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妒火
这日腊月二十八,是个艳阳天,响水郡里但凡叫得出名头的大户人家,都要派遣下人去大渡口搭棚施粥。
原因有二。
一是此地临水,离横断南北的陵江最近,当地人多靠漕运为生,年关上,犒劳船工乃旧俗。二是自唐景大战平息,作为唐国南北商旅必经之处,这里早已恢复昔日热闹,富户们图个吉利撑个场面,少不了为过路商客行方便。
周府便能算得上响水郡大户之一,只是今年当家夫人去中原谈桩大买卖了,施粥一事落在了她的郎君手里。
天刚见亮,周郎君起了身,让府中管事集了一应家丁仆从数十人,等在门口听他传下话。
他抱一只铜制裹虎皮的暖手炉,坐在一把花梨木圈椅上,微微斜眼,在管事念文录上的施粥安排时,目光从人群中扫视而过。
“你方才说,人齐了?”
管事听着,心里暗抹一把汗。
周郎君近来愈发跋扈,下人但凡行事稍有碍眼的,轻则打骂,重则发卖出去,他没胆子去触周郎君的霉头,只得说个详尽。
“回郎君的话,循着往年夫人办事,除却兰院荀娘子身边的,的确是,的确是齐了。”
周郎君听后,鼻间冒出声冷哼。
“我当你是个明白人儿,没想到也蠢笨如猪。”他瞪着管事,继续说:“打三年前出了那档子祸事,唐奚两国商道不通,夫人砸手里的丝绸瓷器不知赔了多少,如今阖府上下都要吃喝,哪养得起闲的?”
管事连连称是,盘算把这烫手的山芋丢出去。
“奴蠢笨了,谁叫她那还有个需得伺候的,夫人是可怜她,特意给的人。即便奴去要了,她也不会放。”
周郎君本就妒恨兰院。
他夫人行善积德,乐意帮外人养妻女。可惜成亲多年,他们夫妻膝下无所出,渐渐有了隔阂。夫人又甚爱去兰院,和那荀娘子眉来眼去,还有那小丫头讨喜,连府里那些不知好歹的下人都敢嚼舌根,说夫人与兰院的才像一家子,他是听一回气一回。
这口恶气,竟活活压在心中多年了。
如今正巧夫人不在家,临行前交代归家约莫正月初八,荀娘子的闺女三年前又跌了池子,昏睡到前些日才醒,尚在病中,要是此时他将兰院那对眼中钉处置了……
想到此处,周郎君眼底闪过一丝精光。
他搓着暖炉子,对管事说:“施粥的事儿就按文录上办,往年那些人既已是熟手,做得惯的,我想着出不了什么岔子。余下的人里,你挑拣几个做粗使的,过个把时辰,随我去兰院。”
周郎君同兰院的不是没有闹过,闹过不只一回。
管事当他这次借施粥之事,又打算去找茬,无非对荀娘子威吓折辱一番,闹完还是要看夫人的面子作罢,他便笑应着,脚底抹油去安排活儿了。
去大渡口搭棚施粥的下人走光后,大半个周府空旷下来。
周郎君在小书房坐够一个时辰,点心就茶吃到半饱,寻思时候差不离,直接领了过来听吩咐的五个壮年家丁,又令他们提棍带绳,风风火火往兰院去。
这是处偏僻的院子。
院墙角的青苔很茂盛,无人去剔除,檐角新结的蛛网上,还挂着昨夜飘零的雨珠,院里布景看似简陋,却处处透着雅致生机。
按荀娘子的话来形容,叫做“万物循命,祸福各安”。她是个斯文人儿,不在意那些个身外之事,唯一挂怀,便是她女儿。
燕姒不知自己是怎么变成了她女儿的。
醒来那日。
一瞧房内是按唐国习俗布局装点,再看荀娘子和丫鬟小厮三张陌生面孔,燕姒起先颇是警惕,试探性地用唐国话问他们都是谁,此处又是哪。
丫鬟不知所措,小厮则言简意赅:“小姐傻了。”
荀娘子当即差小厮请郎中来看,郎中摸着胡子高深莫测地告诉他们,荀姑娘三年前摔池子里磕到脑袋,患的是失忆症,需要慢慢将养。于是荀娘子等人从高度紧张变为悉心照料,一连七日枕戈待旦。
燕姒瞧他们并无恶意,又难得尝到寻常人家的温馨,便安心住着。只是昏睡日久,这副身子不活络,而今依着竹杖,才能勉强下地。
日上三竿,荀娘子掀开门帘进屋,见燕姒杵着竹杖往妆桌边挪,赶忙搁下手里的刺绣,上前搀扶。
“哎哟小祖宗!你怎么自己下来了?”
前世学的唐国话派上了用场,燕姒从容答道:“郎中叮嘱我能走动了便要多加走动,这样经脉活络得快,病自然痊愈。”
荀娘子把人扶到妆桌前,替她拿开竹杖,问她:“泯静呢?”
