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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如果能重来


  五月,  天地倏地一场暴雨,顷刻间雨雾茫茫。

  雨水浇灭了沧海殿中燃起了熊熊大火,也洗刷掉麟化殿玉阶上的那抹刺眼猩红。

  这一切彻底结束,  仿佛她从来没有存在过。

  世上再也不会有晋国名动天下的凝光夫人叶琬。

  大雨瓢泼,肃正端立的剑眉星目的青年微微低头,就看到躺在他脚边的那一枚玉佩。众人散去,  他弯腰拾起,摩挲着冰凉雨水浸透的白玉断口,失神了片刻。

  谢沉正要凑过来看,他立即将玉佩攥入手心,  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  谢沉说:“殊玉兄在看什么?”

  他眉目微敛,说:“没什么。”

  谢沉喟叹道:“唉。真是可惜。”

  宫殊玉淡淡瞥他一眼,  道:“没什么可惜的,人各有命。”

  谢沉奇怪地瞧了他一眼,  只见他撑起伞大步流星头也不回地下了台阶。

  ——

  六月初三,晴朗夏夜里星光璀璨。

  齐如山静静倚在门前,却丝毫不敢打盹。

  转眼已经一个月,  算算时间,  那位应该已到了晋南,  但仍然没有任何消息传来;至今,  谁也不敢在陛下面前提那件事。

  他心里有些叹息。不知道等陛下消了气,  他去说上两句话,陛下肯不肯把夫人接回来?夫人心宽,  一定不会计较,  哄一哄就好了。

  这夫妻间哪里又有那样多深仇大恨,  ——虽则在稚水阁外他们都亲眼看到夫人偷偷来见平昌侯,  跟他说话,差点都要抱上去,那时陛下还是相信夫人的。但是偏偏在那盒冰糖糕里试出了毒,这一切就微妙了。

  但是他直觉,夫人那么心善,怎么会下毒,陛下这是被气昏了头脑,才会这样做。                        

                            

  他还在想着,就听到四更天的梆子响起。

  近日,陛下歇息得越发晚,但宫中已无人可以规劝他一二,他连样子也不再装上一装。

  寂静宫中,素衣青年提起笔,却迟迟未落。梆子声清晰入耳,他侧头看向窗棂里透下的光尘,星光正好,六月的夜里虫鸣阵阵,大抵红莲正在荷塘里次第开放。

  但是大兴宫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爱也好,恨也好,仿佛都离他远去。

  筹谋了十多年的审判,不是令他得偿所愿了么,可是他心中有些空寂,仿佛月缺一面,不够圆满。那场洗刷天地的暴雨过后,他没能找到那块玉佩,大约她捡走了。

  自从那一日,他便将沧海殿封为禁地,将满园蓁荣锢封在了一纸封条里。他以为,只要他愿意忘记,就全都可以忘记。

  忘情水……,若是有忘情水,他一定也要饮下一杯,将他这段动情,忘得彻彻底底。

  可是他封住殿宇亭台又怎么样,几乎还是能在每个地方,触想起那道妍丽的身影。

  他如梦初醒,发觉自己在支着额角又睡过去了,此时蝉声寒寂聒噪,下半夜天气微寒,分明是在夏夜,依然觉得有些凉意。他不禁想到,若是她在的话,会悄悄给他披上衣服。

  也是这时,他才缓缓地想到,那她穿得那样单薄,冬夜里一个人回去,一定很冷罢?他及时掐断自己的浮想联翩,告诫自己,不要再去想她。

  他怔了一会,神思有些凝滞,轻唤:“齐如山。”

  齐如山默契地知道陛下这是要叫杯浓茶来,忙不迭地去端来,他望了一眼茶色浓碧,热气腾腾,有些迟缓地想起,好像很久没有能喝到加糖的牛乳了。                        

                            

  他摆了摆手叫他退下,茶也没有喝。

  齐如山没有退下。他犹疑了一下,却觉得已经过去一个月,气也该消了,终究是于心不忍,说道:“陛下,眼见着到了六月里,南方湿热,瘴气也多,不比绛都城。自小长在绛都城的,怕是住不惯那边。”

