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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第一卷簪缨世家觐宫闱木石对金玉


宝玉生日刚过,贾敬便宾天了。圣主推仁崇孝,特允贾珍父子回家治丧。

        二人星夜驰回,半路早有族人接住。贾珍闻得装裹停灵、请喇嘛做道场俱已妥协,十分称赞。又听尤氏将继母并两个继妹接来看家,心中更喜。

        一路飞驰到铁槛寺,如何棺前举哀,泣血稽颡【注1】,也不必细说。

        待尤氏来见,大家对哭一场,贾珍道:“事出突然,我们偏又不在家,难为奶奶安插摆布,色色周全。”贾蓉也向母亲道乏。

        至五月初四请柩入城,两府子侄日日孝奠。更兼姻、世、谊交轮番上祭,迎来送往,安排茶饭,比先前多出百样事来。

        外头的事,尤氏姥娘并两个未嫁的女儿不好出头,还亏凤姐拖着病躯,挣扎协助料理。

        一日,老太妃仙灵请入地宫,随祭有爵的人家也各自回府。

        贾母暮年之人,遇见侄儿丧事,难免哀伤。恰逢贾政点了海南的外差,不日就要启程,一别千里,更添离愁。

        如此两下夹攻,贾母掌不住便病倒了,请医诊脉,忙乱不消细说。

        这日贾政上来请安,贾母道:“你一走就是一年,有件事我不放心,还需提早定下才好。”

        贾政心中雪亮,忙道:“我正要和老太太说,不如两个孩子先定亲,一出孝就过礼。就是委屈了黛玉。”

        贾母道:“既这样,你就更要用心,顺顺利利把事办妥。本月十四是个好日子,就把三太太请来,做个现成的大媒人。”

        贾政犹疑道:“大姨姐归省,太太和姨太太回了王家,怕过不来。”

        贾母冷笑几声,道:“所以才选那天!王氏是宝玉亲娘,她若说个‘不’字儿,我也不能怎样。还是她不点头,你就做不了主?”

        贾政想说事缓则圆,但看看老母满头白发,又心酸又不舍,压下胸中痛楚,忙道:“我也是宝玉父亲,怎会做不了主?就依老太太主意办。”

        贾母又道:“十二那天我就不进宫了,等事情落定,十六日再给娘娘报喜。”

        贾政犹疑再三,劝道:“还是先和娘娘通个气儿,对孩子们将来好些”

        贾母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自己已将八旬的人,不知哪天就蹬腿去了。若不趁机做准大事,两个玉儿将来如何?

        在皇陵时,她已乘机觐见过元妃,呈了披风团扇。

        可恨那王氏,偏要跳出大放厥词,说什么《忘针录》已有线索,不日便可寻得。

        绣谱比之绣品,自然更难得珍贵;绣品比之绣谱,却是鸟在手中。然元妃不动声色,婆媳们也不敢造次。

        实则,只要岫烟之绣能助力元春一二,抢先给宝玉定下亲,倒也无不可。

        但若不能这先斩后奏之举,怕要为两个玉儿埋下祸端。

        贾政见贾母若有所思,低声又问:“那日可要觐见?还请老太太示下。”

        贾母长叹口气,怅然无语,半晌略点一点头。贾政见她答应,急忙安排下去。

        到了十二这日,一清早,贾母便大妆入宫。回府时,一顶轿变两顶轿,王夫人也跟着家来了。

        大家厅中吃茶毕,王夫人便起身告辞,打点贾政行装。

        贾政见贾母淡淡地,知她心中不快,赔笑道:“娘娘凤体可安康?见着老太太必定欢喜。”

        贾母也不答言,贾政只当她还为昨事烦恼,安慰道:“不然把婚事拖上一拖,两个孩子都还小,等儿子从海南回来,再定不迟。”

        贾母苦笑一声,颓然道:“那书太太业已寻得,呈与娘娘了。”

        贾政大吃一惊,道:“几时得的?我怎不知?”突然醒过味来,恨声道:“她竟连我也瞒着!”

        贾母掷杯道:“何止你?瞒着我们一家子呢!当是王子腾找到书,就托你大姨姐密送上京。王氏取了,直接进献给娘娘。

        她是要以此为饵,哄娘娘给宝玉和薛丫头赐婚。不是我今日撞见,都还蒙在鼓里!”

        贾政结舌道:“娘娘、娘娘可答应了?”

        贾母摇头冷笑,道:“可惜,只有半部残书。娘娘说,国丧中一应游嘻全免,待来年圣诞后,再行宴乐不迟。”

        贾政自思道:“这就是两不相帮,暂观后效了……端看万寿节上,何物能得圣上青眼。”

        贾母哀声道:“当年,端懿太后甚爱西洋钟表,宫妃们争献邀宠,便和现今一样;有人锦上添花,有人身家托付,也和现今一样。”说到“身家托付”,忍不住落下泪来。

        贾政也红了眼圈儿,跪下一声不言语。

        贾母看他一眼,又道:“那时,你祖父就说:男子成败,尽托妇人荣辱;一族兴衰,全赖微物得失,正是败家之兆!不料今日竟应到自家!

        唉,若非后继无人,娘娘又迟迟不孕,赫赫公府岂会系于一书一绣!”

