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昙花一现
忍不住?
竹秀也忍不住提醒,“一一,你现在吃的药都是老师针对你的身体特意调配的,按量服用就能最大程度地补充气血,可以少吃,绝不能过量,虚不受补,于身体无益。”
一一不安地点头,“对不起。以后不会了。”
陶医生看向竹秀,把刚写好的单子给她,“文火,三碗水煮成一碗水。”
“是,老师。”竹秀放下病历本,拿着单子出门。
诊室里的气氛顿时变得压抑。
陶医生嘴唇翕动几下,心底叹息,“躺下。”
一一颔首,躺到病床上。
陶医生开始施针。
这是个很漫长的过程,耗心费神。这些年,她精力大不如前,一般只是开药,很少亲自动手为病人针灸。然而,小姑娘的身体太差了,稍有差池就会痛到崩溃。
细细的针尖没入肌理,神经泛起久违的酸胀感。
一一条件反射地握拳,全身僵硬,过了好一会儿,努力放松,指腹轻拂床单,缓解紧张。
她盯着轻颤的针尾心中默数其振动的频率,权当锻炼动态视力。
结束时,两人都出了一身汗。
陶医生拔了针,乍然卸去心力,险些踉跄摔倒。一一撑起酸乏的身体,动作极快地搀住老人,将她徐徐扶到床上。
“陶奶奶。”她拿过架子上的毛巾,为她拭去脸上的汗珠。
陶医生抽过毛巾,“坐。”
一一的呼吸有些急促,放慢语速,“您辛苦了。”
“你……”陶医生开了个话头,倏然止住,别过脸,“今晚你吃药膳。”
“好。”
一一弯着眼睛,“陶奶奶,您喜欢我画的《万物长》吗?外婆说您的生日在立夏,《历书》说:斗指东南,维为立夏,万物至此皆长大。”
陶医生没说她已经把画挂在自己的房间里,每天都能看到,冷淡地说:“还可以。”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画的是不太好。上次来的时候,这里的花没怎么开。花开的时候,竹秀姨发了很多照片给我,按着照片构图,可能有点失真。”
陶医生问:“眼睛会酸痛吗?”
“不会。我都是早上在自然光下画的,每天只画半个多小时。”身上的汗水带走体表的热量,她打了个冷战,“陶奶奶,我先换衣服。”
“嗯。”
陶医生疲惫地闭眼。
脑海深处,身着浅绿长裙的少女笑盈盈地走近,温柔又明媚地报出自己开的药方,眼底带着朝气蓬勃的骄傲灿烂。
“师傅,我学会艾灸啦!”
“师傅,我知道小丽姐吃什么药最好,当归、川穹、白芍药……”
“师傅,梅花针好难啊,不过我还是学会了!”
“师傅,我收到军医大学的通知书了!我要向您看齐,做一个和死神抢人的战地医生!”
她当了几十年医生、老师,桃李满天下,却也有着天才的傲气,只收过一个关门弟子。天赋、心性皆属佼佼,短短六年时间就将中西医学到顶尖水平,拒绝各大实验基地的邀请,毅然决然地奔赴战场。
却落了个尸骨无存的归宿。
“小奕……”
墙角屏风后。
换好衣服的一一听到这声叹息般的呢喃,倚着墙,没出去打扰老人的追忆。
以前在这里治疗时,很多个夜里,她被疼痛折磨得失眠,常常听见陶医生悄悄地进房间,对着她轻声叫“小奕”。
十七叔叔有次醉后提到过,这位“小奕”是他们的小师姐,特别聪明,十四岁才接触中医,十五岁考上医大,在校期间同时修三个专业,中西双绝,只用了六年时间便拿到博士学位。
她们长得有几分相似。
还没说到毕业后的事情,被路过的竹秀姨打断。
去东京前,竹秀姨曾挽留过她。
西岭位于亚热带,四季如夏,气候宜人,更适合养病。
可她知道至亲去世的悲痛,梦到很难过,梦不到更难过。
她怎么忍心让一位耄耋老人“触景伤情”。
初夏时节,西岭日照时间长,傍晚七点的天空仍留存一层浅浅的白色。
大家在院子里吃晚饭。
一一的药膳是竹秀开小灶做的,味道特别呛,她原本想自己在厨房吃,但竹秀坚持端到饭桌上。
“药味我们都闻习惯了。”竹秀爽朗直率,“我还给你熬了粥,能压压味儿。”
卓宇也拉着她坐下,“宝宝别低估了你竹秀姨的手艺,药膳再难闻也不影响我的食欲。”
“小宇!”竹秀皱眉。怎么这样跟孩子说话呢。
“嗯!”一一笑着点头,“那我开动啦。”
吃了几个月的药膳,她已经学会不反胃的技巧了。
药膳是放在炖盅里熬的,药材煮到一半放入大米,熬成稠粥。
她当是在吃臭豆腐,减少咀嚼的次数,幻想咽下去的是各种美味佳肴。
有些药材味道实在恶心,找不到对应口感的美食,就想象药材生前的葱绿模样。绿植多可爱啊,防风固沙,还会开花。
如果吃到粘稠的虫子,就当成鸡扒、鸡翅或者猪蹄。
精神胜利法效果到底有限,生理上的反胃感一阵阵上涌。
她想起和迹部一起煮的那碗面,心里默念龙马的口头禅:还差得远呢。
几个大人聊起最近的农忙。
“小九家的西瓜能吃了,要不去他家拿两个?”陶十七问卓宇。
竹秀白他一眼,“你那叫拿吗?进了瓜田就跟猹似的,雁过拔毛。”
“我不是想着今晚守昙花有点无聊嘛。”陶十七耸肩,望向在场唯一的小孩,“一一,你可算来巧了,老师养的孔雀昙正好今晚开花。”
陶医生的院子很大,过了中庭,有两栋相连的吊脚楼,都是住宿的地方。右边小楼下方搭建了许多花木架,架子上全是盆栽。
竹秀上楼抱了一个花盆下来。
“这株孔雀昙平时都放在老师房间,因为今天开花,老师才愿意拿到外面来。”
昙花属于仙人掌科,有些叶片已经退化,细细长长的,垂在半空中。
“我再搬两张椅子。”竹秀笑道。
“我来吧。”
“也行,就这些藤椅,我去泡杯蜂蜜水。”
一一搬好椅子,看见散步回来的陶医生,上前迎接,又搬了张有扶手的椅子出来。
陶医生微微点头,等竹秀也坐下,开口考察。
“昙花入药的部分是哪里?”