  他听面前青年轻笑了声,不无讽刺:“你这是替谁说话?你若不想继续坐这总管的位置,明日孤就另择人选。”

  齐如山立即闭了嘴,望着他淡淡倦容和眼底积压的一抹恨意,心里叹息,看来还不是时机。

  但五更天的梆子还没有响,宫门打开,立时迎进来一名玄衣侍卫。那侍卫拿着一枚急令,几乎是匆匆赶去御书房。

  姬昼略抬起眼,听到外头有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一名玄衣侍卫匆匆站在廊下,急道:“陛下,郁云求见——”

  他的笔一顿,道:“进来。”

  郁云跨进门中,三两步到了龙案前,单膝跪下,呈上一份密报。齐如山眼尖地发现,他几乎连手都在颤抖。

  郁云揭开密报,念道:“五月廿一戌时已至晋南,过密林遇瘴气,天气炎热,夫人昏迷未醒,就近就医,诊有喜脉。属下恭请陛下示下。”

  剩下的话在他听来已经全都模糊不清。胸中激荡,甚至不知当作何感想。

  齐如山一听,眼前一亮,立即道:“陛下,夫人有喜,这不宜再舟车劳顿,以免伤了王嗣。依奴婢看,看在王嗣的份上,陛下先将夫人接回来,……”

  他却收了微妙的笑意,淡淡说:“金口玉言,如何能朝令夕改。”

  齐如山心道有戏,说:“陛下,这朝令夕改虽然不能,祖宗却有先例可循,世子降生,大赦天下。”                        

                            

  他淡淡地应了一声,说:“竟有这样的先例?”沉默了一阵,齐如山悄悄看去,却觉得他眉梢上都染着些喜色。

  他心想,陛下就是嘴硬,心里指不定孩子名字都起好了,偏偏还要这样装。就是太能装,总不肯低头,才闹到今日的局面。现下好了,夫人既然有了孩子,那,回来也是指日可待的,但愿夫人回来时,陛下能放下身段好好哄哄,可别再作死了。

  那件事,他虽觉得夫人有错,但是那日陛下一番话也是把夫人伤得太狠,这搁谁身上,大约都要觉得委屈难过。

  姬昼抬起手揉了揉眉心,趁着这空隙嘴角勾了勾,转眼便消失,移开手时,又恢复成原本冷清的模样。

  他看着郁云,道:“过一阵再说罢。”

  他的气还没消呢。

  齐如山暗道这就是松口了的意思,想必过三四天他再劝一劝,说说夫人的好,多添油加醋,早日把夫人接回来,他们底下人才不至于每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他几乎都想好了从哪里开始说起。

  次日,他伺候陛下穿衣时,说:“这是夫人先前绣的腰带,说见陛下先前那条已经毛了边,叫奴婢备上的。”

  这是一条赤锦绣螭龙纹的腰带,她绣工精致,纹饰华美,用玉钩扣起,比绣娘做的那些合身。他看了半晌,点了点头。

  陛下与臣工在梅花亭弈棋,齐如山望着对面坐的谢沉,想到了宫大人这阵子被外派去南方一带,而谢大人棋艺忽上忽下的,有时候一下午能下完,有时候下不完。他便在第二日布置棋盘时若有若无地提起说,“奴婢不擅长布棋,夫人记性倒是好,过目不忘,轻而易举就能布出残局……”                        

                            

  他见陛下微微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心知距离成功又近了一步。

  他在用膳的时候,上了一道饭后点心桂花栗粉糕,说:“夫人那日做的桂花栗粉糕,连宫大人尝了,也能得他一个‘好’字,夫人心灵手巧,给陛下的却是独一份的呢。”

  陛下瞥了一眼,拣起一只糕,看了看,虽没有说话,他却觉得,陛下一定是回忆起夫人的好来了。

  经他努力多日,终于一个月过后,他小心端上一杯牛乳时,说:“奴婢手拙,没有夫人那般细致,却不知合不合陛下胃口。”

  他终于见面前白衣青年的眼里含了点可以辨认的笑意,看向他,意味不明地勾起唇角:“大抵是不合。既然这样,——派人接她回来罢。”

  这日是七月十六,月亮正圆,蝉鸣仿佛也为此庆贺,聒噪固然聒噪,也有了喜庆的意思。他又补充道:“那些殿宇,也解开封条。”

