还能在礼部再忙一个时辰。”
明帝有些无奈，她就知道这人不会听劝，她今个儿得去瞧瞧顾琼那边究竟是怎么回事，也没工夫跟他啰嗦，只嘱咐道：“戌正就回来，不准再像昨个儿那般晚。”
天子心疼自己呢，江澄心头一暖，软软地答应了，“臣侍知道了，臣侍会早些回来的。”
明帝见人态度软了下来，心里头也舒坦了许多，用玩笑的语气道：“多休息身体才能恢复，身体恢复了才能承恩，这么简单的道理，澄儿都不知道吗？”
江澄飞了她一个眼刀，匆匆地向她施礼道：“陛下没别的话，臣就告退啦。”
人还有差事，明帝也不再挽留，待人走出殿门，她又等了一会儿，估摸着人已经走远了，便伸手拉了铃铛。那倩儿进来请示，明帝简洁地吩咐道：“摆驾琳琅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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