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最后的人
“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的人都怎么了。”
杜渭在日记的第八十页写下这句话，距离他上一回发出这样的感慨，已经过去了三年七个月十六天二十一小时四十八分五十六秒。
“进入理智纪元后的时间真漫长啊，好像每一秒钟都是拖着步子在走。”
他又写了一句，抬头瞥了一眼摆在桌角的时钟，还差十四分钟就到八点。他赶紧搁下笔，把日记本藏到书架的最低一排，走到浴室的镜子前，发现自己眼圈青黑，目光黯淡无神，看上去有些疲惫。
他用冷水洗了把脸，又抓了抓头发，盯着身上这件还没及时脱下的黑色外套。袖口皱巴巴的，他迟疑了一会，终究没有换。
“衣服不重要。”
他心想。
“重要的东西，我怎么都装不出来。”
他苦笑一声。
门铃声在八点钟准时响起，他起身开了门，身穿酒红色连衣裙的女友换鞋入内，走进狭窄的客厅，坐在那张微微有些发黄的米白色沙发上。
杜渭小心翼翼地给她倒了杯茶，心中明白自己的忐忑不安才刚刚开始。
“八点零二分，今天我们还有五十八分钟的时间进行公证前的联络。”女友看了一眼手表上走个不停的秒针。
“这应该叫谈恋爱……”杜渭嘟囔了一句。
“你说什么？”女友把目光从手表上移开，瞥见左手边的书架。
书架嵌入整面墙壁，每一格都塞满了书。她迅速扫了几眼，似乎忘了刚才问过杜渭一个问题，指着书墙道：“那些书怎么还摆在中间。”
杜渭扭头看去，发现她说的是那几本上个纪元留下来的文学名著，庚辰本的《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孔尚任的《桃花扇》，冯梦龙和凌蒙初的“三言二拍”。
这些都是他三年来时常翻阅的作品。
说来也奇怪，理智纪元之前，他做的古代文学课题探索的是明末清初文人的身份意识和心态变化，虽然涉及到了古典小说，但在更多的时候，他都在忙着细读文人的书信和年谱，还有学者们发表的相关研究。
脱下研究者的外衣，保持一个简单的阅读心境在当时是那么遥不可及，如今却有了很多的时间，也有了普通读者的读书体验。换个角度想想，也算是一件好事。
杜渭低头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自嘲的笑。
女友没有表情地盯着他，很快站起身走过去，抽出书架顶端的那本落了灰的《家庭养猪指南》，塞进他手中。
“你应该读读这个，多掌握一门知识就多一个技能，你那些更加注重情绪输出的书没有什么价值，也无法从中获得收益。”
杜渭不知所措地捧着这部一年前她送给自己的书，双手沾满灰尘。
女友重新回到书墙前检查了一遍，目光利落干脆，没有一丝起伏。
“《悟空传》、《诡秘之主》、《我们生活在南京》……这些都是上个纪元曾经流行过的网络小说，现在没人看了，也没有任何收藏价值，你不应该留着它们。”
他低着头，把《家庭养猪指南》放在旁边，一下一下擦着手上的灰尘。
听着女友没有情绪的分析和指令，看着坐在自己面前交往了几乎五年的人，杜渭觉得这张脸一天比一天陌生。
她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顾盼。她曾经是一个喜欢世间所有美好事物的姑娘，会在提起陈绮贞和《红楼梦》时侃侃而谈，也会在欣赏莫兰迪画作时沉醉感慨。杜渭还记得她有一双恬淡的眼眸，无数次在西湖边望着夕阳一寸一寸落下。
那道星河般灿烂又沉静的眸光此刻却如无波的死水，在自己的房间里扫来扫去。
