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清明
既已开战, 只是她本要以为姬昼很忙碌,又会很久见不到他时,不想他却每日都有闲暇, 和她一起用膳,一起散步。
看起来简直比没有开战的时候还要悠闲,令小宛不解, 难道他对这一仗已经胸有成竹、志在必得了么?
不单是这样,就连朝会好像也不怎样去了。她不知他的想法,也没有瞎猜的心思,只是好奇若他有必胜的把握的话, 为何仍然在陪她的时候, 时常眉头紧锁。
清明那日小宛没有见到他。
他原本每天都要陪她用膳、读书、散步来着。补一句,读的都是小宛看了就打瞌睡的国史。
她望着窗外有潇潇疏雨, 春风寒微,海棠经了微雨后, 如美人靥上胭脂匀散。
清明本应出外踏青,她想,难道他自己出去踏青没有带她?
小宛实不知他除了御书房还能在哪里, 苦思无解后她才恍然发现, 她原来一点儿也不够了解他。
她问了好几个小内监才问到姬昼原来出宫去了。
她撑着伞在长长宫道里慢慢地走着, 有些许的怅然。他是去做什么?——然而那并不会告知她。
——
绛都北郊中阳山与邬山相连, 中阳山下, 是为晋国王陵。
守陵卫长望见远远两个年轻男子,当先一个衣着素白, 容貌俊美, 另一位着一身利落玄服劲装, 手抚腰间刀柄, 神色警惕。
卫长立即迎上去,行礼道:“微臣参见陛下。”
姬昼的步子未停,一面道了个“免礼”,一面跨进王陵阙门。
卫长连忙跟上,侍在身侧。
姬昼停在宽旷空地,微微仰起伞面,抬头看向不远处潇潇雨中孤立的棂星门,慢慢道:“那人怎么样了?”嗓音辨不出情绪。
卫长道:“回陛下,怕是难捱过这个三月了。”
他握着伞柄的指节渐渐有些发白,卫长见他久久不语,主动说:“那,陛下要不要去……”
他淡淡一笑,未置可否,仍然望着矗立在雨中的棂星门。
卫长心中暗自叹息。世人或许都不曾知道“那人”的存在,只有陛下还会关怀他。
良久后,他轻轻说:“不必。好生照顾他,他想要什么,就尽力满足他。”
他闭了闭眼,可惜没有人看得见他眉目深深地蹙着。
郁云也看向棂星门,门上端端正正两字:夙陵。
夙陵并非是先庄王的陵寝,而是先庄王的兄长惠王的陵寝。
那人幽禁在夙陵已很多年。
往年陛下来此,倒不会去祭拜惠王,只今年卫长不知为什么陛下却进了殿中,恭恭敬敬上香祭拜。
卫长想,大抵是因为那人行将死去,陛下可怜他们一脉香火将熄。
等陛下离去后,卫长才走进一处偏殿,满室里浓烈药香。幽暗的烛火映出帷帐间一个隐约的人影。
“……公子,陛下来看过您了。”
帷帐里的人影没有太大动静,过了很久,卫长才听到有虚弱近无的声音响起:“阿昼他来过了?他不进来?”
说着说着,剧烈咳嗽起来,几乎要将五脏六腑咳出来。卫长没有答。
他顿默了很久,又很怅然地说:“很多年了。……他说会给我一个真相,但我大约等不到那一日了。我想过,应是我们欠他的。”
卫长仍没有答,只是在支吾了很久后,说:“陛下说了,公子想要什么,都尽管吩咐。”
帐帷里的人沉默着,不知有没有将目光放在窗外。幽禁夙陵这样多年以来,他原也不再有什么希冀。
人在将死之时,大约都可以意识到生命的流逝,就像姬寻也感受到,他余时无几。
“我死后,的确有一件遗愿,还请卫长……,帮我转告。”
青山微雨,湿雾缭绕,邬山峰峦隐在云雾之间,遍山松柏翠色/欲滴。
郁云望着前方,陛下白衣如孝,举着一柄绘了一枝青竹的六十四骨素白纸伞,不急不缓地登上山间陡峭石阶。
邬山高耸,青石阶经年老旧,修葺过几次了,仍时有缺口裂隙。周围草木茂盛,有时会遮挡前路。
姑娘的衣冠冢就在邬山上。
他暗自叹息,又是一年清明了。
自从那夜……
眼线来报说薄家带走姑娘尸身后,将她挫骨扬灰,洒在邬山山壑之间。
陛下二话不说,便去邬山一寸土一寸土地找了七天七夜,——可也不曾找到一星半点的骸骨余灰。
那是秋雨连绵的七日七夜,邬山草木凋零。
郁云仍记得那几日邬山风雨多么大,大到连伞都吹折了五六把。
