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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卷 谒金门


顾疏桐步履如飞,转眼间已到了白府。

此时天色已近拂晓,招魂灯即将熄灭,独孤小白焦急起来,正欲施法将顾疏桐唤回,却见他满身疲惫地进到屋中,方才长舒了一口气。

顾疏桐上前参拜,独孤小白忙招呼他进了卧房,说道:“疏桐,此去阴府真元损耗极大,你且先休息,有话明日醒来再说罢!”

熄了灯,顾疏桐和衣倒在床上,虽极为疲乏,一时半刻间却也睡不着。此时天光未亮,月光依旧明朗。清辉透过窗纸朦朦胧胧地洒进屋中来,但见几枝疏梅筛月影,印在了窗纸之上,好似纸裁的窗花一般。

正在他思绪翻飞,辗转反侧之时,忽见窗纸之上出现了一个小婴孩的身影。只见那婴孩笨手笨脚地爬上窗台,推开了窗子好奇地向里边张望。依样貌举止揣度,那小婴孩不过两三岁的光景。

顾疏桐吃了一惊,一骨碌儿翻身跳下床来,径直地奔窗而去。那婴孩见了,慌慌张张地跳下窗去,早已是逃之夭夭了。

顾疏桐来到窗前,只见院中明净的月光下,一个小男婴半露半藏地躲在梅花树后,好似在与人玩捉迷藏。细看时,只见他长得又白又胖,挺着一个圆滚滚的小肚子,头顶上用红头绳扎起一个冲天角,看来看去,十分地可人怜爱。

在这数九寒冬的时节,那婴孩也不畏寒冷,赤着胳膊腿脚,全身上下只穿了一个红肚兜。

他躲藏了一阵,见没人来找他,便在院中蹦蹦跳跳起来,又纵身一跃跳到院墙上,在墙头上来回地跑。耍腻了,便张开臂膀跳到了院墙之外,眨眼间便寻不见了踪影。

这婴孩虽然怪异,想来定非人类,但顾疏桐却没有一丝一毫地恐惧。他甚至趴在窗边等了好一会儿,却再也没能看见那小婴孩的身影,这才关好了窗子回到床上。

半梦半醒间,他回想起自己三四岁时的光景,也是这般地调皮爱玩闹。炎炎夏日,他也曾光着身子在自家小院里玩耍;爹爹闲时,便带他去那露华潭中戏水。待到他的肚子饿得咕咕叫了,娘便会准时地出现,来喊他父子俩回屋吃饭。

他的母亲张氏烧得一手好饭菜,尤其是烹饪那些山中的野味更是一绝。待顾疏桐骑在爹爹的肩膀上进得门来,那厨房里的大铁锅定会咕嘟咕嘟地冒着香气——锅中正炖着爹爹进山打来的山鸡野兔,只闻一闻那肉香味,他的口水便会止不住地淌下来。

娘用筷子挑拣出肥肥嫩嫩的好肉,吹一吹凉喂到他的小嘴中。待到他吃得两个腮帮鼓起、满嘴流油时,爹娘便在一旁看着他笑个不停……

不知何时,他的双眼一沉,便睡了过去。没多会儿,他竟在睡梦中砸吧起嘴来,看样子是在品尝娘做的可口饭食了。

一觉睡到日头过午,顾疏桐这才起床盥洗。而那独孤小白早已在一旁等候他多时了。

顾疏桐将那地府中的见闻简要地讲给他听。听罢,独孤小白不禁皱起眉头,问道:“疏桐,眼见得腊月初八就要到了,你有何打算?”

顾疏桐道:“正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徐兄行侠仗义,古道热肠,有大恩于我,我当报答之。疏桐自不量力,也想学那豫让吞炭漆身以报智伯,便是血洒翰林坡又有何惧哉!”

独孤小白知他言出必行,怕他有失,便说道:“如此也好。此番我与你同去,一来仰慕那徐渊舍身纾困,大有侠客之风,不睹不为快;二来也好去会一会那须弥陀,看看他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能搅得地府不得安宁。”

有了独孤小白作陪,顾疏桐心里顿时踏实了下来,赶忙谢过了恩师。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顾疏桐背了硬雕弓,于腊月初八日落之前,便与独孤小白赶到了金门镇翰林坡。独孤小白不便透露自己的仙家身份,交待顾疏桐仍以兄弟相称,以免让众人生疑。

