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冥王
凡世有传说,人死后,灵魂会循着一条看不见的路,踏上轮回往生的旅程。
扇舞看着身旁经过的无数光点,如同羸弱的萤火虫,有条不紊地往幽冥神像飘去,最终消失在她的视野里。
剑凛站在魂灵之中,张开手掌凝出一张暗色的符纸,扇舞则在她的身后发力,将那符纸推向幽冥神像的额头,符纸上复杂的纹样陡然发生变化,逐渐扩大、扩大……直到幻化而成一扇门的模样。
两人对视一眼,然后往里面走去。
她们踏入了一个幽暗的空间,唯有魂灵的微弱光芒指引路途,她们沉默着走了许久,直到前方传来铃铛的声音,随即是一个疑惑的声音:“咦?”
虽未看清来人,但她们听出了那人的声音,扇舞淡笑道:“许久不见,牛头。”
铃铛声变得急促起来,只见一个小女孩跑了过来,她青灰的头发扎成了两个总角,铃铛缠绕其中,随着她的动作铃铃作响,牛头面具被她歪歪扭扭带在头侧,有种莫名的喜感。
牛头看着眼前二人,不可置信地说:“扇舞姐姐剑凛姐姐?!”她绕过扇舞去看剑凛,然后拉住她前看看后看看,惊奇地问:“剑凛姐姐你没事了?”
剑凛点点头。
“你当时受了那么重的伤……我还以为、我还以为……”牛头的声音弱下去,剑凛半蹲下去正视她的脸,摸了摸她的脑袋,表示自己没事。
“谁为你们疗的伤啊?”牛头有些好奇,毕竟当时连冥王都没了法子。
脑中闪过一个浅淡的身影,扇舞轻声说:“一位世外高人。”
牛头似乎还想问什么,扇舞却不想提及,于是问她:“殿下是否安好?”
铃铛轻响,牛头摇头道:“我不知道。”
她常年在凡尘奔波,很少回冥界,况且那位公主向来神出鬼没,与他们这些鬼差少有交流,她自是不知道她的近况。
“不过,”牛头说,“看冥王的样子,殿下应是无碍。”
扇舞惯有的笑意渐渐变得冰冷。她随口一问,只是转移牛头的注意力,她当然知道傀姬并无大碍,她们身上的鬼蛊便是以她的血炼化而成,若傀姬有事,她们姐妹二人也无法独善其身。
扇舞点头,对剑凛说:“走罢。”
“你们要去找殿下吗?”牛头问。
“自然是先去求见冥王。”言罢,扇舞看到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扇舞问:“怎么了?”
“我方才从冥府出来,冥王……”牛头紧紧皱着眉头,稚嫩的五官皱在一起,瞧着可爱极了,但她的声音却很忧愁,“冥王发了很大的脾气,白无常还在里面,恐怕凶多吉少。”
扇舞毫无波澜,只点了下头。
“你们小心些。”
剑凛又摸了摸牛头的发顶,扇舞看了她一眼,然后对牛头说:“多谢提醒。”
她们分离之后,扇舞与剑凛继续跟着魂灵往里走,直到前面的光景越来越明亮,眨眼之间,一派磅礴的景象展现在她们面前。
巨大的幽蓝色塔楼悬浮在漆黑的天际,是整个幽暗的冥界里唯一的光亮,有黑色的瀑布悄无声息地自天上的塔楼底部缓慢落下,渐渐不见了踪影。
她们收回目光,身旁的光点化成了几近透明的原形,大多是人魂,也有飞禽走兽,它们沉默地踏上通往六道轮回盘的“归途”,阴森又诡异。
千万条归途环绕黄泉不停地旋转,上面有数不清的彼岸花开放,艳红的花朵盛着冥府之上洒下的华光,自成一派别致的绮丽风光。
扇舞与剑凛并非鬼族,因此难以在冥界使用术法,只能继续跟着魂灵们沿着归途往冥府走。
归途很长很长,沿途的彼岸花有着涂抹记忆的能力,开始会重现亡灵生前的喜怒哀乐,然后随着他们渐渐往上临近冥府,那些情绪就会被一一抹去,只余一个空白的灵魂跳入六道轮回盘,顺着黄泉流入凡尘,开始新一轮的喜怒哀乐。
她们不是亡灵,并未受到彼岸花的影响,所以很快就到了冥府,守卫在冥府之外的鬼差见到她们,俱是一副震惊的模样。
剑凛再次凝出符纸,上边有冥王的法印,他们立即放行。
然而她们走进冥府还没几步,塔楼之上传来凄声惨叫,一个白色的身影从上面直直坠落下去,鬼差们诧异极了,面面相觑地问:“那是谁?”
