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059 见风使舵的
想到唐钝抱着云巧痛哭流涕诉说衷肠,她自个忍不住先笑了。
唐钝的脸黑成了锅底。
老唐氏咳了咳,憋住笑意,后知后觉注意他手里捏的是经书,和气问道,“要不要给你盛碗鸡汤。”
顾大人他们进山找石场去了,出门前说晚些时候回来,不必留饭,衙役们要走完福安镇的所有村,也不回来吃午饭,因此她留了半只鸡起来。
养了半年的鸡没几斤重,煮熟了就更少,小半锅水,炖半个多时辰没剩下几碗汤。
给唐钝她有点舍不得。
唐钝看出她的心思,极浅的扯了下唇。
老唐氏目光微闪,“你的脚不疼了吧?”
鸡汤是凉过的,云巧几口就喝完了,把空碗给老唐氏,边抹嘴边看着唐钝的脚,脆声道,“唐钝要吃猪蹄才好得快。”
吃什么补什么。
唐钝脸又黑了几分。
老唐氏恍然大悟,拿着碗,高兴地去灶间盛了碗鸡肉,夹出黑不溜秋的鸡脚给唐钝,“墩儿,吃这个吧。”
唐钝:“”
鸡脚的指甲没剪,尖尖的,细细的,看着就无甚食欲。而且鸡脚没肉,啃起来还不雅,唐钝排斥,“我不饿。”
“不饿也得吃。”老唐氏有理有据,“你腿不好,就得吃这个。”
“对,吃这个好得快。”
“”
这只鸡脚他都不知自己啃完的。
老唐氏收拾骨头时,笑容满面,“晚间的鸡脚我也给你留着。”
“”
唐钝想说不用,鸡脚无味,吃着不如粥香,可心知老唐氏的性子,没有多说,晃过云巧吃饱餍足的小脸时眼里精光一闪,道,“云巧脚也伤着了。”
“她吃鸡腿。”
“”
老唐氏拿着碗筷走了,唐钝拿起经书翻了翻,不满地瞪着云巧。
云巧这会儿吃饱了,躺床上盯着房梁的蜘蛛网发呆,没留意他脸上的不忿,兀自道,“唐钝,你奶真好。”
云妮说得对,跟着唐钝就不会饿肚子,回味无穷的舔了舔唇上残留的鸡汤,义正言辞道,“唐钝,我会孝顺你爷奶的,他们给我饭,我给他们干活。”
曹氏最爱挂在嘴边的就是不干活没有饭吃。
唐钝爷奶给饭又给肉,还不让她干活,太好了。
蜘蛛网是新结的,上头有只小蜘蛛爬来爬去,爬到房梁绕到里侧不见了。
云巧这会儿没瞌睡,翻起身想找点活做,见老唐氏坐在井边,屋檐的阴影温柔罩在她身上,她搓着衣衫,双手沾满了皂角的泡泡,她穿鞋,“我帮奶洗衣服。”
不知是不是听到这话了,老唐氏抬头,朝她笑了笑,“你就在床上躺着。”
“回床上躺着。”
“我好了。”云巧提着裙摆跳两下,“浑身舒服着呢。”
“那也不能到处走动,什么事儿明天再说。”老唐氏把衣服丢进旁边装清水的盆里,佯装不高兴。
云巧立即退回床边,脱了鞋躺回去,转瞬又坐起,眼巴巴望着小院里随风抖动树叶的槐树,像被关押许久没出过房门的人。
唐钝有午睡的习惯,这会儿阖着眼昏昏欲睡,但她翻来覆去的,闹得他耳根不清净,天儿又燥热,丁点动静就惹得心烦,他摇了摇手里的扇子,道,“休息两日,等你脚好些再说。”
“我脚没事。”
破皮是常有的事儿,过两天就好了。
“休息两天,我有事儿安排你做。”
云巧顿时规矩了,眨着眼问,“什么事?”
