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荀兰
正月十四这天夜里,于红英身边没留一长串服侍的女使们,只让随侍独自推着她,到了忠义侯后继人所居的院子。
门口的银甲军隔日轮值,见到主子单膝下地行了礼。
他们绝不会阻拦,于红英也并不急着进,她抬头望院门上的匾额,“清玉”二字已受风霜琢磨,笔触失了棱角锋芒,唯风骨犹存。
想当年兄弟姐妹之中,五哥乃是最宠爱她之人,可后来,也夺了她最心爱之人。
约莫是时日太久,那张拥有“清玉公子”美称之人的脸,已在于红英的记忆里变得模糊,令她难以释怀的是那些年少时刻骨铭心的不甘,她困在那份不甘里一晃便是许多年,执念已深。
可她自己不知,输给那位并不丢人。
大将军于颂,因生得玉树临风,性格潇洒恣意,又能文擅武,曾风靡椋都,广受青年才俊尊崇,亦是无数少女心中美梦。单从一副出自他手的匾额名,也能窥见其中一二。
然,既是这样有为才俊,便逃不过木秀于林风必摧的结局。
他死了。
他和他那位登堂入室的妻子,成亲后一道往北戍边,在他半生戎马里,从未有过一败,最后却死于刀伤难愈。
他用他的命,守下北境数十年安定。
自此之后,整个于家的兴衰都落到了于红英肩上,而于红英败了,一身勇武难敌阴谋阳谋,忠义侯名不符实,再到如今,这份担子将要交给于颂的女儿……
于红英想起那张稚嫩的脸,有她心中执念,亦是她此生唯一的希冀,执念和希冀糅杂,碾得她胸口微震。
她望着那块匾看了半晌,直到一阵寒风迎面来,激得她再压不住兴奋,浑身每处都在细微振颤,开口时,唇上尤为明显。
“进去吧。”
随侍推动轮椅入院,穿过石子曲径,有人斜倚美人靠,在月下喂鱼。
于红英到了廊庑上边,荀娘子从雕花琉璃盏里抓了把饵料,随手撒出去,引来池中锦鲤摆尾竞食,皎月清辉泼满灵动水面,也映着她清水芙蓉般的一张脸。
这些日子她二人日日相见,每次看到她,于红英心中都会泛起波澜,比池中情形壮阔得多。
四下里无人,只随侍孤零零站在不远处候着,于红英自己将轮椅往前挪了些,含着笑说:“夜里凉,你打算先把自己冻着了,明日到了菡萏院,叫我为你暖榻么?”
荀娘子回身过来,拍拍手中饵料残渣,说:“在此恭候六小姐。”
“你还真是……”于红英唇边笑意更甚,“她呢?睡下了?今夜是最后一夜,你放她去睡,来这里等我?”
荀娘子默了一瞬,神色黯然道:“睡下了。这几日她虽锦衣玉食娇养着,但日日受教于你,很是刻苦,明日事大,我想你今夜会再来,便让她先睡了。”
她性情极为温吞,仿佛永远宠辱不惊,于红英却知道怎么令她动容,最爱去瞧她脸上不同的神色。而一旦得到了料想中的回馈,心底除了舒坦还会腾升绵密的痛感和疼惜。
于红英沉迷这种滋味。
一只手伸过去,替荀娘子捋顺胸前被风吹乱的发丝。
于红英又问:“留给她的信你写好了么?”
入府第二天荀娘子便知晓,院外有银甲军守卫,院内有深藏不露的女使照看,忠义侯府对她女儿设下重重护屏,于红英更是亲自来讲时政授谋略,给予厚望,定会倾力相护,荀娘子不该有后顾之忧。
可是,这些日子女儿太黏她了,越是临别,越发不舍。
“我能一月见她一次么?”荀娘子眸中有了柔软。
于红英喜欢荀娘子在她面前低头,但不是这种时候,她收回手,把玩一对夜明珠。
院中静谧。
半晌后,于红英的声音凉悠悠飘出来:“你想求死?”
荀娘子被那双总在揣摩人心的眼睛盯着,并未打算隐瞒什么,夜风又乱了她长发,她用手将之捋到背后,索性说个痛快。
“我本是前朝鸿儒荀万森嫡亲孙女,祖父有教无类,门下桃李无数,曾坐讲太学,泽披天下儒生,一生忠君爱国,到后来,只因笔下为前太子鸣过几句不平,便被先帝下了昭狱,亲族连带诛灭,只余下了我一人侥幸苟活。你于家受我祖父恩惠,侯爷养我数年,这份恩情早已经清算干净,我不怨他为保于家曾要杀我,你也不该来如此逼我。”
荀娘子活得窝囊,是有了骨血,才不畏死,但求生。
夜明珠搓动出清脆声音,于红英顿住手,她在沉思,她知道荀娘子不需要任何宽慰,这女人像那池边挤出顽石缝隙的杂草,即使窝囊也不乏坚韧。
于红英别开脸,错过荀娘子越发冷漠的目光,道:“朝代更替,过往何究。我怎是逼你,我是在保你的命。”
荀娘子双眸乜视于红英,直白道:“是,我儿是你于家人,可你心中是何谋算?老侯爷心中又是何谋算?我岂能不知,于家势危沦为看门犬,她不过是你们的一颗棋子。我儿生性愚钝顽劣,既无文韬武略,何以挣脱天罗地网?她本该与世无争,十七年心性纯良,若离了我,你以为她会愿意独善其身?”
