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昆仑门徒
杨戬上一次在天上飞，是陆愉带他逃出日暮城，那时他后腰伤口剧痛，头也痛，被冷风一灌十分不适，昏死过去，今日意识清醒，于云头俯瞰河山，倒蓦然地想起白袍道人那句“观山河，望众生”来，于是便出神想了一路。
直到寒气扑面，陆愉说了句：“到了。”
腾云驾雾，日行千里，终至昆仑。
杨戬回神看去，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刺眼的白，大雪披身的连绵山脉如巨兽卧倒，匍匐在天地间，寒气似巨兽呼吸，吞吐至上空，云仿佛都受了冻，挨在一处，十分紧凑，便显得天有些阴着。
这在白雪覆盖的巍巍群山中，有一峰接天而起，与众不同，峰顶尽隐在渺渺云雾里，看不清楚，但肉眼可见的地方一片绿意盎然，仿佛凛冬中的一枝春，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如此反常怪异，不用想也是传闻中的仙人府邸所在，陆愉冲着那座山峰飞去，临近跟前，脚下踏着的云却骤然散了，三人踏空。陆愉再次聚气凝神，却招不来半朵云，身子飞速下坠，朝着下方葱郁树林落去。
杨戬第一反应便是将杨婵拉在怀里，把自己垫在她身下，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他知道这样的高度他们都会死，但有他在前，杨婵至少能死的漂亮些。
“别怕，不会有事。”陆愉冷静道。
虽不知道云为何消散，但她体内力量还在，所以心里有谱，并未慌乱，深呼吸几口气，额间消失许久的圣火纹再次显露出来，小簇圣火自她指尖燃起，而后铺张成海，像一张大床，载着他们三人悠悠下落，触到的树木转眼成灰，惊起一片鸟鸣。
方一落地，便见林中站了个眉清目秀的小道童，白发白衣，面若敷粉，正很不情愿的看着他们，甚至出言责怪道：“哪里来的小仙不懂规矩，胆敢在玉虚宫驾云，还烧毁山中树木！”
陆愉并不觉得自己理亏，眉头一皱，反比他还盛气凌人：“把人摔死也是规矩？”
“胡言乱语，天尊一片好心要我下山接应你们，你们，你们竟敢在山上放火！”
陆愉气笑：“站在这里接应？等我们掉下来给我们收尸？”
小少年被噎住，不说话了。
他本是元始天尊座前侍奉的白鹤童子，方才天尊忽道有客至，命他下山接应，他便出了玉虚宫，正看着三人落下云头。
元始天尊作为圣人自然有圣人的排场，道场起于昆仑山上最高的玉虚峰，隐于云雾间，宫门前除圣人外不得驾云，若非特允，想要见元始天尊就得一步一步登山而上。
白鹤童子便是那个能在玉虚峰飞上飞下的特允之人，见三人坠落，知道是不懂规矩的小仙头一回来，被不得造次的圣人禁令收了云，忙化出原形去接，不想刚近前正遇着火焰燃起，燎着了他几根羽毛。
他平日里最为爱惜羽毛，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但帮忙不成反而险些受伤这话说出口，未免让人觉得玉虚宫门徒修行不到家，平白丢了师门面子，所以就先发制人，指责起陆愉来。
杨戬又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生死一线的感觉并不好受，其实也有火气，但毕竟是来拜师求学，在他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好言好语道：“不懂规矩，冒犯仙人，还望恕罪。”
白鹤童子得了台阶就下：“算了，不过是几棵树而已，回头我去找慈航师叔要些甘露来救活便是，尔等且随我上山见天尊吧。”
陆愉本是想将兄妹俩送到就走，但来了后反被勾起好奇心，想见见这位架子极大的仙人，便也一同前往。