        贾政愧悔无极,叩首而泣道:“都是儿子处世无能,事亲不孝,惹得母亲伤心。母亲放心,儿此去定当矜矜业业,以期上报皇恩,下惠子孙。”

        贾母命他起身,道:“能这样就好,暇时也要保养身体,切勿生病。王氏虽有隐瞒,找到书也是好事,你就快走了,别和她梆啊梆地。”

        贾政应是,正要告辞,忽听门外回:“大老爷来了。”

        贾母唤进琥珀伺候,才绞帕子擦了脸,贾赦便兴兴头头进来,请过安,道:“给老太太道喜,您就要得孙女婿咧。”

        贾母笑道:“可是迎儿有了着落?说的是哪家?她二叔在这里,刚好帮着参详参详。”

        贾赦道:“就是孙起业的三儿子,大名孙绍祖的。”说着将孙家来历叙了一遍。

        贾母皱眉道:“武官家的小子?二丫头那性子怕压不住。我听琏儿说,不是还有一家?”

        贾赦素与孙绍祖脾性相投,都爱山石、喜古扇、慕美色,更兼绍祖弓马娴熟,颇有贾赦当年风范。

        二人虽以世叔侄相称,实则已成莫逆。

        再有上年暂借孙家三千两银子,迎春嫁去,翁婿相得不说,这账也自一笔勾销,何乐不为。

        那宋东迎之父不过多年前一位旧识,只因此子年纪轻轻官拜四品,才一时未做决断。谁知这一犹豫就赶上老太妃薨逝,自此耽搁住了。

        因道:“琏儿忒也嘴快。老太太不知,另一个宋小子瞧着好,却是个克妻的。”

        贾政道:“孙家我知道,是打孙从业那辈儿才起来的,并不是什么诗礼之族,恐怕配不了迎春。”

        贾母又道:“琏儿呢?叫他外头探探虚实再说。”

        贾赦哪敢说贾琏力阻迎春嫁与孙家,已被自己棒打一顿?只含含糊糊道:“他病了,起不来。”

        贾母正为宝黛之事悬心,又记挂贾政远行,对迎春便不十分用心。且贾赦是亲父,自己隔了一层,不好过于伸手。虽不喜,也只点点头,道:“知道了。”

        贾政到底常在外头行走,知道此事极为不妥,私下又劝过几次,无奈贾赦一意孤行,只得罢了。

        且说迎春知道与孙家定亲,默默倚窗坐了半日,过后一如往常。倒是听见贾琏挨打,当即来到上房,抱住凤姐儿哭成个泪人儿。

        贾琏伤在脊背,上了药不便穿衣,迎春只得隔着窗子说话儿,哭道:“早知这样,凤姐姐问我时,就该说选孙家的,或者起头就不该求二哥。方才太太叫我去,我已应下了。”

        贾琏听见这话,五分怜中又带上三分气,遂道:“你是我妹子,遇事不找哥嫂找哪个?

        太太问又怎样?就是老爷问,你若咬定了不嫁那孙绍祖,我求到老太太跟前也要拼一拼,实在不行就两个都不要!

        二妹妹,你这样软弱,落到那样人手里,如何使得?所以我才力劝老爷,瞧他都活动了,后来不知说错个什么,惹他发怒敲了几棍子。

        我原想着,明儿去和老祖宗二叔细说,谁知你就应了!”

        迎春听说,越发自恨自怨,呜呜咽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还是凤姐道:“妹妹性子你还不知,这样说,让她怎么过得去?”又半哄半劝,送了迎春回房。

        岫烟听说,原想开解开解。哪知迎春哭了一场,绝口不提此事,每日只是读书下棋做针线,倒也不好开口。

        这日省过贾母,姐妹们照例给邢王二夫人请安。

        邢夫人留住岫烟,道:“你爹妈和二叔他们过会子要来。二丫头越发成个锯嘴的葫芦,我也不叫她,你在这里帮我待客。”

        岫烟答应了,又问可有要事。邢夫人“嗐”了一声,道:“还不是三姐儿的婚事?”说着瞧瞧岫烟,微赧道:“就是开始说的那个胡威。

        大嫂子不让说,我想着,你都定亲了,也算大人。再者什么大不了的事,早早晚晚不都要听说么。”

        岫烟问:“三姑姑也愿意?那……胡家怎么又找上她?”

        邢夫人郁郁道:“二月节那次,胡威来家做客。路过小花园,看见三姐和你,还有二丫头在那里玩,他就记住了。

        那事不成后,他又来过几次,老爷还说答应人家又没成,好酒好菜地款待。

        谁知他哪里听说了三姐儿的事,前几日遣了官媒来,求三妹妹去做填房。”

        岫烟唬了一跳,忙问:“胡大奶奶她……没了?”

        邢夫人点点头,道:“就在上个月。所以叫过他们,大家商议商议。此事先别让三姐儿知道,等人来了,你只陪着她。”

        岫烟忙应“是”,又道:“胡大奶奶刚去,就急着说二房?太也无情!”

        邢夫人反笑起来,道:“莫说个把月,就是前头的没走,后头就上来的也有呢。

        更甚者由娘家出面,或元妻亲自选人,就为寻个好继母,少磨搓前头的儿女。”

        岫烟低头咂摸半日,暗道:“这话乍听不可思议,细思却有情有理。想来二姐姐也好,三姑姑也好,我也好,所做所为、所得结果都逃不出各人‘情理’。”

        正在胡想,只听丫头来报:“大舅爷舅奶奶,二舅爷,两位姑奶奶都来了,”

        岫烟忙收了神思,打起精神迎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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