“给地除草施肥。”
夏日草深,稍不留神杂草就盖过庄稼了,再者,红薯藤栽进地就灌了一遍肥,最近太阳晒,得盯着再施遍肥,菜地也要人整理。平时都是老唐氏忙这些,衙役们不知什么时候走,老唐氏要给他们煮饭,恐怕顾不过来。
云巧能做多少做多少,剩下他请村里人帮忙。
“这个活我会。”云巧跟着沈老头下地后就喜欢种地超过扯猪草,奈何沈老头不带她,眼下有机会,她振奋不已,“地里的活都给我。”
“你又不是牛。”唐钝枕着手臂,看她一脸雀跃,嘴角微微扬起,“累死了怎么办?”
“才不会。”云巧雄赳赳挺起胸膛,“种地又不累人,我爷奶想累都没地给他们累呢。”
这话是沈老头自己说的,收玉米那两天,沈老头在地里忙到最晚,村里人笑他累死了怎么办?沈老头就说,“我巴不得有个几亩地让我累死算了。”
可见种地是多么自豪的事儿。
唐钝轻笑,“你爷奶听你这么说非打你不可。”
“他们不敢,我是唐家人,和他们没关系了。”
“你倒是拎得清。”
“我聪明吧。”
唐钝望着她。
她平躺在床上,头发散在枕头上,五官柔和,说话时,嘴角噙着自得的笑意,笑里还有几分骄傲,认识她以来,没见她情绪低落过,谈及聪明,她更是积极,仿佛骨子里认定她是个聪明人。
这份自信,唐钝望尘莫及。
院里传来哗哗的水声,老唐氏倒水,叮嘱声传来,“巧姐儿,你睡会儿午觉,睡醒了我给你煮红糖水。”
“哦。”
云巧听话地闭上了眼。
眼珠却不安分,动来动去的,睫毛打着颤,他看不下去,“睡不着就不睡了。”
白天睡太多,夜里睡不着又得折腾他了。
“奶要我睡的。”她撅起嘴,字正腔圆地反驳,“要听话。”
老唐氏晾好衣衫进屋见两人都面朝里侧睡着,捡起床前摇落的扇子,笑着回了屋,殊不知她前脚走,后脚云巧就醒了,轻手轻脚溜出门,将角落的背篓和镰刀齐齐带走了。
他们待她好,她要好好干活报答她们。
唐钝给她指过哪些地是他家的,她看眼日影方向,准备先去东边地里除草。
村里人爱在村口竹林乘凉,打衙役进村说明情况后,没几家心里不慌,云巧踏进竹林,就听到她们七嘴八舌的议论声。
一瞧见她,她们顿时不说话了。
云巧奇怪地打量说话的几个人。
她们毫不避讳地鼓起眼瞪她。
眼里没有半分欢喜。
唐钝自幼就长得俊,礼仪礼数也好,好多人垂涎他做女婿,顾及彼此是邻里乡亲,没有脸开口,想着老唐氏急了总会露点口风出来,不料悄无声息定了云巧。
哪怕疼唐钝的长辈,看云巧披头散发的样子都皱起了眉头,嫌弃不已。
就这模样,给唐钝做丫鬟都不配,怎么就做媳妇了?
唐钝不会真被她下了降头吧?
比起她们审时的目光,云巧坦然得多,抬头挺胸走过去,不卑不亢道,“四祖爷给我撑腰,你们不敢打我。”
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故意警告。
赵氏轻蔑地笑了声,“你这狐假虎威做给谁看呢?”
唐钝以后走科举是要出去见世面的,她跟着不是给唐钝丢脸吗?哪家秀才娘子会是其貌不扬连头都不会梳的傻子?老唐氏老眼昏花了吧。
“呵。”有个倒三角眼的婆子似笑非笑地望着赵氏,“话说四堂爷说的,你要不满找四堂爷,凶墩哥儿媳妇干什么?”
这话一出,竹林里更是安静。
安静得能听到赵氏气急败坏的呼吸声。
她厚着脸皮找唐钝,有意撮合他和竹姐儿,没挑明就被唐钝挡了回去,害她因为他瞧上了云妮,绞尽脑汁想搅黄那门好事,不惜威胁沈家断绝关系。
最后竟被云巧捡了便宜。
她就像个跳梁小丑,蹦哒得再欢也是逗人乐的,老唐氏估计在背后笑疯了吧。
倒三角眼的婆子火上浇油,“竹姐儿的亲事有眉目了吗?”