玉虚峰修筑了台阶，方便上山下山，四人拾级而上，白鹤童子在前领路，和他们讲些玉虚宫的规矩，其实也没什么，十分好记，总结起来就是只要进了昆仑山，元始天尊就是规矩，他说不许飞就不许飞，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陆愉听的唏嘘，心想来这方世界不过几日，见着的神仙一个比一个性情古怪，这位元始天尊听起来似乎比那位小鸟殿下脾气还要不好，不知道本事如何。
杨戬兄妹却没她想的那样多，认真听着，认真记着，只怕坏了规矩，拜不成师。
玉虚峰上林木青翠，林中时有兽鸣，白鹤童子在前走着，只觉奇怪，心道着三人中莫非有天生仙胎，竟惹的这帮馋嘴的畜生躁动不安，跃跃欲试。
外界之事他知之甚少，自然不知道杨戬和杨婵身份，元始天尊让他下山接人他便来了。
林中声音越发杂乱，陆愉后背发凉，已感知到危险，回眸看去，并无人跟着，只身后两旁繁茂草丛中掩着什么，隐约可见兽瞳闪烁，数量不少。
她有意慢走几步，护在杨戬杨婵身后，留意着身后动静。
白鹤童子也觉得今日山上灵兽太过放肆，有他在竟还敢缀着跟了一路，心中恼火，发出一声长啸。
清亮的鹤唳声荡开，带着股唯我独尊的威势，响彻玉虚峰，震的树叶都抖落些许，杨戬三人却没觉得刺耳，只觉好听，一阵窸窣后，万籁俱寂。
灵兽之中，鹤族并不如何尊贵，按理说鹤唳不似龙吟凤鸣，不足以对灵兽造成威压。但白鹤童子身份特殊，他只要出了玉虚宫，代表的便是元始天尊，身份尊贵无比，对这些依附玉虚峰灵气修炼的灵兽来说，如圣人亲至。
如此一路太平到了峰顶。
玉虚宫离地三丈，漂浮在云层中，连接宫殿与山峰的白玉台阶两旁种了一路的素白雪莲，玉楼金阁尽是一片浅色，连书着“玉虚宫”三字的牌匾都是银色，墨色也淡，看着干净极了，倒不配这玉虚峰的色调，而是与那些雪山更配些。
杨戬紧跟着白鹤童子，踏上玉阶，忐忑不安着的心突然平静下来，身子也觉得轻盈了不少，疲惫一扫而空，呼吸间尽是雪莲的香气，令人神清气爽。
白鹤童子引着他们入殿，道了声：“天尊，人带到了。”
大殿内，元始天尊端坐九品莲台，圣人不露悲喜，淡淡瞧着站的有些距离的这几人。
“白鹤，你先下去。”
“是。”
白鹤童子走出大殿，门被关上，隔绝了外界的风声与鸟鸣。
一室静谧，杨戬觉得自己此时得主动说点什么，正欲开口，元始天尊仿佛看破他心思，开口道：“瑶姬曾来过昆仑，与我结下一份善缘，你们兄妹来找我倒是没来错。”
杨戬大喜，以为这事已经成了，元始天尊却又道：“但瑶姬犯了天条，你们二人本不该存于世间，天庭自有天庭的规矩，玉帝管不着我，我也管不着他。”
言下之意，是不愿和天庭作对。
“杨戬不求天尊庇佑，只求天尊收我为徒，授我些法术救出母亲，日后下山，杨戬绝不向外界吐露半个字，绝不给您添麻烦。”
杨戬说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杨婵见状，眼眶一红，也陪着他跪下，白玉地砖映着他们满是绝望的脸。
杨戬想起以前犯了错被母亲罚跪，只觉得是极大的侮辱，死活不肯，宁愿单腿出门去绕着灌江口跑圈，后来父兄惨死，他跪在坟前，两年坎坷，他又跪在此处，只觉得当初的自己可笑。
丧家之犬，谈何尊严，天庭消息灵通，他今日若是不能留下，出了这昆仑山，说不定有什么在等着他，难不成任他们抓了去，被押着去跪自己那素未蒙面的舅舅吗？
不，跪谁都行，偏不可以跪他。
元始天尊任他们跪着，不说应了，也不说不应。
三人沉默对峙，陆愉觉得自己有些多余，也不知该做些什么，先是四处打量这座宏伟宫殿，在心中拿它与光明大殿做对比，最后又将目光落在杨戬与杨婵身上，看着他们。
虽是跪着，背却依旧挺得笔直，头也未低下，径直望着莲台上冷面无情的圣人。
这个世界的神实在是没意思，陆愉想着，于是开口道：“杨戬，走吧，我帮你救你娘。”