杜渭看着她，犹豫片刻，鼓起勇气试探道：“我记得你从前很喜欢莫兰迪的静物，你说每一次欣赏那些看似平淡无奇的瓶瓶罐罐，都能浮现一种能够触摸星辰的孤独和满足。对了，你还说……”
“上个纪元的我实在太幼稚了。”
女友回头瞥了他一眼，像是在看一面空白光秃的墙。
“你不应该留恋那些场景，还有，你刚才使用的描述性用语，比如‘喜欢’、‘欣赏’、‘平淡无奇’、‘孤独’和‘满足’，全都是情绪化强烈的词语。你要知道是理智让全人类在判断和定论时作出正确选择，而情绪和情感都是人性的弱点。”
她转过身，上下扫了几眼杜渭，仿佛在审查一个罪犯。
“你又犯病了，”她得出一个结论，“我会再次向管理会报告，虽然你是我未经公证的繁殖对象，但如果你总是犯病，我会申请结束关系，重新配对。”
杜渭看着她，眼神里透出一丝悲凉。
他知道自己没病。
可是从2023年1月1日0时0分起，一觉醒来的地球人失去了所有的情绪和情感，没有爱恨苦乐、悲欢离合，只有排得满满当当、精确到分秒的日程表，告诉每个人今天该做什么，明天该做什么。所有人都理智地活着，只有自己不知为何被遗漏了，仍旧保持着上个纪元的样子。
会笑，会哭；会高兴，会孤独；会朝气蓬勃，会痛苦迷惘。
他爱眼前这个姑娘，虽然她那份曾经给过自己的炽热感情，已经随着新纪元的到来消失殆尽。
“我记得上次用你电脑的时候，发现里面存了几百个g的音乐、电影和电视剧，你后来删掉没有？”
“我……”
女友坐回椅子上，姿态端正却面无表情：“尽快删掉，我跟你说过很多次，现在大家都在看纪录片和各种技术的教学影像，你必须保存那些有实际用途的资料才最有利。”
杜渭没有回答。
他在电脑里保留了不少曾经风靡一时的文娱作品，比如周杰伦的歌，《我不是药神》和《琅琊榜》。但除了自己之外，其他人失去情绪后便无法感知音乐、电影和电视剧中的任何悲欢离合，反而觉得这些情节除了渲染情绪，勾住人心上下浮动之外，毫无用处。
音乐人和影视公司早就转了行，纪录片和科教片大兴，人类从未如此渴求过知识，也从未如此注重实际运用。而曾经在人类文化史上大放异彩的诗词小说和音乐电影，却成为历史书上才会出现的名词。
自己曾经埋首奋斗的古代文学领域，也因为大量的研究者们无法感知文学作品中的真情实感而渐渐没落，只剩下文学理论还在学术界勉强维持着。其实他不是没有试过写一些理论分析，但无论自己怎么修改论文，都掩盖不住观点中对人性和心态的关注，到头来一篇都投不中。
行业没落了，他自然也待不下去。
“你上次说想换一份工作，找得如何了？”女友依旧没有表情。
杜渭迟疑片刻，搓了搓出汗的手心：“在找了，你知道的，我学的专业在求职的时候不占优势……”
“你的文学博士学位不要写进简历里，”女友打断了他的话，“你要关注的是那些不太需要脑力劳动的工作，比如文档整理员。不过……”
她停了停继续道：“这类工作很快也会消失，虽然地球进入理智纪元才三年多，但大家都在不断学习新的知识和技术，就连曾经一人难求的会计行业也马上会被人工智能取代。科技发展这么迅速，早晚会淘汰掉这些不需要脑力劳动的岗位，你要早做准备。”
杜渭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点点头。
“还有十秒就到九点了，”女友站起身，看向他的眼神里毫无波澜，“三十分钟后，我有个商讨会要开，今天就不在你这里多留了。”
“我知道你很忙，谢谢你今晚过来。”
“每天要做的事很多，对我来说二十四小时的确不够用，后天晚上要是有空的话，我再来。”
女友转身走到门口，穿好鞋子微微侧身：“你要注意自己说‘谢谢’时的语气，这应该是一个结束语，而不是一种情感表达。”