赵氏剜她一眼。
她笑着移开脸,“你说墩哥儿也是,绿水村都是些难民,能养出什么好姑娘,村里知根知底的多好。”
这话无疑给赵氏难堪,她跟四祖爷打听唐钝的亲事好多人都知道。
四祖爷猜到她的心思势必会问唐钝,唐钝连个反应都不给,却突然把云巧接回家,摆明了告诉大家伙,他瞧不上竹姐儿,宁愿跟云巧过日子也不想娶竹姐儿。
不愧老唐氏养出来的,杀人不见血啊。
昨天起,竹姐儿就把自己关在屋里哪儿也不见,说是没脸见人。
四祖爷借唐泰山的嘴警告她那些话,不就怕她怀恨在心为难云巧吗?
真真是好算计。
杀人诛心,那婆子铁了心不让赵氏好过,又故作惊奇地问了句,“莫不是墩哥儿眼里竹姐儿连个傻子都不如?”
“”
赵氏眼里快迸出火来,婆子慢悠悠站起身,捶着腰肢道,“哎呦,墩哥儿媳妇都知道顶着太阳干活,我也没脸坐咯,地里的草得扯咯。”
她撑着笑,不慌不忙往地里去了。
赵氏气红了眼,气唐钝算计竹姐儿的名声,气这婆子落井下石,没头没尾来了句,“谁知他们是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
婆子顿住,像听到什么惊悚的秘密。
其他人俱是吸了口冷气。
唐钝是秀才,是唐家的脸面,她们背后败坏他名声,村长不会放过她们的,当即没心思待下去了,各自搬着板凳往回撤。
赵氏更是心虚,灰头灰脸溜得比谁都快。
向来她压着别人,难得有她害怕的时候。
同龄的婆子道,“结亲不成也不必结仇,小心她说你坏话。”
倒三角婆子不在乎,“哼,我是想竹姐儿做我孙媳妇,她不答应直接拒绝便是,话里话外嫌宝哥儿个子矮配不上竹姐儿,墩哥儿确实高,可人家也瞧不上她呀。”
她们两家的龃龉,外人不好掺和,干笑着将话题引到别处。
不知怎么,又回到了云巧身上。
往地里去的几个婆子忍不住眺向唐家地里。
骄阳下,云巧蹲在地里,背篓挡着,愈发衬得她身材单薄娇小。
“背篓搁路边又没人要,她背着不嫌热啊。”
“要是嫌热就会梳个头了。”
“哎。”
追根究底,还是傻。
傻云巧捋出红薯藤,从外由里,慢慢扯草,草根深的用镰刀割,头发散着不舒服,她用红薯藤绑成两个鞭子,除完地里的草才给解开。
这会儿地里人已经很多了。
她认得隔壁地里四祖爷的孙媳妇,托她帮忙看着背篓,往山那边去了。
服徭役的事儿传开,家家户户都在地里干活,黄氏握着粪瓢给庄稼施肥,云巧突然窜到面前,“娘,给我洗头。”
她抹了把头上的汗给黄氏看。
黄氏往四周瞅了眼,小曹氏和张氏在地里,专心致志干着活,没往这边瞥一眼。
她没有立即应声。
云巧又说,“娘,我热。”
“你爹在家,找他帮你洗。”
“我回家奶会打我。”她蹲在地里,声音轻轻的,“她来找我了,被唐钝奶骂了。”
黄氏点了下头。
曹氏回来就骂她了,想来去唐钝家没讨着好,她提着粪桶往前两步走,故意和她隔开距离,余光瞄到抬起头的小曹氏,拿小曹氏听到的声音说,“娘要干活,要不你帮我?”
“好啊。”
地旁边就有沈老头他们挑来的粪,云巧学黄氏动作,每窝豆苗半瓢粪,她又快又利索,跟黄氏说,“唐钝要我干活呢。”
“什么活?”
“就地里的呀。”云巧说,“除草施肥。”
黄氏垂着眼,神色不明,“他家田地多,你忙得过来吗?”
