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新生
大启宣政九年春,天阔风轻。春日里第一棵柳树抽了嫩芽,程菀如同往常一样拿着铜筑狴犴头的钥匙进了天牢的大门。这一年,程菀将将过了十六岁,仍是一副“少年人”的模样。
大约十一年前,嵊州多暴雨,又恰逢地动,山洪爆发一泻千里,导致流民无数,许多百姓家破人亡。那一年,程菀失去双亲,流离失所。
其实那时的程菀并不叫这个名字,但是灾难之中命如草芥,曾经姓什么叫什么也便不是那么重要了。
正此时,女子之躯更为她平添了几分危险,为了保命,她只好趁乱将自己扮成了男孩模样。而也是在那一年,程菀脑海里突然窜出了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
景岫。
这名字慢慢从她脑海里生了根,发了芽,开了花,结了果,经过这十一年的慢慢积累,使她想起了许多并非今世的旧忆。她想起了自己原本叫做景岫,想起了她曾经只是一个地府中的精魄,也想起了那个曾与自己共用一具躯壳现在却早已魂飞魄散的少女——元瑶。
关于自己的那部分记忆她已记起十之八九,她知道自己并没有投胎成新生命,而似乎是再次重复了元瑶前三世的经历,那三世里,元瑶也不断投胎成程菀,也是嵊州流民,也是女扮男装,也是紧接着便被迫失去双亲成为孤儿,一切似乎都在无限循环般地重演。
但关于元瑶三世的具体经历,也许是因为自己一直都是旁观者而非亲历者的缘故,所以仍十分模糊,只隐隐约约记得些不真切的虚影。
她知晓元瑶这三世皆情路坎坷,而至于是何种坎坷,又是为何落得个身陨的下场,其间种种细节景岫早已记不得了,只是每每回忆时便头晕目眩,神思恐慌,好像是受过莫大的伤害一般。景岫亦别无他法,也不敢再硬想往事,只能寄希望于待年岁渐长,这些记忆才会再次浮现。
也就是趁着这场天灾,景岫,也就是现如今的程菀从嵊州一路北上,来到了大启国都——临阳城。临阳地处大启中枢位置,分内外双城,四通八达,繁华热闹。城中显贵多不胜数,富户大宅更是鳞次栉比,而大启皇族便居于临阳内城中心那宏伟庄严的皇宫之中。
当年景岫与流民们一路乞讨为生历经一月有余至越州首府朔方城。
至城中时,景岫已是奄奄一息,即将饿死。却也许是天命所致,至朔方城时,她竟幸运地赶上越州官府开仓赈粮,又十余日后,太子殿下至嵊州亲自监察治灾,又斩杀了几名大发横财的州郡长官,这场灾难方才渐渐平息。
景岫本想留在朔方城,却不料脑海中记忆再次浮现,竟隐隐显现出一方城墙及上首端端正正书着“临阳城”三个大字的匾额。于是,鬼使神差下,她竟藏在过路往返的商队货箱里进了临阳。
现如今,记忆回溯后的景岫每每想起此事都恨不得激动地给自己两个耳光。所谓一失足成千古恨,想来也不过如此。
而最令她气恼的是,自己明明已经知道了故事的开端,也洞悉了最后的结局,却全然猜不透这中间的过程。这也就意味着她若想平安到老、一命通关,那就要全凭自我发挥了。
谁叫天公不作美,作弊器只开了三分之一。
论起到了临阳城后的事,这一世与前三世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同样是灾难过后为安抚百姓,各地成立济慈院来收容灾患中失去亲人的妇孺,而景岫也就被收容至此。临阳城济慈院里的嬷嬷皆是年过三十岁才出宫的女官。其中有位王女官待景岫十分友善,竟如同亲生母亲一般。
