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离京城
春枝双手紧捂住嘴, 整个人哆嗦得不成样子,却拼命忍着,不敢哭出声。
灼烈的阳光透过帐篷卷起的帘子, 将里面照得格外亮堂,却让所有人如坠冰窟, 僵若泥塑。
虽磕到了头,但若梨不曾失去神智, 所以即使难以置信,她还是咬紧唇瓣,拼命忍着处在崩溃边缘的痛苦哽咽,哑声问:“我,是看不见了吗……?”
“姑娘, 不会的,不会的,我再去寻御医……”
春枝不忍再看少女氤氲起泪光, 却没了一丝神采的眼眸,她哭着摇头,转身就跑。
不到一炷香, 张院判, 以及另外两名御医便提着箱子匆匆入帐。
他们向仍然伫立在门口的父子问安后, 便快步走到床边,将肩上的药箱放下,给她切脉。
最先有所动作的是裴行慎,他来到桌前坐下,沉着脸拿起水壶, 倒了杯凉透了的白水, 一饮而尽。
时间一点点过去, 三个御医轮番诊断后,神色都变得凝重起来。
裴行慎眼底的戾气越发汹涌,甚至溢出了杀意。
当这视线落在裴屿舟身上时,他猛地一个激灵,彻底回过神。
下意识与父亲对视,少年没有因他的神色而恐惧,可他的呼吸却变得艰难,心“砰咚砰咚”地撞个不停,回音缠绕,甚至有几分反胃。
明明不曾生病,但裴屿舟此刻正清醒地在从未有过的痛苦中煎熬着。
他紧紧地看着床帐后,被子里凸出的那抹动也不动,仿佛又没了生机的纤细身影,即使越发难受,视线也没移开半分。
不知过了多久,张院判和另两位御医方才起身整理药箱,无声地离开。
脸上的神色让人的心凉了大半截。
裴屿舟留了下来,裴行慎则跟着他们出去,听取结果。
“可有痊愈的可能?”
四人离开帐篷一段距离后,男人方才停下,双手负于身后,沉声询问。
轻叹口气,张院判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苍老的声音里透出几分怜悯,以及身为医者,却无可奈何的无力:“她的脉象实不像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人,心中积郁,又遭外力冲撞……如今我只能给她开副调理的方子,服用一月若仍不见效,只怕,复明难矣。”
最后四个字落入耳中时,裴行慎的瞳孔微缩,身后的手紧得隐隐作响,又骤然松开,指尖垂落,透着几分无人可察颓然。
他头也不回地走进长公主奢华的营帐。
背影挺拔,却又渗着让人心惊胆战的杀气。
“你先出去。”
而帐内,一直沉默的少年开了口,声音却嘶哑得厉害,像是久未饮水休息。
守在床畔的春枝只用余光扫他一眼,便又看向遍体鳞伤的若梨。
静默片刻,才将那些堵在嗓子眼的,僭越的指责话语通通咽下。
她福身行礼,却在与少年擦肩后又一次泪流满面。
即使知道是裴屿舟救了若梨的命,可她心里依旧厌憎。
若不是长公主,还有他,姑娘怎会变成如今这样。
“程若梨,我们的婚约——”
“哥哥,我看不见了。”
床上的人儿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嗓音明明比他干涩细弱得多,却让他心间一沉,无力言语。
“哥哥”这两个字,像是道生满荆棘的枷锁。
半晌,裴屿舟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语气生硬,似乎也异常艰难:“我知道,我——”
“哥哥,我会努力活着的,至少,要看到你母亲自食恶果,不得好死的那一天。”
裴屿舟只看了她一眼,便有些狼狈地移开视线。
那是他如今陌生,又无法直视,无力辩驳的恨意。
“谢谢你又救了我一次……”
“你会娶到一位眼明心亮的女子。”
而不是我这个眼盲心瞎的傻子。
如今哪怕街边的贩夫走卒都可以,唯独你,我绝不会嫁。
豆大的泪水自若梨眼角滑落,即使她的瞳孔再没了往昔的清澈明亮,可里面的恨意,却让向来腰杆笔挺,意气风发的少年有了一丝从未有过的佝偻。
