蹁跹惊鸿影(七)
“噗——”
萧萧侧躺在地上,再也承受不住的喷出一口鲜血,苍白如雪的容颜在殷红的血迹映衬下,凄楚绝然,妖异美艳。
不管眼前这位女子是何来历,又是何身份,也不管她曾经做过什么,将来又会做什么,但凡见到她这般浑身血污、满是伤痕的模样,是个人都会心生不忍。那位与她接掌的禅僧合上了双掌,无可奈何的叹息道:“施主即使不受重伤,也非我们四人的对手,还是快快下山去吧。”
“不!”萧萧挣扎着要从地上站起来,却因牵制到伤口,虚弱失力又倾倒下去,她捂着胸口咬牙道:“我不会离开的,即使死,我也要得到菩提子!”
她艰难的半跪起身,捂着胸口缓缓站了起来,近于祈求的声音问道:“既然菩提子是救人之物,大师为何不肯交与我?”
那两位禅僧相视了一眼,似乎有所动,萧萧见此大喜,恍惚看到了希望,刚想要说话,就听一人断然喝道:“师祖万不可心软!”
方才与她打斗的长老站了出来,向那两位禅僧施礼道:“师祖有所不知,这女子乃是魔教妖女萧萧,手段向来阴毒狠辣,一个月前竟下毒手杀害了苍山派数百条人命,此番来讨要菩提子,必是救哪位为祸苍生的魔头,若我们一时心软,将菩提子交与这样的人手上,岂非是害了更多人的性命?”
萧萧的手指紧紧抓着,刺痛了手心,她阴寒的目光看着那个人,咬牙隐忍着怒气:“人是我杀的,你们要报仇只管冲我来便是,斩言他不是魔头……”
见无人相信她的话,萧萧手足无措的看向了那两位禅僧,喃喃道:“斩言他不是魔头,他是这世上最善良的人,甚至……都不知道我的身份……”
自担任神龙教圣姑以来,萧萧第一次因为自己的身份而黯然自卑,原来在世人眼中,她竟是那么的污秽不堪,甚至像霍斩言那样纯良无害,圣洁如莲花的人,都会因为跟她走在一起,而被人认为是魔头,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可是,明明她爱着的霍斩言,是那么善良的人啊……
他不曾伤害过任何人,却要终日忍受着病痛的折磨和苦楚,不得不面对自己注定短暂的人生和随时都会逝去的生命。即使如此,他都没有想过要伤害任何人,只会躲在自己的世界里孤独伤情,遥望着远方的一川山水落寞失神。
甚至有时候,她忍不住会想,其实霍斩言是知道她身份的吧,即使不知道,从她的言行举止中,也总该能猜出她并非正道中人,良善之辈。然而,对于有着这样背景的她,他都是忍耐包容的,没有惧怕,没有反感,只是淡淡的回应着她,温柔静默,他甚至不用说话,只需一个眼神,就能令她感到莫名的欢喜。
可是,就是这样的霍斩言,他快要死了。
他的音容笑貌正消逝在她的世界里,如同握在手里的流沙,无论如何努力,终究没有办法挽留……
萧萧落下泪来,滚烫的泪水湿了脸面,在过去的那些年里,刚强倔强的她从未曾哭过,然而自霍斩言受伤垂危之后,她几乎流尽了这一生的眼泪,原来珍爱竟是这般的难以割舍,这般的痛彻心扉。
那位禅僧望着她,叹了一声,还是道:“萧施主,贵教势力发展宏大,教众遍布山川各处,能救人性命的宝物亦是数不胜数,你又何必执着于我少林?此番寻药之行,我们不会为难于你,却也不会冒险给予你灵药,还请你下山去吧。”
“不!”萧萧激动的向前走了几步,语气里尽是祈求:“麦药郎说过,要治好斩言的病,非麒麟角、火云芝、天狼血和菩提子不可。”
她急忙将腰间的锦袋解了下来,双手呈到那位禅僧的面前:“你看,火云芝和天狼血我已经取来了,现在就只剩下菩提子了……”
她说到这里,突然顿了下来,一向狡黠灵动的双眸呆呆的盯着那只锦袋,容颜苍白如雪,然后朝着那位禅僧缓缓的,倾身跪了下来。
寂静的后院中,顿时升起了一阵细细的议论声,那些僧侣愕然的注视着眼前这一幕,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传闻中那位嚣张乖戾,杀人不眨眼的魔教圣姑,为了得到菩提子,居然肯忍受屈辱向人下跪!
