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弱水之中
陈塘关阴雨连绵几日,终于放晴了。
雨是在今晨停的,杨戬吃早饭时没见到哪吒,殷夫人说他昨晚就不见了,也不知去哪儿玩了。
哪吒中午才回来,他回来时杨戬正帮着府里的下人干活,往外搬前些日子收起来的盆景,好叫它们晒晒太阳。这些活其实远轮不着杨戬去干,但是为人所救,又在别人家里白吃白喝了这么久,总是觉得不好意思,便以伤愈活动身体为由执意帮忙。
“杨戬!”哪吒兴冲冲跑进门,“雨停了!来打架。”
前几日的雨困的人不好出门,杨戬闲着也是闲着,努力打起精神,把内伤养了个七七八八,哪吒日日盼着雨停,好和他打一架。
离得近了,杨戬闻到他身上海水的腥气,还有些血的味道。陈塘关离东海不远,杨戬心中陡然升起个不好的念头:这孩子不会进龙宫去,把龙王给打了一顿吧?
“昨夜下着雨,怎么跑出去了?”杨戬问。
“我闲不住啦,出去转转。”哪吒道。
他说这话时眼神飘忽不定,显然是在撒谎,杨戬看在眼里,并未说破,把手中东西放下,跟他去演武场了。哪吒的父亲李总兵带走了军队,演武场空着,足够他们可劲折腾。
杨戬没有武器,寻常兵器对上乾坤圈走不过一回合,干脆也就不用了,哪吒也赤手空拳,今日只比试拳脚。
哪吒打起架来像个小疯子般不知轻重,下手全是杀招,自己却全然意识不到。
这风格倒是像陆愉。杨戬想着,一时走神,躲避得慢了,被一脚踏在肩头,忙向后疾退卸去力道,稳住身形后向哪吒歉意地笑:“抱歉,走神了,再来。”
哪吒五指做钩,正要再攻来,却看着杨戬身后,突然停住了:“小心!”
杨戬在哪吒开口之前察觉到了身后气息,哪吒话出口的那一刻,他已经转过身去,手离来人的脖颈不过一寸,堪堪停住,因为看清了来的是谁。
“陆愉?”杨戬先是惊讶,而后严肃道,“怎么不打个招呼,伤到你怎么办?”
陆愉拨开他杀气腾腾的掌,柳眉轻挑:“我教秘法流光囚影,就是这样绕至人身后的招式,我习惯了。”
她探头看了看哪吒:“我找你许多天,你居然在这里哄孩子?”
杨戬道:“救命恩人。”
陆愉点点头,对哪吒微笑了下,收回目光,仰面观杨戬气色:“听弱水说你被人偷袭,受了伤,好了吗?”
与她身上那股慵懒散漫的劲头相反,她看人时总是很认真的,碧眸明亮清澈,带着如稚子般的纯真,杨戬被这样注视着,没来由的呼吸一滞。
“你紧张什么?”陆愉的感知很敏锐,杨戬方才一瞬间的紧张情绪被她捕捉到了。
“伤得很严重?”陆愉伸手去探他的脉,被他不动声色的躲开。
“没事,”杨戬面色平静,“休息多日,已经好得差不多。”
哪吒已经走过来:“是你认识的人吗?”
杨戬本想说也是我的恩人,又想起陆愉不喜欢这个称呼,于是话到嘴边变成了:“是我朋友。”
陆愉一向对“幼崽”兴趣浓厚,何况哪吒生得实在好看,她想都不想就先去捏脸,漂亮小孩儿谁会不喜欢呢?
哪吒吓了一跳,一闪身躲去杨戬身后,惊恐地看着这个初次见面就动手动脚的女人。她与他从小见过的女人都不太一样,身上的布料少的可怜,裙摆只寥寥几条布,几乎没有遮住两条长腿,上衣遮着胸脯肩膀,只有左臂有衣袖,右臂和腰肢裸露在外,身上挂着些零碎饰物。穿的不像人,像个妖精。
“太可爱了,”陆愉眼神炽热,“我可以抱抱你吗?”
哪吒于是把头也藏在杨戬身后了,扯着他衣角,问道:“你这朋友是妖精吗?”