他抬起手轻轻覆上自己的脖子。
那里像是有一根看不见的荆棘条,将他勒得皮开肉绽,几度窒息。
哪怕他原本是想说,婚约暂时不取消了。
可此刻却再也说不出口,不知是因为痛苦,还是其它。
床上的若梨没有嚎啕大哭,更没有声嘶力竭,她闭着眼睛,无声地落泪。
明知痛苦,可裴屿舟始终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那些仿佛没有尽头的泪水将他的心熔得千疮百孔。
这算哪门子的救。
若他那日没有离开,若梨根本不会有事。
裴屿舟宁可她崩溃地骂,甚至恨,也好过平静地诉说这冷漠的,界限分明的谢意。
-
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最后的结果却是不了了之。
众人只知道是飞来横祸,私下嘲笑若梨蠢笨,运气不好,让马受惊不说,还险些命丧虎口。
虽然失明,但能活下来就该知足。
更多的却是称赞裴屿舟的声音,不是说他英雄救美,而是肯定他将来的成就不可限量。
各家夫人已经在悄悄议论他与若梨岌岌可危的亲事,为自家未出阁的女儿筹谋。
回京路上,裴行慎依旧独自骑马,不曾与姜锦芝同乘。
而炎炎夏日,向来衣着得体的长公主却有好几天都穿着格格不入的高领长裙,将脖子完全遮住。
_
回到国公府后,裴行慎便将若梨与裴屿舟一同带去宗祠。
“跪下。”
男人独自点上蜡烛,背对他们,负手立在那一排排整齐肃然的牌位前,冷声命令。
知道不是在说她,若梨便摸索着来到靠窗的角落,垂眸不语。
直到她站定,裴屿舟方才落下右膝,双膝全跪在冰凉的黑色地砖上。
不知静默了多久,裴行慎才沉沉地呼出口气,拿起鞭子转过身面向儿子。
“我曾与若梨的母亲两情相悦,但因种种原因,我们并未成亲。”
“她嫁了与她一同长大的小先生,而我,尚公主。”
两个孩子几乎同时抬头,一个直直地看向裴行慎,而另一个只能在黑暗中打转,惊愕得不知所措。
他们都不曾听说过蛛丝马迹。
“知道此事之人甚少,长公主是其中之一。”
对上儿子深邃又复杂的目光,男人的神色仍旧沉冽如常,但眼神变得平静而悠远,显然是想到了些美好的记忆。
近二十年前,礼教更为严苛,婚事几乎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由自己做主。
他与阿意机缘巧合之下相遇,一见钟情,但始终发乎情止乎礼,从未有过半点越轨之举,外人面前更不曾表露半分,怕有损她名声,所以大多人都不知道,裴行慎曾有过一位刻骨铭心的爱人。
只当他生来薄情。
“这些年我未尽到做父亲的责任,也未履行好承诺,若梨如此,我有责。”
话音未落,裴行慎猛地扬起鞭子,狠狠抽在自己身上!
“父亲!”裴屿舟惊呼,起身就要制止,却被男人一声冷冰冰的“跪下”给摁了回去。
一下接一下,鞭声响亮密集,如倾盆骤雨,将若梨心间所有情绪都冲刷了干净。
她的脚不知不觉后退,直到抵上墙根,纤弱的身子瑟缩起来。
酸水漫过心脏,疼痛难忍,没一会儿少女便通红了眼眶,不停落泪。
英国公心里只有她的母亲,这些年始终远在边关鲜少归家,让裴屿舟替他照顾她,或许也正因此,她才劫难不断。
可她,恨不了他。
不知过了多久,这鞭声方才止歇。
黑色锦衣早已破损不堪,溃烂的血肉翻飞,裴行慎的上半身难寻半分完好之处,地上也落下了点点猩红。
可他始终站得笔直,神色不见分毫变化,仿佛这五十鞭只是微不足道的抓挠。
垂眸看向半低着头,面色不清的裴屿舟,裴行慎握着鞭子的手紧了又紧,向上抬起半分,又顿住。
他虽是长公主所出,可也是他的血脉。
“裴屿舟,我没做到承诺,你也没有。”
说完后,他才一步步走到少年身后,前脚站定,后脚鞭子就狠狠甩向了他笔挺的背脊。
而跪在地上的裴屿舟同样不曾有半分动摇,他一直盯着瑟缩在角落,眼眸空洞,泪流不止的若梨。
若她好不了,他便将她风光娶进门,护她一辈子。
若她好了……
想到这,裴屿舟垂下眼帘,不曾在列祖列宗面前许下什么。