“忙得过来呀。”她道,“我来之前就扯完一个地的草了呢。”
两日没见,她有很多话要跟黄氏说,边施肥边道,“唐钝奶很疼我,天天给我炖鸡汤喝,我出门干活她都不让,要我休息呢。”
她穿着老唐氏的衣衫,颜色簇新,地里的人没认出她来,听到这话才想起她是秀才爷家的人了。
不愁吃穿。
天天喝鸡汤,唐家果然有钱。
有那眼红见不得人好的碎嘴,“鸡汤有什么好喝的,能吃到鸡肉才算有本事。”
云巧抬眼看说话的人,不由得压低声问黄氏,“吃鸡肉要什么本事?”
“她逗你玩的。”
“哦。”云巧收回目光,笑眯眯道,“鸡肉没有鸡汤好吃。”
鸡汤里丢了生姜红枣,鸡肉味道有点淡,没有猪油饭好吃,她告诉黄氏,“唐钝奶说了,你和爹来,她炖鸡汤给你们喝。”
“好。”黄氏应了声,“你看到云妮了?”
云巧声音更小了,“她在山里,过得很好呢。”
“嗯。”
她帮着黄氏很快就把几桶粪用完了,黄氏指着河边要带她去,小曹氏跟着走了两步,皮笑肉不笑的说,“三弟妹,娘让我们抓紧时间干活呢。”
“巧姐儿帮我干了活,我帮她洗个头而已。”
云巧拍着胸脯,“对啊,我是外人了,帮你们干了活,你们要报答我。”
小曹氏:“”
云巧蹲在河边,黄氏拂水淋湿她的头发,周围芦苇遮着,没人往这边来,黄氏问她,“她们待你好吗?”
“好着呢。”她双手撑着膝盖,姿势规规矩矩的,“她给我吃鸡腿了。”
在沈家,鸡腿只有两个人吃得到。
沈云山和沈老头。
在唐家,鸡腿是她的。
“她还给我煮荷包蛋,撒了红糖的,四个呢。”
黄氏掏出怀里的皂角,先在手里抹上泡泡,再轻轻抠她脑袋,细声道,“她们是好人,你要听她们的话。”
“我记着呢。”
黄氏力道不轻不重,抠着头皮很舒服,云巧说,“娘,你什么时候来找我呀。”
“娘有空了就去。”
地里一年四季忙不完的活,紧接着又要服徭役,黄氏根本抽不开身,云巧不懂那些,喜滋滋道,“爹和翔哥儿也来。”
“好。”
“唐钝家的锅煮的饭香,娘多吃些。”
“好。”
“还给娘煮鸡蛋。”
“好。”
河面水光粼粼,映着黄氏温柔的脸,“头发脏了就回家找你爹,他天天在的。”
“嗯。”
云巧头发有点多,黄氏给她洗了两遍,洗完后抬起自己衣服给她擦干多余的水,“娘得干活了。”
“我帮你。”
“不用,你去长流村吧,往后想娘了回来便是。”
云巧拍着头上的水,欲走山里的近道,黄氏拉着她腰带,重新给她整理,“山里草屑多,你刚洗了头,不进山了。”
“哦。”云巧扬起笑脸,待黄氏将腰带理好,不好意思拽拽,“这个不舒服。”
“习惯就好了。”黄氏拍拍她的肩,“去吧。”
“好呢。”
云巧挥挥手,风驰电掣的顺着小路跑了,地里的人见黄氏孤零零回来,笑她,“云巧现在是秀才娘子了,你做亲娘的等着享福吧,云巧是不是偷偷给你钱了?”
