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风起
琴声戛然而止。
来人的手轻抚在于红英肩头,为她扫落雪絮,轻唤道:“阿英。”
于红英愣了愣,视线落在庭中那株盛放的红梅上,目光变得柔软。
“我没想到,今生还会再相见。”她说着,折臂去握肩头的手,“荀姐姐,阿英很是想你。”
荀娘子不禁一颤,或是因那只手太冷,又或是因一声久违的“姐姐”,她念旧,可她们韶华不复,过往已矣。
她曾因父辈恩义藏身侯府,与于红英一同长大,二人当年情谊甚笃。太久了,她已不记得,于红英上次同她亲近是何时了。
是何时呢?
荀娘子呆立着,抬眸看到不远处红梅正艳,艳得如同当年她赠阿英那把红缨伞,艳得如同她与于颂拜堂成亲那日的喜服。
她想起来了。
自她成亲,阿英便不再是那日日央她教诗书的小妹,也不再亲近她,甚至躲着不愿见她,那时她大约揣测出阿英的私情,而她将为人母,直到皇帝赐婚于颂,她的阿英才瞒天过海,将她连夜送出椋都。
“吓着了么?”于红英拉起荀娘子的手,把人牵到跟前,“莫要多想,你只管在我这里住着,我不会拿你如何。”
荀娘子垂眼,于红英的轮椅落入眼底,她方从过往之事中醒转。
不一样了。
她抽回手,斟酌道:“你有怨,我知晓的,可是阿英啊,我们早已回不去了。四儿离不得我,她从小不曾和我分开过,我不能答应你。”
于红英眼底的温软在这一瞬尽失,声冷如冰道:“你以为我还为你寝食难安神魂颠倒么?别傻了,谁能等着谁?若不是我双腿已废,我早嫁作人妇。荀兰,够了。我不唤你姐姐,你也莫再唤我阿英。”
荀娘子泄气般说:“好。”
于红英勾着半边唇角,眼中戏谑生戾,夜色下,她笑得让人毛骨悚然。
“背后棋手谋划多年落了子,椋都风势已起,她只有这一条路,于家要容下她,就容不下你,于家若遭诟病,爹如何立身于朝野?皇帝给军权,困爹在椋都,就是要于家做他最衷心的狗呀。”
“帝王之术。”荀娘子不敢再看她,点头轻叹,“我不求于家容我,在四儿院中做个教女红的先生都可,为何非要将我母女二人生生分离?”
“你刚才瞧到了。”于红英伸臂去指,细雪吻她指尖,她笑着说:“那里本还有棵玉兰,可我见它们长在一处,始终长不好,索性砍之,才换来今宵花满枝头呢。”
这院子荀娘子曾来过无数回,她不必回头,每一寸草木都在记忆中。玉兰是于红英非要移植到红梅旁的,后来,她也亲手毁了。
见荀娘子又陷入沉默,于红英玩心大起,掀起眼帘痴望于她,那目光宛如要剥去她御寒衣衫。
“你当宣贵妃如何扶起寒门?若非皇后独揽国库财权,朝中诸多外戚参政,皇帝会专宠宣氏?双方互为牵制多年,如今皇帝有心立储,谁要入主东宫,于家都会卷入旋涡,她一无所知毫无所长,届时何以应对呢?白日里同你说响水郡事,我以为你会明白的嘛。”
“明白了,离了于家是死,立足于家尚可一搏,我答应你。”
荀娘子凄凉一笑,雪里站得久了,心是会冻住的。
于红英从她声音里辨别出落寞,察觉她有轻生念头,眉峰微动,五脏六腑如同被利刺滚过,痛又畅快。
“八日。上元节入族谱,你还可陪她八日,今夜先歇了。”
说罢,轮椅转动,人将离庭。
荀娘子深思不及,拦下她,追问:“那个……那个人,她招了么?”
于红英捂住自己的眼睛不看荀娘子,颤声答道:“是她散出的消息毋容置疑,但幕后主使尚且不知。”
“恩归恩,仇归仇。”荀娘子攥着手,终还是道:“我母女二人受她搭救,后又在她府上住了十年,望你能留她一命。”
忠义侯府里有方地牢,人入之,蜕皮剥骨,是皇帝秘密羁押隐晦重犯的地方,空置许久,如今正押着满椋都散消息的人。
六小姐深夜造访,看守的银甲军打起精神,在前头为她挑灯。
牢中湿潮,那被抓来的要犯受铁链吊着,囚衣上四处布满狰狞血污,于红英的轮椅到了她跟前,扶额痴痴笑起来。
女人闻声惊醒,猛地瞪大双目。
“……”
于红英的声音如鬼似魅。
“哪只手?你的哪只脏手碰过她。”
女人嗓子干疼,难以发声。
于红英面无表情地翻掌,金丝自袖中急射而去,瞬间将女人左掌刺穿。
一旁银甲军汗毛倒竖,吓得扶紧腰刀半点不敢打扰。
片刻后,地牢中终于响起哀嚎。
“嗷!先生,疼。”
唐绮的手缩得特别快,倒不是真的疼了,只为逗她先生一笑。
“晃什么?立稳了。”
屋里有地龙,柳阁老没披外氅,着一件清白相衬的道袍,盘腿坐在弥勒榻的右侧,搁下戒尺,接过百灵为她奉上的热茶,神定气闲地旋着盖。
唐绮视线是颠倒的,脸已开始发红,她保持这样的姿势已一盏茶功夫,但先生要考教她耐力,她便咬牙忍着。
同样受罚的还有青跃和白屿,不过他们是当下属的,要比唐绮轻松得多,在旁边立烛时,见唐绮没讨到好,憋了一肚子的笑。
柳阁老其人,十分严苛,尽管年事已高,仍耳聪目明。
“想笑啊?脚跟上的烛太暖和了?外头倒立去。”
白屿同青跃一道爬起来,老实退出门。
外头寒风刺骨,梁上灯笼晃得凶狠,青跃倒立上墙,瞅着那灯笼晃动的轨迹打发时辰,白屿则蹲到他身边抱臂取暖。
“殿下这个先生是何来头?我瞧公主府的人皆是怕她。”
青跃说:“屿哥,你咋不倒立?小心先生罚你去后院灌火。”
白屿看着他笑:“我不会啊。”
“成吧。”青跃翻身下来,让白屿双掌撑着地面,帮他倒立,“柳阁老曾为前朝文武双科状元,做过先帝伴读,如今又是内阁大学士之一,惜爱殿下,收作关门弟子已有三载了,你说府里的人安敢在她面前放肆?”
