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尘烟
混乱纷杂的雍门内，唯独黑塔琉璃台上静得可怕。
“潜……”栖青梧浑身无力，抬起眼帘努力去看他的脸，“潜渊……”
“我在这里。”潜渊抱紧她，抓着她的手拼命给她输送灵力，以挽留她体内迅速消散的灵息，“我取回蛟珠了，我们回幽泽去……”
青梧说不出话，对上他悲痛的双眸，刹那间，他眼中的泪砸在她的额心，慢慢滑落下她的脸颊，与她的眼泪混为一体。
脑海里闪过从前的一段回忆。
五年前，她年少气盛独闯幽泽，被他倒吊在绝岩树上三天三夜。她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样的教训，还是被她瞧不起的妖物所折辱。越想越气却无能为力，她也跟着哭了三天三夜。后来他打着哈欠慢吞吞走到她面前，见她倒流进额发的泪痕，他淡漠的神色多了些笑意，“哟，多大了，还哭鼻子。”
后来想起，实在丢脸。她一边打着哭嗝一边朝他吼：“要你管！自是比不上你这千年老妖精！你今日若是不将我杀了，日后栽在我手里，有的是你哭的！”
“不自量力的小屁孩儿……”他冷哼一声，虽骂得厉害，但还是抬手给她松了绑，见她狠狠摔下去，转身往回走。
她爬起来擦干眼泪，朝他的背影嘶喊：“走着瞧！总有一天，我定要你哭着跪着求我！”
他顿下脚步，侧头来冷睨着她，说：“那我便等着那一天。”
……
青梧紧蹙眉宇，动了动手指，却无法抬手去为他拭泪，只能艰难地低喃：“别哭……”
我会难过的。
她的身体越来越轻，潜渊闭上眼，抵住她冰凉湿润的额头，声音嘶哑又脆弱，“青梧，我该怎么办？”
该怎么做才能留住你？
我为你准备的嫁衣，该怎么办？
我精心培育的那九十九棵梧桐树，该怎么办？
妖怪们若问我夫人去了哪里，我该怎么回答？
幽泽的夜那么冷那么长，我该怎么去度过？
你曾风风火火闯进我的世界，如今又要拍拍灰尘转身离开，留我一人肝肠寸断，这又是什么道理？
潜渊低声哽咽，近乎是乞求她：“别离开我……好不好？”
千年老妖精最终还是为她这个“小屁孩儿”落下珍贵的蛟泪，抱着她、求着她，不要离开他。
青梧的眼角落下最后一滴泪，破碎在尘埃里。她用尽余下的灵息，长长叹道：
“照顾好自己……”
潜渊眼睁睁看着怀里的女子化为扑朔的荧光，穿过他的指间，像一阵温柔至极的风，眷念地拂过他的脸庞与脖颈，最终潇洒离开。
“青儿——啊啊啊啊啊我的女儿！！！”雍枝凄厉的声音像是一把尖锐的刺刀，划破天际的刹那令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他们齐齐看来。
那个清柔婉丽的大师姐，在蛟龙潜渊的怀里，化作了尘烟。
“潜渊！我杀了你！”雍枝面目扭曲地拿剑刺向潜渊的心口，他正呆愣地看着空空如也的怀抱，周围的一切好像都与他无关。
“噗呲”一声，雍枝的灵剑刺入了他的心脏，他骤然回神，肝胆俱裂地仰天长啸，猛地捏住雍枝的喉咙，他目眦欲裂地看着她，狠狠收紧手掌，将她的脖子生生拧断，随手扔下高塔。
他捂住心口的伤，忽觉目眩神晕。一阵青色的光芒闪过，他茫茫然看去，只见一颗小小的蛋正漂浮在空中，它的表面崎岖不平，漆黑的鳞片隐隐泛着青光。潜渊愣了愣，伸手去接住，手心触碰的瞬间，他感到了生命的律动。
一种……莫名熟悉的感觉……
他恍然大悟，颤抖的双手捧住这颗蛋。
这是他的孩子，他与青梧的孩子。
难怪他倾注了所有的灵力给她，可她身上的伤怎么也无法治愈，原来是她将二人所有的灵力都给了腹中的孩儿，以此来保全它而不至于母子俱亡。
这是青梧最后的决定。
“潜渊！”一个男人的声音横空传来，潜渊下意识将手里的宝贝护住，堪堪躲过呼啸而过的利剑，他的脸却被拉出一条口子。
他心口疼痛难忍，方才雍枝将他的心脏刺出一道裂缝，妖力正在汹涌溃散，他根本使不出任何招数。
看着十几人凶狠围上，他一双幽深的暗绿色眸子变为妖异的竖瞳，瞬间膨胀的原身将那些蝼蚁猛地扫了出去，蛟龙尖锐的巨尾砸向黑塔，震得巨塔摇摇欲坠，瓦砾纷纷向下砸去。
而另一边的云中月虽火力全开，但寡不敌众，他刚刚恢复的半身修为抵不住他们的前赴后继，伤口愈来愈多，他一袭黑衣被血染成了玄色。
蛟龙长啸着直直朝云中月席卷而来，他淡淡地瞥了一眼，顺势旋身而上，抓住了蛟龙的龙角。