那金门镇本是一处繁华之地,曾有“小邑犹藏万家室”之美誉。自从战乱四起,这里的人逃得逃,死的死,没落下来,便被那骷髅将军霸占了去,现如今早已是破败不堪了。

二人择一个高处放眼望去,但见这翰林坡处处枯树衰草、无数断壁残垣,数棵怪木伫立在寒风斜阳中,几只乌鸦盘桓于荒坟野冢间,显得分外地凄凉。诚可谓是: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待那夜晚来临,这里忽然又变作了另一番景象,赫然地出现在了独孤小白和顾疏桐的眼前:华灯初上,人声鼎沸。那街道之上熙熙攘攘、车水马龙,街道两旁的勾栏瓦肆灯火通明。饭店酒家的伙计忙活着招呼客人,推车挑担的贩夫吆喝着招揽生意。那些原本墙倒屋塌的处所,现在竟耸立着一栋栋丹楹刻桷、富丽堂皇的宅院。

顾疏桐此时看得目瞪口呆。独孤小白却面色凝重地说道:“鬼市!”

二人走到街上来,左瞧右看,所到之处,与寻常集市无异,二人穿插其间,也竟无一人起疑。

二人在一个玩杂耍的大汉处看得起兴,忽然间听到几声锣响。转身望去,但见一队官兵走了过来。

那官兵前面一队手持兵刃开路净街,后面一队举着纛旗仪仗随行殿后,正中央乃是一个骑着高头大马、身着金盔金甲的将军。细看时,只见那将军金盔之上、正中两侧各插着一支鲜艳的雉鸡翎,装扮得十分扎眼。

那队官兵昂首前行,街上的行人便纷纷闪避到两旁,让出路来。恰在此时,一个醉醺醺的粗壮大汉却闯到了街道正中。

只见那大汉魁梧雄健、满面虬髯,一手握着酒壶,一手夹着两把铁锤,歪歪斜斜,边走边喝,与那队官兵撞了个正着。

一阵风起,那大汉似乎酒劲涌了上来,脚下一绊便扑倒在街道正中,恰好挡在了那队官兵的前面,一时起不了身,兀自在地上高喊着:“好酒!”

那头前开路的两个兵士见这醉汉唐突无礼,便怒目圆睁,拔刀赶上前来拿他。

你道这醉汉是谁?原来正是顾疏桐的一位故交。只见顾疏桐两眼放光,忙对独孤小白说道:“那醉汉便是徐渊,我去护他一护!”

说罢,顾疏桐跃到徐渊的身旁,俯身搀扶。岂料那徐渊身子沉重,纵然顾疏桐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却也无法让他站立起来。

那兵士赶将上来,也不问话,举刀便砍。顾疏桐只能空手接刀,挺身来战。那些兵士自然不是顾疏桐的敌手,只三五下便都被打翻在了地上。

那金甲将见了,怒发冲冠,策马挥长刀来砍,大有雷霆万钧之势。独孤小白见情势危急,不知这徐渊的深浅,便要飞身上前,施以援手。千钧一发之际,只听那醉汉徐渊大喝一声,一个鲤鱼打挺便从地上翻身跃起,举双锤来挡那金甲将的大刀。两般兵器撞在一起,一时间火花四溅,声若炸雷。

只一合,金甲将即被震得双臂发麻,险些握不住刀。那金甲将稳了稳心神,掉转马头再次举刀来战。只见徐渊抡圆了双锤,舞地跟风火轮一般,喝一声:“着!”话音未落,那铁锤忽然间被掷出,好似飞火流星,已然击中了金甲将的胸口,将他打得一口鲜血喷出,栽倒在马下,倏尔化作了一股黑烟飘散开去。

众兵卒见那金甲将死于马下,便都四散而逃了。

独孤小白见那徐渊武艺精妙,心中不禁地暗暗称奇,于是紧赶两步,迎上前去。

顾疏桐见了徐渊,心中很是高兴,又向他引荐独孤小白道:“一别数日,徐大哥别来无恙?此乃家兄,特来助徐大哥一臂之力。”

徐渊却无暇寒暄,向二人拱拱手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们随我速速离去!”

说罢,徐渊将两把铁锤夹于腋下,双手抓在顾疏桐和独孤小白的后腰,便纵身跃起。那徐渊一手提起顾疏桐,一手提起独孤小白,犹自健步如飞,一口气已奔出了十数里路,直到一处密林处才停下了脚步。

只见徐渊靠在一棵柏树下,从腰间解下大酒壶,仰着头便是一通猛灌。饮罢,朝顾疏桐和独孤小白说道:“二位兄弟,今夜免不了一场恶斗!你们二人躲在远处,万勿出声,休要无端丢了性命!”

顾疏桐听罢心中不快,道:“徐大哥小看我了!小弟也是个习武之人,此来正好给徐大哥做个帮手!”