“楼上就三位,能是冥王吗?能是那熙大人吗?”
“是白无常?”
众位鬼差默了默,其中一个年纪最小的问:“冥王为何要责罚白无常?”
另几个年长的或叹气或沉默,然后有个鬼差悄悄回答道:“还不是因为……那个人。”
即便年纪再小,他也知道那个不可说的人是谁,但他还是很疑惑:“可是,跟白无常有何干系?”
“传言那个人是在南苍醒来的,南苍是白无常管辖的地儿,那么大的事他都不晓得,完全是失职啊!”
“失职事小,最主要的,还是因为……那个人。”
“听罗刹鬼说,最近十八层地狱里的恶灵太少,舌头都不够他割了。”有神女般的妙音从楼上传来,“怎么办呢?”
听罢,众鬼差皆是一惊、神色大变,瞬间噤了声。
一个身着漆黑纱裙的女子从楼上慢慢走了下来,停在旋状的楼梯中间,看着那些紧张的鬼差,又问了一遍:“你们说,怎么办?”
有人带头跪下,后面的人也跟着都跪了下去,“那熙大人饶命!”
那熙的半张面容都掩在长长的黑纱之后,杏眼里一片冰冷,余光扫到了旁边的两个身影,她抬眸往上看了看,朝她们招招手,然后一言不发地又回了楼上,任凭鬼差们心惊胆战地跪在外面。
扇舞和剑凛跟着她的步伐上了塔楼的顶层,那熙等候在幽冥殿外,示意她们直接进去。
冥王锁棘正坐在中心的王座之上,疲倦地用手撑着额头。良久,她才缓缓抬起头来,一张与傀姬有八分相似的脸暴露在天窗华灯落下的光里,但许是傀姬修炼阴阳花的缘故,锁棘的容貌比之少了许多妖冶,此刻她坐在鬼族的王座之上,更添王者的威仪。
扇舞和剑凛直接跪下去,额头叩地对她行了个大礼,“拜见冥王。”
锁棘没有让她们起身,而是先盯着剑凛打量了一阵,然后不咸不淡地说:“伤好了?”
并非疑问,而是肯定。
她起身慢慢朝她们走来,离开了华灯的幽光,她苍白的脸色变得深沉,更加的阴郁森冷,原本华丽的绛色衣裙也变得暗淡无光,长长的裙摆无力地跟在她的身后。
她绕着两个人走了一圈又一圈,声音阴冷:“照顾公主不周,你们罪该万死,但如今既有命回来,便还未到你们解脱的时候。”话音刚落,锁棘停在剑凛身前,高傲地睥睨着她,“与孤说说,那日在人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扇舞心中一紧,连忙抬头对锁棘说:“剑凛她不能——”还未说完,她便被锁棘一掌扫出几米之外,狠狠撞在了冰冷的石柱上。
“聒噪,”锁棘甚至都没有看她一眼,而是化出一支玉烟杆去将剑凛的头颅掰过来正视自己,锁棘笑得狞恶,硬声命令她,“说。”
剑凛死死地咬着嘴唇,在她威慑的眼神里,终于张开嘴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锁棘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剑凛的嘴里还是没能发出一丝声音,直到她终于失去了所有耐性,狠狠扇了剑凛一个耳光,力道之足,直接将她掀翻在地,久久直不起身。
锁棘冷哼一声:“真是无趣。”她又看向那边瘫软在地上的扇舞,说:“那你替她说罢。”
扇舞忍着身上的疼痛,爬起来朝锁棘的方向叩拜,说:“那日送来一个灵墟的男人,殿下看他元阳深厚,就想用他来增加修为,谁知那男人突然爆发,我等招架不住,害得殿下受了重伤。”
“灵墟的男人……”锁棘喃喃自语,又回忆起傀姬的灼伤和最近的事情,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问,“那个男人……是何模样?”
“颀长,瘦削,相貌丑陋,”扇舞回忆着说,“但他有一双红色的眼睛,看着……并非凡人。”
锁棘的背影猛地一抖,几乎摇摇欲坠,守候在门边的那熙见势不妙,赶紧去将她扶住,她却猛地将人推开,转过身来厉声质问跪在地上的两个人:“你们伤了他?!”