话音刚落,身后有人幽幽道:“不是哦。”
一只手揉了揉他的头。
哪吒登时觉得头皮发麻,全身汗毛都竖起来了,被挂在兵器架上的乾坤圈破空而来,陆愉跳开,她方才蹲着的地方被砸出一个深坑。
陆愉表情愕然:“好凶。”
“叫你不要总是在人身后出现了。”杨戬无奈道。
陆愉一腔热情被无情熄灭,冷静下来,终于想起正事:“来的时候见着天庭的人了,肯定是得到了消息冲你来的,虽然没我快,但估计也快到了,是走是战?”
杨戬道:“走吧,我与他们无冤无仇,不想交手,何况会给这孩子和他家里添麻烦。”
哪吒道:“不行不行,架还没打完呢。”
“下次吧,”杨戬冲他歉意地笑,“等我把我的事情都解决,来陈塘关找你玩儿。”
“真的?”哪吒将信将疑。
“真的,”杨戬蹲下身,伸出小指,“拉钩?”
“切,幼稚,”哪吒不屑于这种小孩子间的把戏,只与他撞了下拳,“说好了哦,下次打个尽兴。”
杨戬点头,补充道:“我走以后,如果有人来问你我的事,一定不要说见过我,告诉家里人也这样说。”
哪吒笑:“你还是个大麻烦?”
陆愉道:“恐怕是如今三界第一的大麻烦了。”
哪吒并未放在心上,心道:难道还能比我杀了龙王的儿子更麻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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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妹拉着狐五的手,能感受到他明显在颤抖,她将手握得紧了些,安抚道:“没事了五哥,我会保护你的。”
方才的场景令人后怕,只差一点,只差一点他们就永远无法相见。
她本是奉命与师兄金灵、银灵二位师兄去采仙草,归来时路过斩妖台附近,突然听到有人在叫喊,声音像极了五哥。正打算去看看,银灵师兄却道斩妖台上斩的都是罪大恶极的妖怪,保不准是用了什么妖法在蛊惑人前去搭救,她想着五哥怎么能是罪大恶极的妖怪呢,定是妖法,便没有在意。
又走出几步,听见那妖大喊:“狐妹!五哥来找你了!”
狐妹当即以最快的速度折了回去,无论是不是妖法,她都得去看看。赶到时铡刀正落下,她顾不得许多,劈出一掌,将那铡刀劈了个粉碎,这才有空去看那妖,眼泪瞬间便涌了出来。
果然是狐五,若是她没来,或是晚来一步……
斩妖台守将本是要将她一起拿了,狐妹不敢和人动手,眼看着要被抓住,好在两位师兄及时赶到,拿兜率宫压人,这才保下她俩,一齐回三十三重天。
“那天奴是个聪明人,不敢找咱们兜率宫的麻烦,多半扯个谎说妖已经斩了,这事就过了,只是那斩妖刀被你毁了,实在是麻烦,”银灵说着,目光不断瞟向抖得像筛糠一样的狐五,“而且你这朋友,犯了什么大事,竟要被押上斩妖台?”
狐妹道:“我五哥向来胆小,又法力低微,定是被人冤枉的。”
金灵对这个乖巧的师妹印象极佳,想着她的朋友也差不到哪儿去,于是道:“既是如此,那便不怕,回去禀明师父,让他老人家做主就是了,斩妖刀原就是师父炼制,再赔一个也不打紧。”
几人说着,进了门,见太上老君坐在丹炉边打盹,丹炉中火苗旺盛,满屋飘着一股糊味。
“师父!”金灵大喊一声,扑过去掀开炉盖,抢救里面的丹药。
“唔,睡着了,回来啦,”太上老君笑眯眯抚须,总是慈爱的目光在看到狐五的那一刹那变得凌厉,“谁准你们带脏东西回来的?”
狐妹下意识护在狐五身前:“师……师父,是我带他回来的,和师兄无关。”
“丢出去!”太上老君前所未有的强硬,掐指一算,更是怒火中烧。千算万算,一时不察,还是让她又被这情劫纠缠上了,怎能不气?
狐妹急得要落泪:“为什么?师父,他,他怎么了?”