“婶子开玩笑呢,她连钱都没见过呢。”
沈老头和沈来财他们负责挑粪,来时发现路边的桶都是空的。
小曹氏带着沈云山他们在其他地里,这儿就小曹氏三妯娌,都不是利索的人,动作怎么会如此快。
一问得知云巧来过。
沈老头脸色青黑。
又听其他人这样说,训黄氏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水,她的事儿有唐家操劳,你管什么闲事。”
黄氏垂目,“是。”
照理说有秀才爷这个孙女婿,沈老头脸上有光才是,事实并没有。
唐钝瞧不起他们,唐家人给曹氏甩脸色,纵然他们想攀关系也没辙,加上云妮无缘无故失踪,怎么看都是云巧干的。
他讨厌云巧还来不及,怎么会高兴。
云巧到长流村时头发已经干了,她怕后背汗水浸湿,手抬着的。
顾不得地里的背篓,先回家找老唐氏帮她梳头。
老唐氏这会儿去村里找人买鸡了,院里没人,唐老爷子问她有什么事?
云巧拿着梳子,往屋里探了眼,“爷,你会梳头吗?”
“”唐老爷子差点没给口水呛死。
沉默间,云巧已走进屋,把梳子递了过来。
“”唐老爷子说不清是尴尬还是其他,脸色胀红,“要不问问墩儿?”
他这辈子没给小姑娘梳过头。
“爷不会吗?”她爹就会。
顶着她天真的目光,唐老爷子真诚地摇头,“不会。”
“好吧。”她垮了肩,慢慢往外边走,“就让唐钝梳吧。”
语气说不出的嫌弃。
唐老爷子:“”
唐钝正在看鲁先生给他的文章,是顾大人早年间在其他地方为官时写的,既有风俗人情,又有为人处事之道,唐钝看得津津有味,突然手里塞进个硬邦邦的东西,有齿,低头一看,是把梳子。
而给她梳子的人背身蹲在床边,“唐钝,爷让你帮我梳头。”
“”
她后背衣衫汗濡濡的,脖子里淌着水,唐钝问她,“你哪儿去了?”
“除草了啊。”云巧回答,“找我娘给我洗头了。”
头发残着皂角味道,一靠近就闻到了,他把梳子还回去,“你自己梳。”
“我不会。”
唐钝:“我也不会。”
“你会只是梳得慢而已。”
在书塾他就帮她梳过头,她提醒他;唐钝把梳子挂在她头上,“不一样。”
“一样,你就那样梳。”
老唐氏解下的头绳放在书架上的,她给唐钝,“你轻点就行。”
唐钝哪儿会梳女孩的头,盘发就更不懂,强调,“我只会梳男子的发髻。”
“行。”云巧没那么多讲究,“不热就行。”
唐钝一只手握住她的头发往上撩,一只手慢慢顺她发髻,最后弄成圆髻绑在头顶。
绑好后,他把梳子还出去。
木齿上挂着几根头发,云巧惊呼,“你把我头发梳掉了,你赔我。”
唐钝:“”
当日在书塾,李新他们几个给她盘花弄掉的头发更多也不见她要赔。
柿子捡软的捏呢。
“人到年纪头发就会掉,跟我没关系。”
“我没上年纪呢。”云巧捡起木齿上的头发,心痛不已,唐钝没在她脸上见到过这种情绪,“头发就这么重要?”
比她奶卖她都重要?
“你不懂。”
“”
她抽出书架上没写过的纸,仔细将几根头发包起来,唐钝看不下去,“你干什么?”
“藏着啊,以后成亲的时候给我相公。”
“”她还懂这个?唐钝眯起眼,“谁教你的?”
“我大伯母啊,她和我大伯就是这么做的。”她振振有词地解释,“他们是结发夫妻呢。”
“”唐钝嘴角抽搐,“你大伯母没读过书吧?”
云巧把纸揣进兜里,准备回屋找地藏起来,闻言顿住,“是啊,我们家就云妮读过书。”
多么理直气壮!
唐钝想好好跟她解释‘结发夫妻’的意思,抬头时,人已经没影了。
云巧藏好东西就往地里去了。
不知是不是唐钝手拙的缘故,头皮绷得不怎么舒服,去地里,好多人往她身上瞄,她摸摸发髻,发现没散就不管了。
太阳往西山去了,大山影子落下,东边地里干活已经不热了。
山里就这点不好。
太阳底下晒得头晕,没太阳就凉飕飕的。
唐泰山他们领着鲁先生和顾大人回来,远远就看到两块地格格不入,一排排红薯藤朝同个方向倒着,修剪过的藤长短差不多。
这讲究。
谁家庄稼地这么弄?