按理来说,此刻的景岫或许可以换回女娇娥的身份了吧,可计划赶不上变化快,景岫刚到济慈院没半个月,便正赶上了嘉宁长公主殿下的宝贝女儿金乡郡主病重,也不知道是哪个黑了心肠的牛鼻子胡沁,说动长公主殿下前往济慈院选择个从嵊州方向来的女孩做郡主的替身沉入凌河之中。
那老道说,只有这个方法才能偷天换日救郡主一命。
如此,王女官又怎舍得让景岫去往人前呢,毕竟从嵊州方向来得女孩子就只有景岫和另外两个男孩。
于是王女官狠了狠心,便未给景岫换成女儿装束,一直这样误打误撞地瞒了下去。
也亏的是当年的景岫人小又本就是以男儿打扮来的,故而居然真的蒙混了过去。
而后王女官嫁与城门外镖局的鳏夫程镖头。镖头本有二子一女,王女官年岁已长恐难生养,又怕景岫身份最终被识破,便决意领养景岫,以慰此生。
程镖头与王女官待景岫算得上真心,一家人虽也知景岫是女儿身,但却仍愿意为其保守秘密,只是对外只说王女官带来的是个男孩罢了,毕竟那嘉宁长公主也不是吃素的,这消息真要是走漏风声,那整个程家只怕也没什么好果子吃。
故而她便成了程家二子——程菀,而“景岫”其名便成了她的字,好友亲朋仍唤她作景岫。
这经年来,一家虽不能说丰衣足食,但也可谓是和和睦睦。
景岫九岁那年便开始同程镖头之子一起学习武艺,程镖头也搞不懂,为何景岫明明是个小姑娘,却能使得动这样的重剑利刀呢,但无论如何,他都能发现景岫似乎极喜欢刀剑与武艺,反倒是寻常闺阁女儿喜爱的针凿功夫,她才是对此一窍不通,每日里便非要央求着程镖头让她跟着家中的两个男孩一并习武。
而程镖头一向很好说话,见她确是喜爱,便也欣然应允了。
三人之中,景岫进步最快,似是天生筋骨极佳,至十一岁时便已使刀使得炉火纯青。正此时,程镖头义姐——九思山摘星派掌门宋芙前来拜访,见景岫天资不错便欣然收了她与程家长子程枫为徒。
景岫初遇宋芙,见她一派冰清玉洁恍若神妃仙子,料想她必定是个世外高人,等与其兄长上了九思山才发现什么神妃,又是什么仙子,简直就是上了贼船。
人家不论大小好歹在江湖上叫得上号,也有自己的地盘和徒子徒孙,可他们呢,就那么几个人潦潦草草在九思山上过起了世外隐居的日子。
景岫也曾问过自家师父当时是怎么装得这么好,一出场就是一副世外高人的样子,这般的高不可攀,足足能唬人一跳。
宋芙她老人家倒也很是坦诚地表示:“人生如戏,全靠演技罢了,小姑娘,你要学的还有很多,很多呢!”
景岫表示:谢谢,我真的一点也不想学。
这九思山上除了景岫和程枫以外,还有位绣心师姐和师父收养的一头狮子,这狮子还起了个诨名叫大狮兄,大狮兄最喜欢景岫,每每撒娇打滚还当自己是只大猫。直到景岫下山前的那一年,山上才又多了一个小哑巴唤作不明。而师父呢,她不仅无门无派,还为老不尊,成日里与小辈争食,喝醉了桂花酒还常在泥潭子里起舞,或是追着山魈满山跑。
但虽说如此,但这仍是景岫这么多年来最潇洒惬意的几年时光了,但好景不长,去年大暑,正是最燥热的日子里,一向身体康健的程镖头在一次走镖时意外身故,程家只剩孤儿寡母,长子程枫只好年纪轻轻子代父职,家中遭此劫难,景岫亦随兄长拜别师门。
临下山前,不明那小子还算是喜忧参半,毕竟虽然他崇拜的程枫师兄下了山,但能免去景岫的捉弄倒也算是可喜可贺,绣心师姐面上可就全无喜悦了,她与程枫早已暗生情愫,二人之间只差一层薄薄的窗户纸,可还尚未等到捅破,程枫便要回临阳去了。有情人正在依依惜别,约定来日再见,景岫却看见大狮兄打不远处欢快地跑来,嘴里还叼着一个人。
景岫摸了摸大狮兄毛茸茸的头,颇为无奈地对它说:
“大狮兄乖,放开师父的脑袋,你没看到师父快要被你拖死了吗?”