太上老君道:“不干净,你离他远点。”
狐妹凑近,闻了闻五哥身上味道,确实有些臭了,以为太上老君是为这个生气:“我带他去洗洗。”
“我是说,心不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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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府已经冷清了许多年。自从杨家妖孽被剿灭,这处宅院一直空着,人人恨不得绕着走,生怕自己身上沾了妖气。牛府小姐牛鹂儿早些年倒是来过几回,蹲在大门口给她那曾有过婚约的妖怪未婚夫烧纸钱,后来牛老爷便不许她靠近杨府了,连出门都派十几个家丁跟着。这杨府也就真的没人再靠近了。
几日前突然发了洪水,淹死不少人,吞没无数屋宅,却唯独没有淹没杨府。于是再没人避讳,大伙争抢着进杨府避难,把多年空无一人的宅院塞的满满当当。
洪水始终未退却,逃难时带的粮食很快吃完了,有水性好的人大着胆子出门去找吃的,下了水就再也没回来。没人敢再去尝试,虽然逃过了洪水,但最后似乎也只能被困死在这杨府里。
被困在杨府的第四天,有人敲响了杨府的大门。门外都是洪水,这敲门声来的实在诡异,无人敢开。敲门声响了一会儿,一切归于沉寂,紧接着有人隔着院墙扔进来两袋粮食。众人疯抢,胆子最大的赵老六叼着个馒头去开了门。
门外站着个丰神俊朗的道士,非常有礼貌的道无量天尊,自称龙真人,是昆仑山玉虚宫门人,元始天尊座下弟子,奉师命下山,助世人渡劫。他说这洪水不是一般的水,凡人浮不起来,只有他这样的修行之人才能来去自如,并承诺,每过几天会来送一趟吃的。
众人感恩戴德,安心在杨府住下,杨府又热闹起来。龙真人第二次来时还带了位女子,是他从洪水中救下来的,身着紫衣,如仙女般漂亮,一众老少爷们儿当即看傻了眼。
龙真人把她安置在这里,留下些吃的,又一次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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弱水下界,势头虽然暂时止住,但仍是淹没了小半个人间。天兵天将再多也没用处,天蓬向玉帝请旨,调四海龙族出海救人。
敖烈本就打算借此机会找一找出海多日未归的敖寸心,却不想,真的找到了,在弱水水底。
龙这种生物,天生的威风凛凛,卧在污泥里、尸骨上,都像是在守护着自己的收集起来的宝藏。以至于敖烈见到它时,还以为她只是在这里休憩。
他兴冲冲游过去,用龙角碰了碰她的龙角,唤她:“阿姐。”
这一接触才发觉不对,她没有一点龙息,她不是睡在这儿,而是死在这儿。
龙族是不该溺死在弱水里的,除非她失去了龙珠。敖烈将她巨大的龙身仔细检查了一遍,龙珠果然不见了,她身上还有别的伤,龙血已经顺着伤口流干了。她是先受了极重的伤,龙珠或许是碎了,或许是被抢走了。
敖烈用龙头蹭了蹭她的龙头,一声一声唤阿姐,他不敢相信她已死的事实,期盼着这样她就会醒过来。直到确定她再无生还的可能,这才卷起她的身子,想要带她回西海,安葬于龙墓之内。
这一动,让他发现了敖寸心口内好像含着什么东西。他本以为,是她留下的凶手身份的证据,好叫家人去报仇,于是小心翼翼地掰开她紧闭的嘴,探查里面。
龙舌上,静静蜷缩着一只小小的金乌鸟,身上羽毛凌乱,沾染着些许晶莹,敖烈认出那是龙珠的碎片,也认出他的身份。
那是她最后保护着的东西。
敖烈呆愣了一会儿,凄然笑起来:“你这一生……你这一生!”
他想起她常常在某一天出海去,远远地跟在太阳后面飞。
想起她有时候一出海就是很久,回来后和他讲,大金乌殿下这阵子铲除了什么妖魔。
想起她某一日虚弱的回来,说大殿下受了伤,把龙珠借给他疗伤了。她说:“年少不懂事,欠了大殿下一条命,就算把龙珠给他也没什么。”
想起那一日大金乌来还龙珠,说的话那般叫人生气,她后来哭了许久,末了却擦了擦泪,说:“完了阿烈,我好像喜欢他。”
敖烈不懂什么是喜欢。只见她日日挑选海底好看的贝壳,送去金乌神殿,被拒绝了也无所谓,下一次仍是会去。只见她如今葬在这儿,利齿后藏着她所谓的喜欢的人。
“阿姐,什么是喜欢啊?”
他突然觉得累极了,于是在她身边卧下,阖上眼,准备睡一觉。就像小时候那样,依偎着她。
————第二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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