见路边蹲着个英气的少年,心里更是纳闷,墩哥儿又找短工了?
“先生。”少年抬起头,咧嘴露出雪白整齐的牙。
唐泰山隐隐熟悉,一时想不起来哪儿见过,直到少年说,“先生渴不渴,我给你泡金银花水喝。”
唐泰山拍脑袋,这不墩哥儿媳妇吗?怎么打扮成这样了?
跟个少年郎似的。
唐泰山问,“这地你捯饬的?”
云巧正往背篓里装杂草,乐不可支道,“对啊,这样好看。”
她爹教的,无论什么都要整齐排好。
唐泰山嘴角抽了抽,庄稼长得好就行,谁管它好不好看,他有点害怕唐家几亩地的水稻了,红薯藤割了会再长,水稻割了可结不出麦穗,他说,“你在家照顾墩哥儿就好,地里的事儿甭管了。”
照她这么祸祸,久叔家的粮食不保。
“唐钝让我管地里的事儿的。”
“你不懂。”
“我爷教过我的。”
唐泰山不信,但懒得和她多说,得跟唐钝说才行。
两块地令人赏心悦目,鲁先生觉得有趣,书塾放假,他偶尔会去农家做客,友人们打理菜地便是这般整齐舒服。
他问云巧,“你怎么想到的?”
“还用想吗?”云巧背起背篓,抓着路边的草借力起身,鲁先生忙过去搭把手,“你懂这个?”
“我懂很多的。”云巧佝着背,拉长了音,夹杂着丝哀怨。
鲁先生发觉自己刚刚那话不妥,虽然村里人瞧不起她,但接触下来就会发现她不傻,想法有些出奇罢了,他顺着她的话,“你还懂什么?”
云巧走在前边,指着不远处施肥的汉子道,“太阳晒,施肥要选清晨或傍晚,要不然庄稼会坏。”
是这个理。
她看向汉子手里的粪瓢,“粪要兑水。”
鲁先生挑眉,“还有呢?”
云巧就将平时看村里人怎么种地的说给鲁先生听,顾大人虽是父母官,但不会种地,见她说得头头是道,撒种,生苗,栽秧,收割,口齿清晰得很。
他问唐泰山,“是这样吗?”
唐泰山是庄稼老把式了,种了几十年地,和云巧说的没有什么出入。
“是这样的。”他回顾大人的话,完了问云巧,“地里有草你除了就是,割红薯藤干什么?”
“回家喂鸡啊。”
“”
好吧,确实懂得多。
衙役们比他们先回来几步,忙了一天,进门就找水喝,嫌开水不过瘾,打了井水起来喝,李善也在。
瞧见他,云巧脑袋扭向别处,顾大人注意到她的反常,顺着她视线瞄了眼李善,“你害怕他?”
“不害怕。”云巧闷着头,闷着头往后院去了。
衙役们没认出云巧,纳闷哪儿来的小郎君,直到灶房的老唐氏端着红糖水跑出来,众人观其态度才认出走过的是云巧。
毕竟没见老唐氏对其他人这么好过。
老唐氏在弄堂拦着云巧,边喂她喝水,边发牢骚,“地里的活是忙不完的,你累病了怎么办?”
云巧咕噜咕噜喝完水,舔唇道,“不累,扯草很轻松的。”
“活哪有轻松的。”她凑到云巧耳朵边,“你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没有。”
老唐氏松了口气,又问,“渴不渴?”
“不渴。”
“成,你搁下背篓歇歇,待会就开饭了。”
“好。”
后院被衙役们拾掇出来了,最里边靠篱笆的位置堆满了草,云巧昨晚看到了,因此把背篓背到这儿来。
刚放下背篓,身后就响起阵脚步声。
“你昨晚找云妮去了?”
云巧歪头,见是李善,提着绳子倒出里边的草,李善往前走两步,目光锁在她脸上,“你是不是找着她了?”