萧萧泪流满面,仰望着那位禅僧哀求道:“我萧萧生不跪天,不跪地,甚至连师父都未曾跪过,现在我求你,求你救救斩言,求你救他……”
她匍匐在地上,紧紧握着手指,像是在佛陀面前忏悔的罪人。虽然她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错,哪里是罪,可是只要能救霍斩言,即使让她认错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能救霍斩言,她可以抛却做人的尊严,可以践踏所有的高傲,甚至可以背弃生来就坚守的信仰……
禅僧同情的注视着眼前这个女子,望着她身上的累累伤痕,最终还是叹了一声,将目光看向了自己的师兄,见对方无可奈何的点了点头,方道:“罢了,念在你一番诚心,若施主肯在佛祖面前起誓,今生不会再犯杀戒,那么我便会将菩提子交与你。”
萧萧只迟疑了一下,随即坚定不移的举起了手:“我萧萧今日在佛祖面前起誓,今生绝不会再犯杀戒,如若不然……”
她顿了顿,还未想到誓言的代价,那禅师缓缓补充道:“如若不然,你救得那个人,便会再次陷于今日这样的危难,你可愿意?”
萧萧瞪大了眼睛,愣愣的有些失神,她垂下头思考片刻,郑重的点头承诺道:“好……”
青山古刹之间,那个狼狈血污的女子收敛了所有的暴戾和阴狠,瘦弱单薄的身影恍若一片纤细的竹叶,一张断了线随风易逝的纸鸢,强忍着噬心的伤痛和苦楚,在少林数百僧侣充满戒意的目光中,带着满身的伤痕踉踉跄跄的离开。
如瀑及腰的墨发,粘连着血污凌乱不堪,然而虚弱苍白的容颜之间,却带着浅浅淡淡的笑意,她的步履蹒跚,捂着胸口每一步都走得极为艰难,目光却从未如此的坚定决然过,撕心裂肺的痛苦让她冷汗森森,下意识的抓住了自己的指尖。
她每走几步,身旁的僧侣就会持着棍棒忌惮的倒退几步,望着他们的恐惧和憎恶,萧萧笑得有些悲凉,悲凉中又带着女儿家的娇羞和欢喜。她要回到苦寒沼泽去,去见她心心念念的霍斩言,站在他的身边,静静注视着他温柔浅淡的眉眼。
她知道斩言一定不会像这些人这般嫌恶她的,他会同她说话,对着她笑。
在他面前,她可以不必做神龙教的圣姑萧萧,在他面前,她只是一个悄悄爱慕着他的女子,局促笨拙,遮遮掩掩,生怕这个病弱温柔的书生一旦发现她身上的血腥和残忍,会吓得却步逃走,生怕自己的身份和过往,会带给他无尽的烦扰和灾难。
然而,这番玲珑心思,即使她不曾对他说出口,霍斩言他不会不懂得吧。
她从小就不知道该如何掩饰自己的内心,有些东西,有些人,一旦爱上了,便是轰轰烈烈,恨不得把整颗心都掏出来呈到人家的面前,甚至还会觉得只是这种程度到底够不够?
那些缱绻在心头的爱恋,总是不自觉的倾泻而出,要如何才能收敛隐藏得了呢?
她记得在很久以前,曾听师父说过这么一个故事,他说有两条鱼,被困在车辙里面,为了生存,两条小鱼彼此用嘴里的湿气来喂对方。然而,这样的生活总归是不对的,遨游河川大海,才是鱼儿的宿命,水漫上来了,这两条鱼儿也终将会回到属于它们各自的天地。
现在想来,她与霍斩言之间不也是如此?萍水相逢的偶然初见,惊鸿照影的结伴而行,本就是两个不同天地的人,闲庭落花,云卷云舒,才是属于他的生活和人生,然而她,注定要在这人情稀薄的江湖上,风雨飘摇,踏血前行。
是谁说过,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能够做到的人,一定不曾有过铭心刻骨的眷恋和不舍,就连师父那样的人,都会沉沦在情网之中挣脱不得,她又为何不可?
江湖人人都说神龙教教主萧孟亏终日闭关修炼邪功,可曾知道他只是将自己关在冰室之中,同他心爱的那个女子躺在繁花似锦的冰床上,在只有他们的世界里,静静的陪着她,不厌其烦的与她说话,即使那个女子已然死去了二十几年……
她从不觉得这是痴,是傻,因为在这红尘之中,茫茫人海里,能够遇上一个令自己心动的人,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倘若真的遇上了,便是要将那人长长久久的放在心间,就像被她爱着的霍斩言,纵世间百媚千红,她也只能看到他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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