扇舞从未见过这样的冥王,像个凄厉的疯子,脖颈和额头的青筋暴起,好像下一秒就会破裂开来。
锁棘愤怒地瞪视着跪在她面前的剑凛,毫无理智地尖叫:“你伤了他!!!”
“剑凛——!”
扇舞根本没来及思考,像只离弦的箭一样冲过去,却仍然没能护住她,眼睁睁看着剑凛被锁棘瞬间凝聚的术法掀飞出去,扇舞还没反应过来,锁棘已经移到剑凛面前,狠戾地扼住她的喉咙,神色凶煞得像头恶狼,恨不能将她碎尸万段,“你竟敢伤他?你竟敢伤他!”
扇舞再也顾不上什么冥王,她张开双手化出几把锐利的刀扇,扇骨分裂开来犹如犀利的刀雨,不顾一切地朝锁棘刺去。
锁棘挥开袖摆,挡住了凌厉的刀雨,却没挡住扇舞紧随其后地偷袭,衣襟被她锋利的扇子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但并未伤及内里。理智回归,锁棘轻飘飘地退了几步,面无表情地看着将剑凛死死护在身后的扇舞,像是看着一个死物:
“狗养野了,连主人都敢咬了。”
幽白的光自锁棘的周身迸发而出,扇舞被这突如其来的强大灵力狠狠压制,连着咳了好几口血,满唇的鲜血衬得她的面色苍白得透明,但她仍然倔强地瞪视着锁棘,一言不发。
锁棘动了动右手腕,优雅纤细的五指突然如嶙峋的枯枝般,折出了诡异而扭曲的姿态。扇舞看到她的手心渐渐浮现一团浓郁的黑雾,眼中的倔强瞬间支离破碎,颤抖地摇了摇头,“不……”
就在锁棘轻启红唇念咒的那一刻,扇舞突然尖声哀嚎,她浑身的血脉变得漆黑,快速地攀爬上她的脸颊,鬼蛊在她的身体里乱窜,她痛得五官扭曲,整个人浑身抽搐,连呼吸都被迫停滞。
凄厉的惨叫响彻整个塔楼,就连那熙也不忍再看下去,将头偏向一边。
剑凛说不出话,只能勉力发出“呜呜”的声音。她拼尽全力爬过来,不顾扇舞疯狂地挣扎,悲戚地将她死死抱住。她以哀求的目光仰望锁棘,张开嘴拼命想要发声,却只有极浅的哈气声,全部都被扇舞惨烈的尖叫掩盖。
锁棘没有停手,饶有兴致地看着姐妹俩绝望至极的神情。
鬼蛊发作极为痛苦,蛊毒会在血液里蔓延,慢慢将宿主从内到外蚕食得干干净净,最后连灰都不剩,这是鬼族曾经的至高刑罚,但自冥界开拓了十八层地狱后,鬼蛊便成了鬼族的秘术,为历代冥王所掌握。
锁棘耗费精力,以傀姬的胎血制成了纯度极高的鬼蛊,令其寄生于扇舞和剑凛的体内。她离不开这冥府,总要有人做她的爪牙。
那熙叹了口气,走到锁棘的身边,轻声说:“王上,留着她们还有用处。”
锁棘的神色变幻莫测,她慢悠悠地收手,扇舞犹如被斩断悬丝的傀儡,汗流浃背地瘫软在剑凛的怀中,呼吸微弱。
“你说得不错,留着她们确实还有用,”锁棘转身回了王座,“她们既能得到林独清的信任,那么拿到那缕元魂,应当也不是什么难事。”
听到那个名字,扇舞的手指动了动,长睫微颤。
剑凛捂住她的耳朵,将她紧紧抱住。
“林独清继任神息谷宗主之后,就一直隐居深林,找到其人都难,更逞论让他为魔修医治?”那熙简直难以置信。
“剑凛那时的伤势你与孤有目共睹,即便是孤也不一定能将她救活,但有一个人可以。”锁棘在王座周围徘徊,微笑地看着那边可怜兮兮的姐妹俩,“林独清是整个仙宗最厉害的医修,这世间除了他,没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治好那样重的伤。”
那熙转头去问姐妹俩:“当真?”
扇舞根本没力气说话,只有剑凛迟疑片刻,然后点了点头。
锁棘瞬间变得兴奋起来,她曲起食指咬着上面的指节,来来回回不停走动,声音颤抖地说:“去,快去西岭,快去神息谷——”
话音未落,她突然闪现到剑凛的面前,将那熙和剑凛吓了一跳,剑凛抱着虚弱的扇舞往后缩了缩,但锁棘突然伸出双手捧住了她的的脸,近乎癫狂地朝她尖叫:“去找林独清!去把他们藏起来的元魂给我拿来!