“不告诉你。”
后院架了几根竹竿,竹竿上晾着衣服,李善站在衣服后,目光黑而沉。
“唐钝都和我说了。”
云巧最面上的红薯藤抱回背篓,准备拿去喂鸡,眼皮都没掀一下。
李善又道,“唐钝让我别告诉其他人,那些人会找云妮麻烦。”
云巧继续忙活,没有半分停顿。
“云妮在山里吧?”他望了眼晚霞映红的山峦,“她做错了事儿,不敢回来。”
云巧挑出红薯藤,将剩下的草摊开,然后走到鸡笼边,将红薯藤丢进去,面上无波无澜,李善皱了下眉头,“你是她妹妹,不怕她饿死在山里吗?”
之前他以为她们姐妹感情不好,云妮漂亮,又爱慕虚荣,只乐意结交有身份地位的,云巧无知懵懂,只会拖她后腿,云妮必然不喜这个妹妹,昨晚云巧不见后,他突然发现自己猜错了,云妮真要嫌云巧丢脸,有的是手段要她绕道走,可云巧好像不怕她,还对她十分亲昵。
云妮喜欢这个妹妹。
他心思转了转,道,“山里豺狼虎豹多,云妮被叼走了怎么办?”
云巧喂了鸡,拎着空背篓绕过竹竿,镇定地朝前院走,李善目不转睛注视她,试图从她言行举止里看出点什么来。
哪晓得她踏进弄堂,撒腿就跑,背篓晃都没晃一下,眨眼就拐弯没了人。
紧接着,院里响起她洪亮的嗓门,“唐钝,李善又骗我了。”
李善:“”
云巧脚底生风跑进东屋,拽住唐钝手臂,身子微微哆嗦着,“唐钝,李善又骗我,他说你跟他说云妮在山里”
唐钝看眼笔尖蘸出的墨渍,满脸无奈。
云巧嘴里叽里咕噜说了长串的话,几乎将李善的话一字不漏复述出来。
李善;“”
难怪他说话她不吭声,是在偷偷记吧,好心机。
屋檐下,拂水洗脸的顾大人和鲁先生被云巧这番话震得发愣。
冰凉的井水顺着手滑进衣衫,顾大人回过神,哈哈大笑,“李善,你小子不行啊。”
看家本事被小姑娘识破,哪儿有脸混啊。
其他衙役们也惊呆了,不敢相信李善用这种手段讹十几岁的小姑娘。
“爷,你也太不厚道了。”
衙役们纷纷露出谴责的目光。
“”
东屋,唐钝将笔放进装水的笔筒涮了涮,推凳子示意云巧坐。
她很激动,激动得声音比平时尖利许多。
唐钝把笔挂在架子上沥水,温声道,“那些事你姐会应付,你就别插手了。”
云巧指着外边,“他是骗子。”
“你不搭理他就是了。”
“他骗云妮怎么办?”
唐钝看着她,道,“云妮不是比你聪明吗?”
云巧点头。昨晚她和云妮说李善的事儿了,云妮让她心情好就同他说两句话,心情不好别搭理他,她担心的是李善牛高马大的,打云妮怎么办。
唐钝找帕子擦桌上的墨渍,低低道,“他拿云妮没辙的。”
李善回来就试探他知不知道云妮的去处,他没表态,倒是激了李善两句,故意夸云妮。
李善一脸不屑。
说了句话。
他猜云妮应该做了什么事,惹到李善身边人了。
和云巧没关系。
他低头凑过去,小声道,“这两天别进山找云妮,小心他跟踪你。”
李善对云妮的态度不像是朋友。
“好。”云妮交代过了,有事会来长流村找她,她待在唐家等她就行,她说,“你离李善远点,小心他骗你。”
唐钝猜她是不是不记得昨晚那些话了,要不怎么笃定李善是骗她的。
他看她警惕地盯着外边,心跳得很快,安抚道,“他是衙役,有顾大人压着,不敢乱来的。”
云巧心有余悸,老唐氏喊她吃晚饭,她不敢进堂屋,隔着门槛,要老唐氏把她的碗递给她,老唐氏瞅了眼背朝着她的李善,心里有那么点不高兴,顾大人扫了眼隔壁桌。
“李善,瞧给小姑娘吓的,给人赔不是!”
