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的结局（二）

晚风轻漾，吹皱了一湖春光。

夜色冰凉，倒映在有情人的心上。

银时月的身姿久久伫立，面前的杏树足有合抱粗，树下盘根错节，深深根植于泥土汲取着水分，枝头的繁花开得正是纷纷扬扬，氤氲在空气中，还带着一丝微醺的甜香。

他缓缓伸手，一枚花瓣落在掌心中间，轻轻的，划过一丝痒意，微弱的触感倏忽即逝，只余下指尖渐深的冰凉，淡然的眉目流连，内含的深水潋滟，温雅静默之间，总也带着几分怜惜，几分怅然。

掌心的花瓣娇嫩脆弱，映入眼帘之间，洁白颜色纤尘不染，隐约之中还能看出透明细致的纹络，那么小，那么轻，如同他守护的那个人类，美好如斯，却又单薄易折。

那日杏树下试探的询问，他在问她，若是有一日，发现自己心中坚持，终究还是要失去，到那时又该如何？

同样的问题，也在他心中辗转纠结过许多回，他在问她，亦是在问自己内心的声音。

外表的神秘强大，却抵不过内心的苍茫和绝望，就像这片安宁祥和的土地上，正在慢慢陷入灾难和悲伤。

神魔契约的诅咒，时刻响在耳边，像是令人发聩的死亡之音，将他一下子推向毁灭的边缘，有谁能够想到，当初防止邪魔祸害人间的约定，此刻却桎梏了他想要拯救的脚步？

他明白，古今凡圣，皆为过眼烟云，即便曾经繁华万千，也终抵不过如梭日影，命里注定的生死，纵使他是邪魔，也不可能强行挽留。

他也知道，凡人性命，不过区区数十年而已，相比从亘古时期存活下来的他，当真如天地蜉蝣，朝生暮死，转瞬即会成为枯骨。

他更懂得，就算不惜违抗神魔契约，最终换来的，也不过是一段短暂的人生，昙花一现，烟花易冷，几十年的长度，与永恒生命的取舍之间，谁都能想得清楚，看得明白。

可是，或许正是因为如此短暂，所以才显得弥足珍贵，更教人难以割舍，有时候望着那些璀璨光景，从繁盛之期逐渐走向衰亡和没落，他也会心绪难平。

她说，我与你不同，你是邪魔，可以活得长长久久，而我只有数十年的生命好活。

可是在他看来，过去曾经走过的千千万万年，却还抵不过凡间的短短几十天，凡人的性命如同流星，虽是眨眼之间，却能绽放出绚丽的光彩，而邪魔不同，因为活得久了，很多事情都已看得开，反倒更会依赖天命使然，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会勉强，即将逝去的美丽，也不知道要去挽留，空睁着万年不变的双眼，坐看沧海桑田，任凭时光默默消磨虚掷于悠然间。

她说，即便有一天我死了，属于我的一切都消失了，你还是可以好好的活着……

可知百年的树木，抵不过蝼蚁的蛀空，万年的灵长，也逃不脱命运的捉弄……草长莺飞，花开花谢，一切源于泥土，也会归于泥土，这才是万物生灵最终的命途。在这个世间，真正能够恒久不已的东西，如山川，如水流，如一切无知无觉、无爱无恨之物。纵使邪魔，创生于幽冥之渊，当可与天地同寿，一旦有了感情，也未必能够活得长久。

人间辗转万年，他不记得自己见证过多少生离，多少死别，贪爱嗔痴，怨恨情仇，困扰凡人心智的东西有许多，放不下执念，逃不开情网，患得患失，兜兜转转之间，看似疲累至极，实际上仍在某处盘桓不前。

他曾为此感到不解，总以为是邪魔没有人类所谓的烦恼，不会庸人自扰，幽冥之渊里，只有无尽的黑暗与杀戮，那里不需要勾心斗角，也无需尔虞我诈，笑只为胜利而生，泪只为痛楚而流，喜欢的东西就要得到，不喜欢的东西自当毁去，因此他们才能活得更纯粹。

可是在凡间待得久了，他渐渐发现，真正的泪，是为爱而流，所谓没有烦恼，仅是爱得不够深罢了，记得曾有人说由爱而生忧，由爱而生怖，倘若没有陷入感情之中，如何会患得患失，又怎会困扰折磨？

她是第一个愿意对他好的人，他明白，贪恋着被爱的温暖，唯有拿更深沉的爱来交换，对于邪魔而言，爱便是如此简单，也是如此的纯粹而不顾一切。

她的小心翼翼，他都看在眼里，她的苦诉衷肠，他也都听进心里，但这所有的一切，都是源于另一个人，所以他感到悲伤，一种从未有过的痛苦和绝望，渐渐萦上心扉，悄悄蔓延在思绪，比洪荒时期的夜晚还要冰凉。

一边痴痴遥望人家永不回头，一边苦苦求索对方却心有所属，寻寻觅觅，觅觅寻寻，到头来终究是镜花水月一场空，明明好像触手可及，却又可望而不可及，泥足深陷，无可奈何，眼睁睁看着她，看着自己陷进去，直直的，仿佛要溺毙在里面。

爱有多重，恨有多种，纠结缠绕之中，构成了繁复错杂的人生，人类，便是这样一群脆弱而又奇妙的生灵，这么多年，他混迹在人群中间，看着他们的故事，不知不觉也学会了他们的爱恨，懂得了他们的感情。

到现在，他觉得自己已经不像个魔，也不想再去当邪魔了。

夜晚的风儿轻荡，撩起了一阕华裳，银时月默默垂着首，凝望掌心里的那瓣花儿，喃喃轻念着：“我知道你在等一个人，学琴曲也只为了他，可是雪羽……总希望有一日……你也能为我弹一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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