登上山顶,俯临万壑丛流。陛下不让人靠近,他远远地躲在草丛里望见,陛下怀抱青石,一刀一刀刻着碑铭。哪怕剑刃伤得他满手是血,混入雨水中,肆流在这片山巅上。
陛下在邬山上筑了一座衣冠冢,亲手将那柄剑埋在冢里,苍黄风雨里,他听到陛下喃喃起誓,此生不再用剑。
邬山之上,风雨飘摇。
除了十七年前,他几乎没见过陛下有那样狼狈的模样,遍身是血和泥渍。
碑铭刻好,陛下轻轻抚摸过石碑的字迹,雨很大,他辨不清楚是什么字,只是,雨中蓦然飘有低抑的声音。
他默默背过身。
他才知道,就是坚忍如陛下,也会哭。
那是一个君王的脆弱,不容许他人窥见;也是陛下这许多年来,唯一一次流泪。
傍晚时分,雨霁后暮云里斜照出刺眼金光。他听到陛下叫他,转身时见陛下已经站起,雨水早把他面容上一切痕迹冲刷掉,残阳替他侧颜镀上光晕,他通身只剩下了冷厉和决绝的气势。
他不知陛下是下了什么决心,只是那双眼中,从此波澜不惊。
第八日,陛下即位。
这已是第四个清明。
上了山巅时,云岚雾绕散在脚下,郁云自觉停在远处。
他撑着伞到她碑前,清扫了雨水冲下的落花败叶。他伫立了很久,只是凝望,但没有说话。
他如此前一样站了半晌。
天穹辽阔,雨雾苍茫,将连绵青山全掩在烟岚里。
碑石被雨洗得苍青,他望着碑上文字。
他连她的生辰都不知道。
雨淅淅沥沥地打在伞上。已经四年,冢边苍柏森森,松树笔直,她生前爱热闹,一定觉得在这里孤寂得极了,所以他栽了一树海棠。
今年海棠花开得繁盛,缀了满枝,未开的如美人唇脂,开了的似胭脂晕染,在雨中,挂着清亮的水珠,宛若美人垂泪。
雪白衣袍在暗淡天地里亮得刺眼。
他伸手抚了抚海棠花枝,冰凉的触感从指尖递到心底去。
雨中响起他极轻的嗓音,仿佛只要声音重一点,就会吓走她的魂灵。
他轻轻说:“小宛,我快要替你报仇了。你还恨我么。我许久……许久没有梦到你了。”
他恍然想起上一次梦见她,是在瀛海行廊,优昙花次第绽放在海波流淌间的夤夜时分。
连他自己也茫然了。
——
等他回到宫中,已经很晚,他知道紧急战报大约已经陈在他的案上,所以一步没有耽搁地回到御书房。
但他刚踏进了御书房的前大门,就望见廊下一道白衣,见他来,咧开嘴朝他笑,提着裙子就要跑过来。
她才发现还在下雨,脚步便在廊边戛然而止了,冲他无辜地眨了眨眼。
她自然望见他衣袖衣摆全都湿了,垂在身上的发丝似也被打湿,贴在衣裳上。他三两步走到她身边,说:“怎么在这?”
她感觉到今日他的气质似乎冷了些,不知是因为今日的雨,还是因为他出宫了一趟。
她拉了拉他的袖子:“我找不到陛下。”
他漾开一点笑,郁云心中却想,还是夫人才能破开陛下这一整日的冰封。
小宛说:“我让齐公公已经准备好了换洗的衣裳,陛下去沐浴一下吧?”她为自己有先见之明自得了一番,果然他出宫就会弄湿衣裳。
他神色莫名,点了点头,正要去,凝顿了一下回头看她:“……”
他似乎欲言又止。
他只是突然意识到,她今日穿了白衣,白衣素净,衬得她少了几分明艳,多了几分清逸。
但是,他却没有把她认错了,他知道她是叶琬,无论穿白衣还是红衣,她都只是独一无二的叶琬。
小宛的衣柜里本来就有好几件白衣,只是她一直觉得自己穿白色太过死气沉沉,太素了,她本身不爱上妆,若衣裳也素净,她会觉得自己像一只白面馒头。
直到近来,她心中所存的那份小鹿乱撞的心思叫她拾起了衣柜中的白裙子。她照着镜子时便在出神地想,这个模样的自己,会不会更像那个“小宛”,他看见后,会不会更高兴一点,会不会更加喜欢她一点。
喜欢令人坚强,也令人卑微。她便卑微地想过,她何德何能又能得到他的喜欢,所以每一件事,愈加地小心,愈加地如履薄冰。
她原不知自己的心宽都仅仅因为从前不在意——可现下开始在意,仿佛一切都无法心宽了。
他去净室沐浴的时候,小宛就在廊下继续坐着发呆。
暮雨潇潇,她却见到齐如山没有在净室伺候,而是鬼鬼祟祟地跑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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