顶着众多道指责的目光,李善端起手里装汤的碗,和云巧道,“我跟你开玩笑的,你别往心里去。”
一说完,人连饭碗都不要了,像老鼠见到猫似的,掉头就跑。
李善:“”
顾大人和边上的唐钝道,“李善这小子以前有些不着调,现在好多了,他没有恶意。”
唐钝颔首,“我知道。”
顾大人继续说石场的事,“山里的几处石坡我和鲁先生瞧过了,要么太过险要,要么都是些碎石,修路的事还得和孙山长商量商量。”
孙山长是刚来县学的山长,他曾和他聊过福安镇的情况。
孙山长的意思是因地制宜,不是非石板不可。
江南富庶,过往商人络绎不绝,石板路宽敞平坦,方便行事,西州地势险要,又是边境,道路通畅容易惹出坏事。
就提当年西州将领逃跑,如果不是西州地势险要,将西凉军挡在鹿门关,西凉军长驱而入,不知会攻下多少城池,他和孙山长几十年的交情,自知他说的合理合理。
修路的事儿还是再议。
倒是唐钝,顾大人说,“我和孙山长提过你,县学人才凋零,孙山长决定放宽县学入学条件,以你的天资,去县学比待在福安镇强。”
孙山长惜才,为了跟其他县抢人,掏钱补贴家境贫寒的人。
唐钝家境不错,又有真才实学,去了县学,每个月领补贴就有不少。
唐钝颔首,“福安镇挺好的。”
鲁先生叹气。
家中老人年迈,唐钝这份孝心多么难能可贵。
顾大人看到老唐氏就猜到原因了,不勉强他,知道,“孙山长学识渊博,最喜研究道路水桥,得知福安镇修路,会来盯着动工,你若遇到什么疑惑,尽管请教他便是。”
唐钝颔首道谢。
“衙门还有事,我明天就回了,李善他们会留下来熟悉地形,还得在唐家住些时日,吃喝住行按客栈的价格算。”
见唐钝有话说,他打断,“我们是官你们是民,白吃白住会落人话柄,再者,你奶年纪大了,顿顿煮饭哪儿忙得过来,我跟李善说了,让他找两个厨娘专门负责洗衣做饭”
唐钝没有再坚持,“听大人安排。”
“唐钝,要招厨娘吗?”云巧趴着门框,黑溜溜的眼珠落在顾大人脸上,“我会生火。”
“”顾大人好笑,“洗衣煮饭很累的,你照顾好唐钝就行了。”
云巧想了想,慢慢缩回去,脑袋又不见了,顾大人出声警告李善,“往后别逗她了,小心她往里你饭里投毒”
语声未落,就看云巧幽幽斜着脑袋望进来,直勾勾盯着李善,“唐钝,投毒是什么意思?”
“”
顾大人觉得他教坏孩子了,找补道,“我乱说的,李善再欺负你,我替你收拾他。”
“你打得赢他吗?”云巧看向他嘴角的两撮胡须,脸带狐疑。
顾大人噎了下,看向胳膊桌身材最壮硕的黑衣人,“我喊平安收拾他。”
他指平安给云巧看。
云巧满意地笑了,“好。”
李善:“”
有了顾大人这句话,云巧没那么怕李善了,但不怎么搭理他,倒是爱跟平安聊天。
平安在院里打拳,她就在边上跟着学,平安出门,她就背个背篓在后边追着。
哪怕不同路,她也屁颠屁颠的。
连续两日,唐钝觉得丢脸。
这天,她又追着平安屁股后跑,唐钝故意喊她,“云巧,你进屋一趟。”
云巧走到门口了。
李善还没招到厨娘,她去地里扯一会儿草就要回家帮忙煮饭,问,“什么事呀?”
“你来了就知道了。”
云巧看眼越走越远的平安,急了,“我要扯草呢。”
“”见风使舵的!唐钝杵着木拐走到窗户边,“你来我给你糖吃。”
上次他让她买的薄荷糖没拆。
“我今天吃过糖了。”云巧追着远去的人跑出去,“你自己吃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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