  齐如山忙不迭应声,正出御书房的门,迎面却与郁云撞了个满怀,郁云神色焦急,没能顾上跟齐如山寒暄什么,直直踏进大门,扑通一声跪在案前,埋下头,双手递出一份密报,齐如山转头瞧见他几乎全身都在颤抖。

  “夫人她……没了。”

  姬昼腾地站起,绕到他面前,接过密报猛撕开封皮——

  密报写道:“七月初九夜,夫人剧毒发作,于戌时五刻殁。此毒甚烈,化骨成灰。属下自知罪该万死,……”

  他喉头一腥,哇地呕出一口鲜血,洒在雪白纸页上。

  雪白的纸页飘飘忽忽从他指间落下。他身子踉跄了一下,扶住身后的桌角。

  窗外月亮那么圆,那么亮。

  月亮缺了可以再圆。                        

                            

  但有些人,一旦错过,就再也没有补救的可能。

  “那我听说,有一种剧毒叫……令蓝花?令蓝花能解么?”

  她的话音回响在他耳边,伴着她万分期待和小心翼翼的神情。

  他蓦然想起什么,匆匆赶向沧海殿,后花园中,烈火灼烧的痕迹被雨水冲刷去了一些,那些经文的残烬堆积着,他跪在灰烬堆中,疯了一样拼命扒开余灰,在灰烬堆埋里,露出一只被烧得发黑的瓷瓶,他握住瓷瓶,轻轻打开瓶塞。

  将仅剩下的三颗药丸倒在掌心,轻轻贴近鼻尖嗅了嗅。

  是熟悉的味道。

  是令蓝花的抑制药。她一颗也没有服用,抱着赴死的心,登上南去的路途。她最是惜命的一个人,可是那一刻她却已经不想多活三个月,……

  她为什么不肯等一等,为什么不等等他消了气,为什么就这样,就这样……

  他蓦然想到,六月初三的时候,他本可以救一救她,假使那一日他就答允接她回家,她不会死的,……他几乎能想象到晋南的密林,横生瘴气,夏日湿热,她一个人多么孤单无助地等待死亡,令蓝花发作的时候很痛,锥心刺骨,她有没有想念他——大抵她再也不想见到他了。

  就像他们此生最后一句话,她说,如果有得选,她宁可饮下忘情水,把他忘得一干二净。

  她说,如果能重来,她不会再相信他说娶她为妻的鬼话。

  如果能重来。他不会再犯这样蠢的错。

  如果能重来,那道封后的诏书,他一定三年前就颁下,而不是如今躺在他的桌上,再也没有使用的机会。

  如果能重来。

  可哪里还能够重来。                        

                            

  他茫然地跌坐在灰烬中,仿佛这是他的这二十多年的人生,如今一切都燃尽了,余下满眼败土残灰,再没有一线生机。

  赤锦螭龙纹饰的腰带,绣着福寿绵延的海棠叶子。

  他摩挲着那一片雪白的叶子,静夜里,月亮落在荷塘,有鱼跳出水面,激起涟漪来。一圈圈漾开,将月色波光粼粼地绽开在这浓夜。

  对面有一架秋千,他仿佛看到她睡不着的夜晚坐在秋千上发呆,一树合欢花正好,会悄然落在她的发梢。

  他向那里伸手,想要替她拣去沾在发上的合欢花,被她躲开,她抿嘴笑说:“我自己来就好啦。”

  她的眼神明亮而热切,含着诉说不尽的欢喜,什么都能叫她欢喜,一柄剑,一块饼,替她簪朵花,或者替她理一理鬓发。

  微风吹过,把她用来系发的红丝带吹得飘扬起来了,她穿着那身艳烈胜火的红裙子,一蹦一跳地离他而去,发上红绳随着她的步履轻盈地荡漾,勾得走所有人的心思。

  他想要拉住她的手,但是拉不住。

  她回过头,一字一字,铿锵掷地。

  “如果有得选,我宁可饮下忘情水,把你忘得一干二净。”

  光芒消散,人影消失在荷塘的涟漪里,原是幻梦。

  那一刻,他万念俱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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