“花!”竹秀自信地答。
“治疗肺结核咳嗽、咯血,需如何入药?”
竹秀略略犹豫,“3-5朵花,15克冰糖,水炖服。”
“多少水?”
竹秀这次想不起来,低头认罚。
陶医生看着花苞,语气平和,“几碗水我只说过一遍,书上没写,你记不住也正常。”
竹秀惭愧不已,“学生愚钝。”
陶医生轻轻摇头,“你心灵手巧,做的药丸效果最好,厨艺也了得,不愚钝。”
院子另一头,卓宇和陶十七从厨房过来,各捧着半个西瓜,直接坐在地上看花。
“日本好玩吗?我还没去过日本呢。”陶十七好奇。
卓宇便说了些生活、语言习惯不一致引起的趣事,逗得陶医生也乐了。
陶医生年事已高,十点便有了倦意,先回房休息。
陶十七朝卓宇挤眉弄眼,“我酿了瓶‘葡萄酒’,喝吗?”
“喝呗!又不用开车。”
陶十七左手拿着酒瓶,右手拿着一台摄像机,“小宇帮我弄一下,我想拍给老师看。对了,一一,你想画画吗?可以拿出来呀。”
“好。”她回房间,从行李箱拿出画具。
三个大人一边喝着没有葡萄味的酒,一边随意地聊天。
酒瓶渐空,陶十七面红耳赤躺在地上打鼾,卓宇早有心理准备,自律地喝了一小杯,只是微醺。
半个小时后,昙花开始绽放。
三个小时后,昙花徐徐凋零。
喝了大半瓶酒依旧眉眼清明的竹秀接住掉落的花瓣,“我去药房处理一下。一一,你也该睡觉了,回房洗漱吧。”
“晚安,竹秀姨。”
“晚安。”竹秀笑得温婉,然后一脚踹向不省人事的陶十七,“起来了。”
神游天外的卓宇吓了一跳,连忙安抚这位曾经的大姐大,“悠着点儿,我来收拾。”
一一住在带卫浴的客房,先把未干的画放到桌上。沐浴出来,担心吹风机的声音吵到老人家,拜托楚楚帮忙。
有人敲门。
竹秀送电吹风过来,“忘了放……诶,头发干得这么快?短发还真好。”
“谢谢竹秀姨。”楚楚笑容乖巧。
“客气什么。早点睡吧。”竹秀不由笑了。
东京。
得知楚君轻最近都在加班,迹部问了才知道,原来她要回国过端午节。
爱丽丝早些天已经回去了。
去这么久?
楚君轻觉得他的态度有种奇怪的殷切,放慢吃夜宵的动作,“小景,你好像很关心我的女儿?”
“我们已经是朋友了。”迹部喝了口橙汁,想起一件事,“博士,爱丽丝会在东京念完一年级吗?”
他知道华国是双学期制,9月开始第一学期。而东京的第一学期从4月开始,7月初放暑假,9月开始第二学期。
楚君轻还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她一直觉得在学校和在家学没什么差别。
女儿的智商随她,不怎么听课也能考满分。
“看她的心情吧。”
父女俩在西岭待了三天。
除了针灸、吃药膳,一一其他时间都过得很开心。
爬山、游湖、在花海里拍照,还去药田里帮忙除草、浇水。晚上在院子里看星星、聊人生。
她还帮忙采艾叶,包粽子。
她的胃不好,陶医生还叮嘱竹秀不要包糯米粽,不好消化。于是他们包了很多红豆粽、黑米粽。
离开前,她留下几幅画。这些带有具体场景的画不能卖,最好的处理方法是留给当事人。
陶医生送给她一包昙花种子。
一一抱了抱老人家,“陶奶奶,您要开开心心的。”
“代我向锦丹问好。”陶医生回抱她一下。
锦丹是一一的外婆,姓随,退休前是一名心胸外科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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