大狮兄顿时不乐意了,用鼻子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放开宋芙的头。
宋芙顿时感动得泪流满面,一面扶着景岫的肩膀一面叹息:“乖景岫,为师舍不得你们走啊。”
你那是舍不得我们吗?你明明就是害怕我们不在大狮兄拿你的脑袋当球踢吧。
景岫暗自腹诽。
景岫也曾问过师父怎么会抱一只狮子回家,宋芙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的模样对她说,当年她偶然见到一窝没了母狮的小狮子自生自灭,一时善心就将唯一活着的那只抱了回来,本想将来长大后能当个威风的坐骑什么的,结果现在这样结局也太幻灭了。
景岫不禁听得满头问号。毕竟,猫科动物脊椎那么软,就算勉强骑得住,一遇见需要疾驰的路程也会被颠下来,到时候只见有一白衣仙子雄赳赳气昂昂打山上下来,还没到众人身边就摔个狗啃泥,这实在是有碍观瞻,所以细细想来师父收养一只野猪当坐骑都比狮子威风些。
拜别师门,历经一月,兄妹二人终于回到临阳城。
既到临阳,程枫作为长子便开始重振镖局代父行镖了,只是他年纪尚轻,经验不足,走了几次镖皆有劫镖事件发生,一时间程家家境愈发窘迫。
这才真是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难人。
而程家幼子程兰仍在学堂,幺女程樱尚幼,只能成日里在家中协助程夫人操持些家务。
镖局里各人员的月银亦仅仅勉强支持,程夫人白日里托宫中相识的内监谋了份天牢中给犯人做牢饭的活计,同时深夜常常女红以贴补家用,日夜操劳下,眼睛也愈发不好使了。
家中如此困顿,景岫断不可能仍无动于衷,回到临阳后,程夫人便又托了宫中的关系帮他在天牢处谋了一个看候犯人的狱卒差事。
当然,按照常理来说,狱卒这活儿可从不招女子来做的,但看在那月俸的份上,景岫还是决定冒险一试。
毕竟,按她所想,程枫总有一日能把这镖局抗起来,到时候她便也就可以功成身退了。这不过一两年的光景,她倒也还撑得住。
只是为了再伪装得像一些,除却她平日里常用的束胸之外,她便只好从她那古灵精怪、馊主意百出的师父那里讨了个假皮,又弄了个硬物仿作喉结,并将假皮附在上面,若不贴着看,寻常人倒还真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今日巳时照例是景岫当差,她刚刚抓起一把花生米,还没来得及塞进嘴里,便听见有车马驶过的声音,方知应是又一辆囚车押送着重犯辘辘过了天牢前的囹桥。
“帅哥,这次的又是什么来头?”景岫一边咽下花生米一边惬意地眯着眼睛问方桌对面的百事通姚帅。
“哟,你还不知道呢?烟波楼的头牌呗,说什么卖艺不卖身……听说嘉宁长公主家的嫡子,金乡郡主的胞兄,就是咱临阳城里那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浪荡子韩谡阳韩小少爷跟别人抢这头牌起了争执,没成想叫人割了子孙袋,以后啊,怕是子息无缘咯!你想啊,这事儿嘉宁长公主能忍吗?这不,一来二去叫她闹到太后那儿了,非要叫人把这女子五马分尸不可。”姚帅凑到景岫低下声来附在道,“还有,别叫我帅哥成吗?每次都觉得有点儿怪……”
“得嘞,帅哥。”景岫不为所动,“不过这烟波楼是什么地界?我竟从未有所耳闻。”
“嗐,你呀,还是年轻。”姚帅一张长脸上露出点坏笑,“看这样子,是没去过勾栏青楼里逍遥过的吧?小程兄弟啊,你不会还是个童男子吧?”姚帅抛下这话就准备去巡房。
得,懂了。景岫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见姚帅起身欲走,景岫略一思索,觉得此事还是蹊跷,一伸手便又将姚帅带回桌前细细询问:“若是想斩这女子,为何竟押解来天牢?这事儿直接送刑部或临阳府衙的狱中不行吗?天牢重地向来只关押重犯,这突然来了个争风吃醋案,未免有些儿戏了吧?”
“儿戏?”姚帅突然兴致大发,便也坐下寻了几颗花生米与景岫细细地说了事情的原委。
“你猜与长公主府小少爷争风吃醋的是哪位爷啊?”姚帅一脸八卦。
“保不齐是个大人物,否则早就闹得满城风雨了。”景岫成竹在胸地分析。
“谁说不是呢,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位花名在外的广陵王殿下!”