徐渊仰天长笑道:“你若在时,我还要顾及于你,无法施展拳脚,反倒不能痛快一战!我已打探清楚,那须弥陀勇于我十倍,又会法术,你们如何能敌?”

三人正说话间,忽然四野金戈铁马之声如奔雷一般从远处滚滚而来。

徐渊双目圆睁,向顾疏桐急道:“还不速去!”

独孤小白见状,便拉起顾疏桐远远地躲藏在树林中。

那战马飞驰,风烟四起,大约来了数百骑之多。为首一人黑盔黑甲身披红袍,左手执辔右手持弓,腰中悬着宝刀,被十数个金盔金甲的将领簇拥着,甚是威风。再看时,那黑甲将竟是一具白骨森森的骷髅,整张脸全无一点皮肉,唯独一双血红的眼睛圆鼓鼓地挂在黑魆魆的眼眶之中,瘆人至极。

待那大队人马驰到近前,那徐渊便抡起双锤,一时间有如旋风卷地,但听得一通乒乒乓乓,眨眼间已将二三十个敌人打落马下。

正打斗间,那黑甲将向徐渊喝彩道:“好身手!”说罢拉弓搭箭,一箭射在徐渊的右肩上。

徐渊肩头中箭,血流不止,便用左手将箭杆折断,兀自仰天长笑道:“好箭法!想必你便是那万岁骷髅将军须弥陀,休要只顾放冷箭偷袭,敢上前来与我一战否?”

那黑甲将声如洪钟,答道:“老夫正是须弥陀。你乃何人,既闻老夫之名,又焉敢擅闯我禁地?”

徐渊朗声道:“我乃景州徐渊是也!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今日特来擒你!”

须弥陀笑道:“你已中箭,如何敌得过老夫?”说罢放下弓矢,拔出宝刀下马来战。

那须弥陀与徐渊对战,虽下手凶狠,却似有所忌惮,未能使出全力。二人来来往往,斗了数十回合不分胜负。

顾疏桐远远看得心焦,自忖徐渊所言极是,自己绝不是那骷髅将军的对手。情急之下便取下宝雕弓,化作顾远山的模样拉弓引箭,欲助徐渊一臂之力。

独孤小白忙按住他道:“先莫急,看看再说!”

正在此时,一品往生侯关自在率数千兵马从地下涌了出来,将那须弥陀及其手下团团围住。

须弥陀见了,无心与徐渊缠斗,虚晃了一招跳到一旁。

关自在见了那须弥陀,上前抱拳道:“丰江王别来无恙否?”

须弥陀哂笑道:“我道来者何人,原来是昔日故交!”

关自在道:“我奉渡江王法旨前来拿你,奉劝你还是放下兵刃,随我回地府复命去罢!免得打将起来失了体面!”

须弥陀大笑道:“尝听人言:扔出块肉骨头,再凶的狗都不会叫。今日一见,果不其然!听闻昔日威风八面的堂堂一品往生侯,如今却只是个守关将。你没落至此,自身难保,却还妄图来拿我,岂不是可笑?”

关自在怒道:“念你是个老臣,故而以礼相待!不想你却狂悖至此,今日定要生擒于你!”

须弥陀笑道:“那渡江王派兵来此,何止十次!想那百目鬼将率三万鬼卒,尚且拿老夫没有办法,你这区区数千人,更奈我何?百目将颈上之血未干,你便又来送死,若不知难而退,休怪老夫不念旧情!”

关自在大怒,挥刀上前道:“叛逆之贼祸害阴阳,竟还敢口出狂言?我非那百目将之辈,今夜誓取你性命,拿命来!”

须弥陀亦怒道:“你这卖主求荣之徒,不过插标卖首,徒增笑耳!”

两拨人马便混战一团。那须弥陀从马背取下箭袋,拉弓便射。他一弓搭十箭,前箭未至,后箭已发,一时箭如雨下,例无虚发。那一品候所率的鬼兵鬼卒,转瞬间便倒下了百十来人,明显处于了下风。

徐渊打一个呼哨,只见从那密林之中忽地窜出一票人马,约有数百骑。为首的是一个精壮的好汉,头裹英雄巾,手持一条丈八精铁大戟,高叫道:“俺孙虎庭来也!”原来这拨人马正是徐渊带来助阵的兵将,一直埋伏在树林中。