尽管知道自己该做的,是尊重她的意愿。
裴行慎打了儿子三十鞭。
将染满二人鲜血的鞭子丢在地上,他的面色沉然,眉宇间透出丝许罕见的疲惫。
“记住,你是裴家的子孙,更是个男人。”
“这是最后一次。”
裴屿舟和若梨离开后,男人捂着皮开肉绽的心口,牵了牵唇角。
屿舟,父亲并不是你该追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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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府后若梨就泡在了药罐里。
御医来过数次,城里的其他大夫也都给她看过诊,但最后皆是无能为力,只能拿着诊金匆匆告退。
每次送他们离开,春枝都会不死心地追问,请求,可无济于事。
唯一让她们舒坦些的,便是含霜如今已不在芳华园,她被贬为最下等的粗使婢女,负责在皓月院洒扫浣衣。
而那最恶之人仍在这奢靡舒适的院子里悠然享受着锦衣玉食。
被鞭笞后,裴屿舟上了药便又去寻父亲,将之前发生的所有事悉数告知。
姜锦芝长于皇宫,后入国公府,她的手绝对伸不到城外的福安寺,包括惊马之事,背后肯定有其他人的影子。
但一件关乎若梨的名声,不宜大肆调查。
而另一件更是没留下任何线索和证据。
追雪被找到时已经被猛兽撕咬得不成样子。
当时在场,目睹一切的只有太子的两个侍卫,但他们全顾着若梨,根本没注意到什么可疑之人。
不管两人说的是不是实话,他们都不能将人抓来审问。
那毕竟是太子的手下。
父子俩不得不从长计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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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屿舟每天都会去若梨的园子,风雨无阻。
有时待得很久,有时只是半个时辰,却从不曾进屋,也没出过声。
他看着她喝药,在春枝寸步不离的陪伴下拄着盲杖摸索,于无尽的黑暗中以另一种揪心的方式重新熟悉她的芳华园。
不知不觉,燥热压抑的六月就过去了。
若梨喝了很多药,依旧看不见,但她已经不会在不知第几次被绊倒时骤然崩溃,痛苦哭泣。
她习惯到开始麻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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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用完午膳后,若梨和往常一样在春枝的搀扶下坐到梳妆台前,在她为自己卸去头上的珠花时,她轻声道:“春枝,封官的旨意都下来了,我听说张广要去安邻县任职。”
指腹轻轻摩挲着一个精致的方盒,她的动作异常温柔,透着几分留恋和不舍。
“谁与姑娘说的?”
闻言春枝的神色变得错愕,回过神后她便询问告密的人,有些气恼。
若梨将盒子捧到春枝面前,微微仰起头,窗外阳光温暖热烈,那双没有聚焦的空茫眼眸此刻似乎也明亮不少。
她笑着说:“这是好事呀,为何不告诉我?”
望着少女柔美如画,却终究少了一点神韵的眉眼,春枝心里闷得发疼,声音也低了不少:“姑娘你好好养病,我不会离开你的。”
“卖身契我一直留着。”
尽管知道自己的眼眸里只有空洞,可若梨还是习惯性地垂下眼帘,藏起酸涩与悲伤,有几分无奈地道:“春枝,我如今都适应了,府里的现状你也知道的,你留下来我心难安。”
“而且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翠姐一家于我有恩,你想叫我恩将仇报吗?”