“说去小厨房打热水,已走了一阵儿。咱们院里就她一个丫鬟,我若事事等着她在才能做,岂不是要累死她了。”
这话在理,荀娘子在周府无名无分,周夫人与她交好,肯收留她这么多年已是大恩,怎好因女儿生病,再问主人家多要人手。
“是你阿娘没出息,苦了你。”荀娘子站在燕姒身边,垂着眉眼有些沮丧。
“阿娘可不能这么想,我能活着,又有阿娘疼我,已经很好。”
燕姒宽慰了荀娘子两句,拿起木梳对着铜镜梳头,从镜子里看到母女二人的模样。
这不是她。
看多少遍也不是她本来的模样。
镜中是在床榻上躺了整整三年的荀姑娘,久病缠身,体态身形,比燕姒娇小纤弱许多,只是这张脸上,呈现出一副病态的白,到叫燕姒想到了自己。
三年前,她就被唐绮一箭射死了,死在鹭城城墙下,大约连尸骨都无人为她敛。这些日子她常对着这张脸想,或是因为她与荀姑娘乃同日出的事,才叫阎王府君收错了魂儿,白白捡来条命,很该暗自庆幸。
荀娘子想到她能奇迹般醒来,自然听劝,叹道:“是啊,你能醒过来,已是万般好了。”
“阿娘帮我看看,钗花簪在哪里?”燕姒乖顺地唤着“娘”,从头面匣子里挑了一支绢钗,侧身递过去。
荀娘子笑容慈和,接了钗,对着燕姒刚梳好的发髻作比。
“今日放大晴,外边太阳极好,等会儿你洗漱了,咱娘儿俩去院子里绣花。”
燕姒不自在地蹙眉,她不擅女红。
怕在荀娘子面前露出马脚,她只好抬抬手,叫苦道:“手不利索,阿娘那鸳鸯是细致活儿,可不能让我给弄坏了。”
“你呀。”荀娘子被她逗笑,说:“左右是懒,以前就不爱做女工,当心将来嫁做人妇了,受夫家婆婆奚落。”
燕姒既占了荀姑娘这副身躯,理当侍奉荀姑娘的亲娘,当即笑说:“我不嫁人,陪阿娘一辈子多好。”
荀娘子听得受用,笑得合不拢嘴,替她簪好钗,伸出手指点点她的鼻头。
“小猢狲,阿娘的私房钱少,可给你娶不来一位好样貌的郎君。”
燕姒心道,只得是在唐国,荀娘子才能道出这番话。奚国地处南荒,国力薄弱,向来男耕女织,哪有倒插门一说。她若还在奚国当公主,又不需为国和亲,也定要选位文武双全的夫君相嫁,可惜一切,都不是她想的那般好。
奚国路遥,她亦不再是当初容貌。
门帘忽地被人掀开,一个半大少年窜了进来,随后匆匆关上门。母女二人听闻动静转头,瞧见少年赤着胳膊,满头汗珠,定是刚打了拳,未曾洗脸。
荀娘子收了笑意,说:“何至于如此失礼,澄羽,你今年该是满十五,要持重些。”
少年挠挠头,隔着珠帘,看到燕姒已经起身,窘迫得连手脚也不知该如何安放。燕姒每每见他总觉得有些亲切,约莫是因为他眉宇间,和一位故人有些相似。
她温声提醒说:“你急忙跑来,是有要紧事吗?”
迎了屋里的暖意,少年总算回了魂,喘气间,有白烟儿直往外冒。
“娘子,小姐,是周郎君来了!”
荀娘子疑道:“今日该要忙施粥的事,他怎生有空闲?”
燕姒这几日听泯静在耳边聒噪,对周郎君其人略有耳闻,此人尖酸刻薄,绝不会与她们为善,光看澄羽的行状,她已然正襟危坐起来。
荀娘子温柔地拍燕姒的肩。
“你且坐着,稍安勿躁,阿娘在这儿呢。”说着她边往外走,边道:“都瞧见了什么?细说与我听。”
澄羽等荀娘子从珠帘后走出来,给她搬了凳子坐。
“方才我在廊庑下打拳,泯静打洗脸水经过,我们说笑呢,看到有人从月门过来,领头的就是周郎君,身后跟着五个壮汉,定是要和娘子交恶,泯静叫我先来通报,让娘子回东厢房躲躲。”
荀娘子沉默片刻,幽幽叹上口气。
“同一个屋檐下这么多年了,又怎能躲得过去。”
澄羽说:“眼下夫人不在府中,咱院里就主仆四人,以我如今的身手,护住娘子还好说,小姐和泯静怎么办?”
荀娘子自然明白。
她无意与恩人的郎君交恶,想着同过往一般忍着作罢,便瞧了瞧里间的女儿,对澄羽交代道:“你去小姐身边守着,我没有叫你,你别出来。”
燕姒清清楚楚听完主仆二人对话,有些坐不住。
前尘过往断送鹭城,和亲公主殒命已过三年,背井离乡嫁一位女子为妻,成为两国缔结盟约的桥梁,那已不是她而今的使命。
奚国王室她不会再回去了,老天让她重活一回,眼前的荀娘子,才是她的唯一亲人。她应当和荀娘子站在一处,同担祸福。怎能容忍他人欺上门来而坐视不管?
不过究竟如何管,燕姒还要慎重斟酌。
周郎君突然造访兰院,眼下肯定是来不及想怎么应对,她得跟去看看,便急忙说:“阿娘,他们人多,我陪你同去吧。”
她话音刚落,密集的脚步声已到门口,紧接着“砰”地一声响,有一壮汉将门踹开,随后,周郎君便缓缓抬脚进屋。
“把人给我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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