独孤小白见须弥陀勇猛异常,叮嘱顾疏桐道:“不要轻举妄动!”说罢飞身来到阵前。

徐渊、关自在和独孤小白三人合力迎战须弥陀。只见那须弥陀身手矫捷,脚下生风,双手运刀自如,在三人夹击之下依然游刃有余。

关自在召出大旗,上下裹挟。须弥陀见大旗招展,丝毫不乱,从容地取弓射出数箭,便将那大旗死死钉在了树上。

独孤小白暗中念动真诀施法,孰料那法术竟对那须弥陀全无作用。

徐渊双锤如飞,却到不了须弥陀的近前。

四人斗了一夜,须弥陀带来的人马已全军覆没,而一品侯和徐渊的兵马亦折损了大半。须弥陀直战至一人一马,兀自虎虎生风。而徐渊和关自在已是伤痕累累,便是独孤小白有道法护体,此时也是狼狈不堪。三人使出平生本事,却奈何不了须弥陀分毫。

顾疏桐不敢贸然上前,看得心急,只好躲在远处放箭。

眼见月落西山,东方渐白。那万岁骷髅将军须弥陀焦躁了起来,不留神乱了刀法,被徐渊一锤击中左臂,踉踉跄跄地退了两步。

顾疏桐瞅准机会,拉满硬弓射向须弥陀的面门。须弥陀毫不在意,直至飞到了他的面前,这才朝那箭吹了一口气,那箭瞬间便卸了力,啪嗒一声掉落在地上。

须弥陀冷冷一笑,道:“无知小儿胆敢班门弄斧,让你见识一下老夫的厉害!”说罢举弓搭箭,隔着徐渊向顾疏桐射去。

徐渊躲闪不及,被一箭贯穿了右肩。那箭力道凶猛,速度丝毫不减,直奔顾疏桐而去。

独孤小白见了心中一凉,忙化作一道白光一把将顾疏桐推开一丈开外。即便独孤小白迅捷如此,那箭竟将顾疏桐的胸口衣襟擦破,嗖的一声又贯穿了一颗大树,这才没在地上。这一箭之凶险,将独孤小白和顾疏桐都惊出了一身冷汗。

须弥陀见徐渊受伤,举刀便砍了上来。关自在忙上前格挡,救下徐渊一命。

徐渊虽受了重伤,右手已无法使锤,只是用左手抡单锤迎敌。一时刀光剑影,几个人乒乒乓乓地又战在了一处。

随着天光乍亮,那须弥陀被刺得睁不开眼睛,心知不可再恋战,便盘算着退身之策。此时的关自在也痛苦不堪,业已心生了退意。

顾疏桐缓过神来,见须弥陀双目难睁,便要再射他一箭,怎奈箭袋已是空空如也。正发愁间,顾疏桐转头看见方才须弥陀所射之箭正没在地上,箭身沾满了徐渊的鲜血。此时的顾疏桐也无暇多想,便从地上拔出箭来,拉了一个满月弓将箭射向那须弥陀。

那须弥陀此时已是左支右绌,不留神被顾疏桐这一箭射伤了腹部,顿时流出一股黑血来。徐渊劈头将铁锤砸下来,须弥陀只能举双刀来挡。

良机难得。关自在见独孤小白行动迅捷,知他并非凡人,便大喊一声:“书生帮我取旗!”余音未落,独孤小白已将钉在树上的大旗取下,掷了过去。

关自在口中念念有词,将那旗调转了方向,朝那须弥陀飞去。待飞到近前,那大旗竟如同灵蛇一般,哧溜溜地顺着伤口钻入了须弥陀的腹中。

须弥陀无力再战,此时左手捂着肚子,右手拄着刀,单膝跪在地上,仰天长叹道:“不想此日丧身于竖子之手!”说罢忽然不见,地上只留下了一副黑盔黑甲和一滩黑色血迹。

徐渊丢下铁锤,对着那地上的盔甲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道:“我徐渊行走江湖十数载,罕逢敌手,今日一战,实则痛快淋漓。你虽非善类,然而我等以四敌一,你亦是虽败犹荣,令我等惭愧!”

此时顾疏桐也复了原型,持弓来到众人身前。

关自在见徐渊血流不止,忙从怀中取出紫色药瓶,道:“此乃家传的金疮药‘四金散’,之前顾小兄弟所敷用的便是。”

徐渊接过药瓶,将那药尽数倒在伤口之上,拱手道:“须弥陀已除,请关将军转告你家大王,务必信守承诺!”又对众人拱手道:“诸位保重,徐渊去也!”说罢便飞身上马,与孙虎庭率领着余部策马而去。

眼见徐渊一行飞奔远去,关自在对顾疏桐和独孤小白道:“天即将放亮,老夫不能再耽搁,还请小兄弟静候佳音,告辞!”

方一转身,又回头将一个锦囊递到顾疏桐的手中,道:“小兄弟立下大功,这一去料想再无相见之日,此中有‘四金散’的药方,留给小兄弟做个纪念。”说罢便率兵消失在蔼蔼晨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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