春枝的眼眶红了,在泪珠即将落下时她狠狠抹了干净,甚至将眼周的肌肤都搓得火辣辣的疼,她哽咽着:“可是姑娘,若没有你与世子我早就沦落风尘,可能已经没命了,你让我在这时候丢下你,不也是叫我忘恩负义。”
不曾想春枝会这般反驳,若梨有过片刻的怔愣,继而又温柔地笑了起来,她将盒子放下,伸出双手在空中摸索着,很快便有一双布着粗茧的手回握住她。
“春枝,你过得好便是对我最好的报答。”
“这里面有我攒的一些金银,还有几样不错的首饰,都给你做嫁妆。”
“不要再与我客套,更不要推辞了。我有些乏,想午憩。”
轻轻抽出被春枝握住的手,若梨转过身,纤细的手在空中虚晃了两下,便摸索到桌子,而后撑着站了起来。
春枝望着她纤细落寞,仿佛风一吹就会不见的背影,眼泪猝不及防地落了下来。
她走了姑娘或许真的会心安,可自己却不能,除非姑娘已脱离这可怕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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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枝离开的这天夜里,狂风骤雨,电闪雷鸣。
若梨让她进屋与自己一同睡。
只是这一夜谁都没能睡着。
清晨,风中多了丝许沁凉的湿意,院里落下的枝叶已被小厮清扫,花树上坠着的水珠倒映着冉冉升起的阳光,明亮清透,却也在点点消失。
春枝如常伺候若梨洗漱,梳妆更衣,直到她用完早膳,她依旧坐在一旁剥瓜子和花生。
当阳光透过窗户洒落在二人脸上时,那两个盘子也已经不知不觉满了大半。
若梨的唇瓣翕动过好几次,却因为源源不断的酸楚,卡得嗓子发苦作痛,没能发出半点声音。
直到张翠在小厮的带领下走进这方静谧不已的小院。
张广要去安邻县了,随行的还有他们的父母,以及春枝的母亲,幼弟。
他们已尽可能将出发的日子延后。
而且一行人其实天刚亮就进了城,已在偏门等了许久,实在不能再耽搁。
“春枝,我不便远送,记得要与我写信,报声平安。”
明白张翠言语之间的顾忌和为难,若梨双手攥着盲杖,止步于门口,没有再跟着往前去,尽管看不见,可她依旧倔强地看着前方,笑得温柔又明媚。
仿佛要离开的不是春枝,而是她自己。
回过头望着若梨,她的脚仿佛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不知过了多久,熟悉的挺拔身影自屋顶无声落下,春枝怔怔地对上裴屿舟矜贵的凤眸,惊得忘记了行礼。
世子是何时来的?
少年不曾说话,只朝她微微颔首,眼神里的意思清楚分明。
走吧。
紧咬着唇瓣,已经满脸泪水的春枝将包裹都递给张翠,而后直直地跪了下来,却没发出半点异样的响动。
若梨看不见,自然也不知道,而站在她前面不远的裴屿舟并没制止。
他看着春枝磕了三个头。
“姑娘,再见。”
眼帘扇动间,泪水又自春枝眼眶坠落,她没擦,头也不回地往外跑,脚步声很响。
如此只是想告诉若梨,自己已经走了。
她要早些进屋,不要在外面傻傻晒着。
院子里终于彻底静了下来,却空荡得让人晕眩。
灼热的阳光洒满了少女白皙赢弱的小脸,甚至将她照得有几分剔透,像是要随着院里的水汽一同蒸发。
若梨的牙关绷不住了。
她缓缓蹲下,紧抱着那一根并没有捂出半点热意的盲杖,哆嗦着,泣不成声。
她想活着,可她害怕孤身一人。
而且,她什么也看不见了。
殊不知,裴屿舟已无声地来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将她完全罩住,挡去了炎炎光芒。
她哭了多久,他便陪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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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裴屿舟带着六七个小厮,还有两个刚招进来不久的婢女再次踏入若梨的院子。
这也是她失明至今,他第一次没有翻墙,光明正大地从正门进。
“程若梨,今日起搬到我那住。”
他看着正从软榻上起身,懵懂倦怠的少女,视线飞快地自她肩头凌乱的衣衫,以及那片白嫩如雪的肌肤上扫过,接着便负手在身后,低声道。
哭了一上午,中午也只吃了瓜子与花生,精神不济的若梨此刻脑中仍是混沌,她下意识伸出手,摸索竖在榻边的盲杖,将它紧紧抱进怀里。
“不要。”
若梨本能地摇头拒绝。
闻言裴屿舟也不生气,他一步步来到她面前,没有像之前那样刻意收敛脚步声。
而少女的身子也在往后缩着,直到半仰在榻上,再无退路。
俯下身,裴屿舟温热的,略变得粗沉急促的呼吸拂面而来,却再没了她熟悉又恐惧的沉香味。
自然而清淡。
单臂撑在她身侧,裴屿舟垂眸望着近在咫尺,茫然又不安的若梨,勾起唇角,眸中多了一抹戏谑。
他悠然地伸出手,缓缓朝她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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