若是体内力量能完全掌控，劈山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总比这些行事畏手畏脚的神要强，总比杨戬他们跪在这儿平白浪费时间要强。
杨戬未动，元始天尊看过来，眼神平和，陆愉在那片平和里捕捉到了些许杀气。
这杀气来的莫名其妙。
此时，大殿的门被推开，白鹤童子站在门口。
“师尊，天庭来人了。”
为何而来，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
“杨戬。”元始天尊唤道。
杨戬深呼一口气，对着他磕了个响头：“求天尊收我为徒。”
或许是卑躬屈膝的臣服姿态总是能取悦人的，元始天尊终于下了莲台，不紧不慢，走至他跟前，杨戬咬着牙盯着他那双以金线绣着莲花纹样的白靴，等着他开口。
陆愉又说了一遍：“杨戬，你跟我走，我救你娘。”
杨婵也想劝，但她向来听兄长的话习惯了，眼下一个字儿也说不出来，只好陪他一起磕头。
“你不要想不付出代价，就得到任何东西。”元始天尊道。
“杨戬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杨戬又将身子伏低了些，极近卑微。
“你们兄妹二人，昆仑只能留一个。”
杨戬心中一凛，抬头看着他，恳求道：“天尊……”
“我总要给天庭一个交代。”
“求天尊收下我妹妹，我愿意……”
“修道一事，最讲究资质和缘法，杨婵资质愚钝，且与我昆仑无缘。”
“不会的，我妹妹她自幼聪颖，她是有资质的。”
“哦？你的意思是，我看走了眼？”
“老头儿，欺人太甚了。”
陆愉终于忍不住了，话音未落，人已掠至元始天尊身后，屈肘向他枕骨穴击去。
不过瞬息，寒气自她脚下攀附全身，陆愉只觉浑身气血一滞，人便已成了座冰雕，动弹不得。
元始天尊慢悠悠转身，轻蔑的看了她一眼，自袖中拿出一枚小玉匣来，正要将她收入匣中，却见她额间闪过一点红芒，紧接着冰化为水，转眼蒸发。
陆愉浑身浴火，再次出现在他身后。
“你比那只鸟厉害。”
元始若是怕了与人斗法，那便也不是元始天尊。
陆愉仍是没沾着他半点，他人已回了莲台之上，一柄玉如意不知从何处飞来，撞向陆愉。
暗沉弥散。
陆愉隐身欲走，那玉如意却向长了眼睛，步步紧逼，碧玉流光照在她身上，让她现出身形。
陆愉伸手去抓，刺骨冰凉，她手上的圣火飘摇将熄，似是不敌，但很快又熊熊燃起，驱除了寒意，反倒是玉如意好像经不住烤，脱手飞走了。
白鹤童子站在一旁，看的心惊胆战，他没想到竟有人敢和元始天尊动手。
四季如春的玉虚峰突然下起了雪，整座玉虚宫剧烈震动起来，风卷着暴雪吹入大殿，白鹤童子知道元始天尊动了怒。
圣人稳坐莲台，玉如意化为万千个，砸向忤逆之人。
危急关头，陆愉手中圣火凝做了两把弯刀。
刀一握在手里，陆愉就松了口气，脚尖一点，高高跃起，自上而下劈出两刀，刀气有如弯月，挟裹着火焰斩碎了蜂拥而来的玉如意，残焰依旧向元始天尊去。
元始天尊仍是未动，袖中飞出一杆玄黄大旗，插入地面，稳立在他身前，挡下了所有攻击。
陆愉落地，手中刀散去，额间圣火纹也消散，一阵目眩。
身后，一人轻声道：“够了。”
声音小却坚定，是杨婵。
陆愉转过头去看她，笑道：“小婵儿，杨戬不信我，你也不信我么？”
说着，喉头一甜，嘴角溢出血来。
于是忽觉，自己现在看上去确实不太可靠。
杨婵展颜一笑，道：“我信的，陆姐姐天下无敌。”
她是陆愉见过最好看的女孩子，笑起来就越发好看了，令人如沐春风，她一笑，玉虚峰的雪便停了。
杨婵凑在杨戬耳边，轻轻说了句什么，杨戬如遭雷击，浑身颤抖，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杨婵叹气：“这是命啊，二哥。”
杨戬一言不发，心如死灰。
杨婵叩拜元始天尊，道：“我们兄妹什么都听天尊的安排，绝无怨言，只求一事。”
元始天尊气定神闲：“讲。”