“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诱惑他也好,杀了他也罢,去把元魂给我拿回来!”
“王上……”那熙赶紧过来止住锁棘的动作,每当涉及那个人的事情,她总会失去理智,“魔尊的元魂何其重要,此事须当从长计议,万万不可鲁莽行事……”
“来不及了,那熙!”锁棘抓着她的手臂,面容哀戚,“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回想起这两百年来的种种过往,锁棘咬着下唇,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一样,哽咽着说:“我真的不知道……”
那熙忍住眼中热泪,轻轻抱住她的头。
锁棘断断续续地呢喃:“可是……如果我帮他夺回了他的魂魄,助他杀了光羽、灭了仙宗……”说到这里,她暗淡的眼瞳突然明亮了起来,像是恢复了神智,轻声自问:“他是不是就能原谅我了?”
“您从来都没有对不起他,又何谈原谅不原谅?”那熙低声抚慰她,在心中隐隐叹息。
不是云中月不会原谅她,而是她不肯原谅她自己……作茧自缚罢了。
锁棘根本没有听进那熙的话,只是把目光移至那边的剑凛和扇舞,死死地盯着她们,语气冰冷地说:“你们即刻动身,一人去神息谷拿回魔尊的元魂。”她站起身来,继续说,“一人去追寻魔尊的踪迹,请他前来冥府……一叙。”
剑凛点头领命。
那熙虽不赞同,却也没说什么。
“听话的孩子,才活得长久。”锁棘幽幽出声,提醒她们,“你们姐妹情深,谁也不想失去彼此,独活于世罢?”
剑凛垂头去看已经昏迷过去的扇舞。
“别让孤等得太久,退下罢。”
剑凛咬牙强忍浑身伤痛,颤巍巍地抱起扇舞,一瘸一拐地离开了幽冥殿,随着她远去的脚步声,长廊的阴暗里慢慢走出来一个穿着玄色斗篷的人。
殿内寂静,锁棘又坐回了王座,整个人疲惫不堪,“傀姬的修为还是恢复不了吗?”
那熙提醒道:“殿下的伤势尚未痊愈……”
“若非尊上元魂残缺修为尚浅,她哪里还有命回来?”想及此,锁棘怒不可遏,“她竟敢意欲夺取尊上的元阳?是要打我的脸吗!”
“……”那熙再次提醒,“殿下恐怕还不知晓那个人便是魔尊大人。”
锁棘冷哼道:“从小给她讲的道理关键时刻全然派不上用场,真是随了她爹的榆木脑袋。”说到这里,她突然顿住,像是陷入了某种思绪,过了好久都没再开口。
那熙看她一动不动,担忧地唤了她一声:“王上?”
锁棘猛地回神,脸上茫然的神情消失不见,她冷淡地说:“扇舞和剑凛不在她身边,找几个可信的鬼修陪她去凡间,她知道该怎么做。”
“这……会不会着急了些?”那熙说,“阴阳花此类邪术,若急功近利,恐遭反噬啊……”
“那又如何,”锁棘面无表情,像是在谈论一个无关紧要的东西,“若她还是不能突破境界增长修为,那与死了又有何区别?
“我养她这么多年,就是为了此刻能派上用场,如今却出了这样的岔子,真是没用。”
那熙沉默。
锁棘撑着额角,长长地叹息一声。
“那熙,唱支歌罢。”
“您又头疼了吗?”
锁棘不语,只是闭着眼紧紧蹙着眉。那熙哼唱起了轻柔的小曲,慢慢走上台阶,来到她的身边,为她按揉头上的穴位。
这天籁之音犹如仙乐,又似鲛歌,不至迷惑人心,却有安抚心绪的妙用。那熙本是凡尘的一缕幽魂,因声音优美而被先冥王留在冥界,陪伴她长大,这一陪,便是两百余年。不论经历何种磨难与绝望,这歌声始终在她的耳边萦绕,像是母亲温柔的低语,也像是挚友柔韧的抚慰。
如果没有那熙,她可能早就疯了。
锁棘握住了在她头上按压的手,那熙顿了顿,然后继续吟唱。
而在殿外久久驻足的玄色身影,则在这渺渺歌声里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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