二人如今的身份看似有着云泥之别,骨子里,又格外相近。明明差不多,凭什么到现在她也吝啬半分温情?
凭什么只她久处泥泞不惹尘埃?
六小姐忽而有了新的主意,想要将这人拉入泥沼深渊,想要将她弄脏,再由她对自己趾高气昂。
“好,很好。我允你每月给她写一次书信。明日我来接你,你可在暗处看她名正言顺入于家族谱,届时椋都勋贵多半都会到府恭贺。”于红英转动轮椅,笑说:“早些睡,若你能睡得着。”
明月当空,一只红蝶自水面掠过,悄然落在兜帽上,荀娘子无所觉察,轮椅转动的声音彻底消失后,她抬手打碎琉璃盏。
“阿英,你要我让到何种地步。”
-
燕姒又被方嬷嬷催着起了。
今个儿是上元节,也是忠义侯府的好日子,入族谱的仪式礼节十分繁琐且耗时,女使们早早备好香汤,伺候她沐浴。
换上锦衣华服出来,方嬷嬷上前对镜为燕姒梳头,忍不住垂首道:“姑娘虽在外流落多年,但一身尊贵难以埋没,奴婢都不敢瞧多了。”
燕姒不予置评。
近日来,每当于红英请人教她言行举止,她都要藏拙一番,避免惹人生疑,前世活了十七年,金枝玉叶的习性带在了血脉里。
她懒洋洋地闭着眼,耐心等方嬷嬷为她收拾妥帖。
泯静看了看女使们架着的盛装外氅,踱步回来,从旁拿起珠冠摸了摸,歪着头道:“姑娘,送来的头面和外氅都好重啊,早膳你多吃一些吧,我怕你撑不到午时开席。”
院里的女使们已与泯静混熟了,忍不得的轻声笑起来,小主子哪里有她嘴馋。
燕姒也弯了嘴角,吩咐她说:“快去看看我阿……看看先生可醒了?”
今日人很多,荀娘子不能随燕姒去祠堂,燕姒也不能当着旁人的面唤她阿娘,话到嘴边又生生吞下。
“奴婢现在就去。”泯静将那珠冠放回托盘中,快步出了屋。
燕姒有些紧张,两手叠于腿上攥着,手心里在发汗。
今日也是她的大日子,入族谱后,她在这唐国便正式有了身份,还是一个极为显赫的身份,有了这个身份,不愁不能护好荀娘子,她心中欢喜,连眉梢也带着笑意。
方嬷嬷梳好了头,燕姒又坐了会儿,泯静却还没回来。
“姑娘,时辰快到了。”
方嬷嬷将燕姒搀扶起来,女使们上前,为她套好外氅,拥着她往门外走。
燕姒盛装立在檐下,笑着说:“嬷嬷,再等等。”
“侯爷和六小姐,还有诸多宾客,都在等着姑娘。”方嬷嬷劝说道。
那廊上空旷,燕姒不免着急,伸手招来澄羽说:“你去看看,泯静呢?”
澄羽应了,正要往荀娘子那屋的方向去,泯静扶着荀娘子从转角出现,匆匆往燕姒这边赶来,燕姒朝前迎了数步,母女二人在廊上握住对方的手。
荀娘子微微摇头阻了燕姒喊她,努力笑着说:“今后你是大人了,我赠你四字,‘动心忍性’你需牢记。”
“嗯。”燕姒颔首答了,见到人好好的,她便怎么都好。
荀娘子推推她的手,鼓励她道:“前面我不能去,你自己走,要走稳。”
-
忠义侯府独占椋都五十亩,祖祠供奉于家列代先祖,位于西南角,明堂宽大,香火不熄。两座石麒麟在艳阳下雄据,堂外空地设有祭祀经幡数十、观礼来宾坐席近百余,入族谱的仪式便在此地举行。
于家耆老远居辽东,亲长只于侯和六小姐在堂前端坐。席上宾客各自落座,府上女使仆从立时从旁仔细奉茶,这都是椋都有头有脸的主儿,轻慢不得。
临近吉时,众人时而翘首张望,时而低声交谈着,只因宾客首座上缺了两个人,于侯的亲家,国公爷夫妇未到。
在列宾客要么身居官位,要么是勋贵子女,少不得揶揄两句闲话。
毕竟当初传闻闹个满城风雨,已故大将军抛妻弃子一说传遍椋都大街小巷,现在还真就迎回这么个女儿来,那抛下的妻又该怎么说?是以国公府的缺席,就让这桩旧闻变得更耐人寻味。
虽外边儿议论渐有沸腾之势,但于六小姐纹丝不动闭目养神,老侯爷笑容满面喜气洋洋,这二人,一个比一个沉得住气。
不到半刻,有银甲军自四面八方跑步涌出,个个行动迅捷壮如铜墙,很快分成两列护出一条路来,众人这才意识到,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于家是有私军的,皇帝都要容其三分。喧哗声顷刻消失,堂外转瞬鸦雀无声。
堂前,六小姐身后的随侍走出两步,抱手高呼:“吉时已至,恭迎小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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