墨玉一般的蛟龙在琉璃塔上盘旋几圈，伤口的鲜血像细雨飘落而下，蛟龙的鲜血含剧毒，可侵蚀人的肌肤，底下传来一片尖锐的惨叫。
云中月倚在龙角边，收回阴冷的目光，而后遥望西方。
“回天阙。”
潜渊受伤太重，差点坠入云梦泽，云中月虽也伤得不轻，却还有力气将一尾巨龙扛着回天阙。
天阙其实就是云梦泽中心的几座岛屿，其中最大的岛屿为天阙的主岛，名叫仙洲屿，那上面鸟语花香、四季如春，奇珍异兽数不胜数，因此被认为是上天赐予的福禄，是上古神族的遗骸化作的仙岛，隐藏在仙气缭绕的云雾之中，被宽阔清澈的云梦泽环绕，也被称为云中仙境、世外桃源。
但桃源仙境，也是被那群人给摧毁成了人间炼狱。
在深沉的夜色里，云中月越接近天阙，眼中闪烁的光芒就越亮，浑身戾气抑制不住地爆发，吓散了方圆五里的鱼群鸟兽。
直到一个结界挡在了他的面前，他终于停了下来。
这是他曾经离开天阙时设下的结界，除了他，无人可破。
“阿月……”
温柔慈和的声音似风似梦般拂过他的耳畔，像母亲温热的手掌抚摸上他的脸庞，他情不自禁地闭上眼，下意识伸出手去，像是要去触摸什么。
“阿月，你去找找镜儿……”
“阿月，快去救救镜儿——”
下一秒，一个尖锐的惨叫几乎是刻骨铭心般刺入他的脑中，他陡然睁眼，只见天阙人山人海、烈火丛生，浓郁的血腥融进空气，将洁白浩渺的云雾都染成了诡谲的赤红。
“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个小姑娘被人束缚在天阙的灵脉玉匾上，百来颗魂钉一个个打进她的各处关节与五脏六腑，她浑身抽搐着，神魂震颤地哀嚎，连雷鸣都没能将其掩盖。
一切的一切都变成了血红色，尖叫、哀嚎、咒骂、嘲笑……嘈杂混乱的各种声音像钢针，刺进他的脑子搅来搅去，要把里面的东西搅得血肉模糊，要他痛不欲生。
他一阵摇晃，重心不稳地从空中跌落下去，将自己和蛟龙摔了个彻底，身上的伤口全部崩裂，他起身扶住旁边的一棵树，微微喘了喘，随即不顾身上的痛楚，再次扛起沉重的蛟龙，慢慢往山下走去。
待走到一个陈旧的庭院前，他忽然将肩上的蛟龙扔下，然后独自进了庭院的屋子里。
随意打了个火，云中月沉默地走到床榻上，快速褪去自己身上的衣物，布料粘连在血肉上，被他直接扯了下来，血肉黏腻的声音听着痛极了，但他却流着冷汗一声不吭。
直到将自己擦拭干净，他才终于喘了口气，慢慢去换了件干净的衣裳。
「魔尊……」
心底传来的声音令他的动作顿了一顿。
「你好些了吗？」苏望星毕竟与他共存一体，或多或少能感受到几分属于他的痛苦，只是她什么都做不了。
一如既往的沉默……
她心中惴惴不安，却并不是担心他的安危，而是栖青梧。犹豫良久，她还是问出了口：「雍门怎么样了？」即便她只剩听觉，却也能感受到他们打斗之激烈，她心里一直悬着没敢落下。
没有得到他的回应，她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小心地问：「青梧她……受伤了吗？」
好一会儿，她才终于听到了那个人冷漠的声音：“我不认识她。”
「哦……」
想来，与青梧相处的时候都是她占着身体，他没见过也是情理之中。她叹了口气，轻声说：「她人可好了，又漂亮又厉害，真的是很好的姐姐。可是……」她迫不得已将青梧的家搅成一池浑水，即便非她所愿，也非她所为，但还是愧疚不已。
说她愚蠢也好、自私也罢，可身处在这个世界她没有回头的余地，她甚至连一声最廉价的对不起也无法告诉青梧。如今也只能在心中默默祈祷：希望她没有受伤，也希望她能与爱人相守。
云中月听见苏望星在心中美好的祈愿，回想起栖青梧在潜渊怀中魂飞魄散的情景。
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沉默地换上衣物，然后盘腿正襟危坐于床榻上，将所有的事情都抛诸脑后，阖上双眸调息运气，将元魂慢慢缝合得更加紧密。
苏望星心中沮丧，一夜无眠，直至破晓才终于有了些睡意，然而还未入梦，她突然被什么力量给推了出来，她迷茫地环顾四周，唯一不陌生的就是床榻正打坐的……
嗯？
她目光呆滞地凑过去，仔细地看着那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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