白屿感觉自己这动作有点像狗爬,可青跃已抬高他两条腿,把他架墙上了,他气血直冲脑门,眼前昏花,说:“怪不得瞧着好凶,你说她老人家这么厉害的人,为啥要收当时快去了半条命的殿下为弟子?”
“你当然不知。”青跃单臂撑立,“只要走出这公主府,整个椋都都没人晓得此事,殿下暗地里拜的师,她老人家收弟子是看了别的面子,这就要说到她那位先夫人了。”
“她娶过妻子?”白屿惊讶,“如此风骨的人竟不要子嗣吗?”
青跃剜了白屿一眼,“小声些,生怕里头听不到啊。”
白屿笑得贼精。
“怕个什么,年前我给书房设避音装置了,听不到的,快快,接着说。”
外头风声急,屋里静悄悄。
柳阁老与自己博弈,一枚汉白玉棋子被她在指间颠来倒去,“混球儿,这次去这么久,不该沾手的事儿,非要横插一杠子,如今此子该落何处?”
“平四三。”唐绮听声儿默下了这局棋,说:“先生教我执棋者当杀伐果断,不可举棋不定。于家姑娘回椋都必悬在风口浪尖,可我缺的正是这一子。”
柳阁老阖目,默然一会儿,侧首瞧她。
“我还教你观棋不语了,你咋没听进去呢?你当她回来,上头两位坐不住,总有一方要跳脚去争抢,如此必得官家猜忌,但你的契机又在何处?现在还不是你的好时候啊孩子。”
唐绮瘪嘴,像只斗败的小狮子。
“这次耽搁不只于家事,我到响水郡已是除夕,是南边有异动了。”
柳阁老听后,立时道:“下来再说。”
唐绮麻溜儿放下两条笔直长腿,坐到左侧,柳阁老瞪她一眼,她便又乖乖站回去。
“先生让我借崔千户之名办军饷贪污案,我到鹭城后,新任知府告病数日不出,交上来的都是作假烂账,我无暇拖延,遂同青跃暗中调查,方才摸清那知府与一地下钱庄暗中勾结,贪下来的钱,都进了他们口袋。”
案上的茶快见底,唐绮说着进前,往盏子里边续上新的茶水。
“时间太紧迫,我还未查明地下钱庄的来历,只摸到一条线索,那钱庄几处分号里的门屏上,都有景国惯用标识。青跃不敢打草惊蛇,我们亦不能在鹭城久留,便先返回了。”
“通敌叛国?”柳阁老嘬着茶,皱眉道:“这不对头。景国若要买通知府,不必通过地下钱庄,看来中间有鬼。你去扫墓,瞧关外如何?”
唐绮神色越发凝重了,摇头道:“情形不好,景军驻扎地比去年更靠前了些,离鹭城约莫不到百余里,似有重启战事的苗头,只是不知这次打不打得起来,若要真的打起来,三年休养生息,我军……”
柳阁老不言语,屋中只听得她饮茶的细碎声。
唐绮咬了咬下唇,掀袍跪过去。
“先生,我需要尽快夺权。三年了,亡妻已去三年,死在飞霞关的数万将士们冤魂不息,日夜催我向前,若非我中毒,他们都不该早早丢了性命。”
布满褶皱的手重拍上唐绮的肩,柳阁老颇是激动道:“若非我妻与你外祖母乃闺中密友,我亦不会收你为弟子,如今看来,到底没选错人!你母亲虽不济,但你重情义,有大才,起来说话!”
唐绮起身,恭敬道:“弟子得先生为师,乃三生之幸。”
“客套话不必说,你能不忘国耻,铭记英魂,是个好样的。”柳阁老将手中棋子落在了棋盘上,却不在平四三,她说:“此子有大用,你要让她……为你所用!”
唐绮看不清局势,疑道:“先生?”
柳阁老目中精明。
“你不是还有个千户身份么,寻个时机,先去侯府探探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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