杜渭心中一动：“那你是怎么感知到的？”
“通过判断你的语气和语调，或者说话时字音的长短，都可以得出这个结论。”
原来是这样，他默默叹了口气，看着女友开门，出门，关上门。
第二天杜渭照旧早起去学校上班，他的课程已经因为没有学生被取消，不过幸亏他在理智纪元之前拿到了副教授的职位，可以在找到新工作之前勉强挣扎一段时间，不至于像讲师那样，行业没落后立即就被学校辞退。
刚到办公室，一名身形高瘦，戴着眼镜的教授敲门进来。
“杜老师考虑好了吗？要不要跟我一起做那个课题？”
“你是说，把古代小说看作日常生活的百科全书？”
“对，”教授扶了扶眼镜，一张垂暮的脸上只有嘴唇在上下翻动，“你原先做的作家心态研究肯定发不了论文，现在学术圈只注重文学作品中传递出的实质性价值。我记得你经常读冯梦龙的‘三言’，里面就有很多提到晚明普通人如何寄信。”
杜渭眼睛一亮，连连点头：“是的是的，的确有很多寄信方式的描述，其实这也反映出晚明的普通百姓希望通过寄送信件，来达到与他人维持远距离交往的渴求，是一种社交心态的呈现……”
“不好意思杜老师，”教授抬手打断了他的话，“要是你的观点更加注重探究通信渴求和民众心态，那么我这个课题并不适合你。对于文学作品中‘情感’和‘心态’之类的探究是上个纪元老旧且无意义的研究角度，如今学术圈更加注重实用性，并不想再多花钱研究那些和感性有关的课题。
“不过，尽管我申报的这个课题不能精准对标现实社会，但如果你能只描述当时发生了什么，不进行深入分析，把它看作一种历史记录的话，还是可以加入我们一起做下去的。”
杜渭沉默了许久，脸上浮现一丝略带礼貌的歉意：“那我确实不太适合……”
教授的目光穿过厚重的镜片，盯着他微微扬起的嘴角和紧蹙的眉头：“杜老师，你是不是又生病了？”
“生病？我没生病，没有没有……”
他连连摆手，努力调整呼吸，让脸上的肌肉恢复正常，保持着和教授一样的面无表情。
教授从口袋里取出一本小册子和一支笔，翻开后写下“杜渭脸部抽搐”六个字。
“我记得学校里很多老师都曾经把你脸部无故抽搐和变形的病情上报给管理会，不过到现在都没有什么消息。我会再报告一次的。”
杜渭无奈地垂下眉眼，尽力让双目保持无神发呆的样子，这样就可以让自己的脸维持住没有表情的状态。他想说“谢谢”，又觉得很奇怪，更怕自己带出情绪来，只能点头吐出一个没有起伏的“好的”。
一天的无所事事很快过去。
两天后的晚上，女友没有来。
五天后的晚上，她也没有来。
十天后的晚上，她传来一句“申请结束未公证繁殖交往关系”。
窗外月色溶溶，杜渭却坐在一片黑暗中，只有书桌上的手机屏幕还亮着。
“同意。”
他吸了吸鼻子，打出两个字点击发送，难过和不舍从心底涌起，很快又被一种得到释放的情绪冲淡。他惊讶自己居然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抬头看了看时钟上的日期，电子文字显示着今天是理智纪元三年七月二十六日八点十一分三十二秒。
他走到书架边，摸出藏在最底层的日记本，摆在桌上翻到第九十页，写下“2026年7月26日”。
又是最后一页了，他心想。
看着这张还没有被充满孤独和叹息的字句填满的横格纸，他的鼻子有些酸涩，心底的孤独一阵一阵翻涌不息。
他吸了吸鼻子，拿起笔在纸上写道：“我想跟大家一样，成为没有情绪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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