“陆姐姐与我兄妹二人有恩，今日也是因我们而上山，因我们才冒犯天尊，恳请您饶恕她的罪过，放她下山去吧。”
陆愉道：“我没罪，也不需要谁来饶恕。”
“陆姐姐，”杨婵望着她，一双美目中尽是复杂情绪，她道：“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陆愉沉默半晌，终道：“我知道了。”
元始天尊也道：“好。”
陆愉转身走出玉虚宫，白鹤童子化为原形，伏在地上，让杨婵攀上了他的背，双翼展开，飞向昆仑山外。
玉虚宫中只剩下了元始天尊和跪着的杨戬。
“起来吧。”
杨戬站起身，他仍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元始天尊道：“你缘不在我，亦不在玉虚宫。”
杨戬猛然抬头：“你耍我！”
元始天尊这才看见了他的眼神，带着血丝和雾气，如同被逼上绝路的凶兽。
他并不惧怕这样的眼神，竖子不足为惧，即便是眼神再凶狠，也杀不了人。
“我徒弟玉鼎真人于玉泉山开府，尚未收徒，待天兵退去后，你可出昆仑，往玉泉山去。”
杨戬几乎已经压制不住心中火气：“我母亲在受苦，我却要一直奔波在学艺的路上吗？”
“世间万物皆有缘法，并非一蹴而就，若是时机未到，便什么事也做不成。你此去玉泉山，徒步千里，以证心诚，是你与那未来师父结下缘分的过程，十分必要。本座已为你算到未来，以你心智，以玉鼎才智，你若尽得他衣钵，不出十年便可得大道，届时再去救瑶姬，也算不得晚。”
“什么是大道，得了大道就能救出我母亲吗？”
“得道以后，腾云驾雾，分山裂海。”
“好，我去。”
“还有一事。”
“师祖请讲。”
元始天尊笑：“你这小子，倒是上道。”
杨戬亦笑，他眸中怒火已熄，一片平静，表情乖顺。
“你需得对天道起誓，此生不得叛出师门，你这一生，你的一切，永远属于昆仑，若魂飞魄散也就罢了，否则即便是有一天身死道消，魂魄也要继续护佑昆仑。”
开宗立派，无非是为了代代传承，元始天尊又道：“当然，你入我门以后，自可三界横行，本座自会庇佑你。”
“我杨戬，对天道发誓，此生都是昆仑门人，绝不叛出师门，待我道成，定以一切回报师门，若有一天身死道消，亦回归昆仑镇守山门，若违背誓言，天诛地灭。”
霎时间电闪雷鸣，天道感应，誓成。
“带他下去吧，先让他住下，等风头过了让他去玉泉山。”
“是。”
杨戬回头，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位白发白髯的道人，额头高隆，鹤麾执圭，正和蔼的对着自己笑，杨戬便跟着他走了。
也未行礼，也未告退。
元始天尊无暇顾及，大殿的门甫一关上，他登时变得脸色煞白，右臂道袍窜起一簇火苗，越烧越旺，将他手燎起一片水泡。
火焰仍是不熄，甚至有向元神灼去的兆头，元始天尊惊地自断右臂，又将断臂与那熄不灭的火一起封入玉清匣中，这才松了口气。
断口处又生出一条新的手臂来，因着没有袖子，显得有些滑稽。
元始天尊已有几万年没受过伤，也从不曾如此失仪。杏黄旗刚刚只挡住了刀气，未挡住火焰，他怕被瞧出端倪，以全力压制，看似气定神闲，实则深受其扰，否则也不会轻易放陆愉下山去。
今日尽是令他心惊之事。
第一惊，他只算到了杨戬与杨婵已至玉虚宫，却未算到还跟来一人。
第二惊，见到陆愉后，他临时卜了心卦，却什么也没有算到，不知她姓甚名谁，不知她从何而来，不知她实力如何，她的过去和未来一片空白。
第三惊，陆愉敢同他动手，且和她打平。
他竟不知，三界何时又出了一位圣人。
不过好在虽有变数，杨戬还是入了昆仑，他又得一子，只待日后大战之时落在棋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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