“据说这位爷当时手起剑落便割下了韩少爷的子孙袋,周围人都吓惨了,哎呦,那血立时三刻就喷出来了。广陵王那张脸本来比女子还美上三分,提起剑来却丝毫不留情,跟个玉面阎罗似的……啧啧,你说这不是造孽吗,这韩小少爷虽然不是个什么好的,但也的的确确是广陵王的亲表弟呀,你看这事儿弄得,要不是上头提早封了消息,这皇家的脸面不都得丢尽了吗?”
姚帅倒是一脸不值得的表情,一下子把景岫给逗笑了。
她本就是潇洒俊俏的清秀少女,只因平日在牢狱里厮混,又常年扮作男子,于是只好摆出一副世故老成嬉皮笑脸的混不吝模样,如今甫得真意笑起来便立刻如艳阳窥窗,满树繁花一般透露着盎然生机和无穷朝气,看得姚帅都不禁一怔。
只是景岫脸上虽是笑得洒脱明朗一副坦荡模样,心里却仍暗暗思量着其中关窍。
天家一向是先君臣后兄弟,事已至此,哪有什么表兄表弟之说。更何况这空有尊荣的嘉宁长公主虽与陛下一母所出,那广陵王赵容卿却也同样是太后亲孙、陛下亲子,而广陵王身后站着的是其母康贵妃和辅国将军这样的宠妃与重臣,再加上这广陵王相貌又肖似先帝,一向是太后最疼爱的孙辈,这事儿十有八九是要高高举起轻轻落下的,哪能真去责罚凤子龙孙呢?
只是可怜这姑娘了,估计得承受长公主双倍的怒火了,毕竟不能惩治放诞无礼的广陵王,还不能好好拿她撒撒气么?
若是寻常刑罚也不过是押解至刑部或临阳府衙的牢狱里做主办了,但这腰斩、凌迟或五马分尸等特殊刑罚由于太残忍,且往往要游街示众,故而大多都是押进天牢听候发落,想来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才会被送到这里来。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啊。”景岫深深叹了一句。
“哟,你俩都在呢?”这时,门口突然走进了一个身材矮小,尖嘴猴腮的狱卒,看上去应比景岫他们高上一星半点的品秩。他见景岫、姚帅二人都在一处,便扔了四串钥匙上桌道,鼻子里哼着气,满脸不屑地说道:
“今儿是十五,老规矩,各牢房该换班了,还剩天地玄黄四号自己选一个吧,顺道说一句啊,钱大人说了,这轮换的法子太过繁琐,叫咱们以后便专人专司同一排牢房,切不再轮换,你们这次可得掌掌眼再选,选好了便就此定下了,从此之后,若是在想调换,没门儿!”
二人对视一眼,便晓得这轻松的活儿估计早让其他诸位选了个干净了,只好心照不宣地苦笑了一下。
唉,不招上面待见,难兄难弟,实在是难兄难弟。
“小程兄弟,你先请吧。”姚帅倒是仗义。
“行,那小弟却之不恭了。”景岫答应得干脆。她与姚帅最是相熟,二人之间也就不做那些假模假样的推诿了。
天地玄黄……前几世元瑶都是怎么选得来着?景岫下一世在脑海里细细思索,却不成想就在这一刹的电光火石之间,几段往事似乎突然如急湍般窜进了她的脑海中。
她忽而看见一只手拿起了天字号的钥匙,然后脑内便出现了一段若朗月般俊秀挺拔的身影,继而便是痛彻心扉之感;接着又似乎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摸向了地字号的钥匙,却又亲眼见得一双冷若冰雪的眼眸狠狠剜了自己一眼,而后亦是极痛地心悸了一番;最后又仿佛亲手选择了玄字号的钥匙,然后便梦回战场,似是万箭穿心般痴痴凝望着如故国长风千万里般飒踏的玄甲小将一去不返。
痛痛痛,寸寸皆痛;殇殇殇,步步成殇。
半晌,景岫整理好这些涌出来的陌生记忆,脸色苍白地抓起了黄字号的钥匙。
“我选好了,就这个吧。”她声音清越而笃定,漆黑明亮的眼眸里似有寒星闪过,半晌过后方才露出个释然的浅笑。
得,什么杀千刀的爱恨纠葛,无论前几世元瑶痴恋着哪位,这一回您老就自个儿玩去罢,本姑娘这次就不奉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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