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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冉物华休(八)


昏暗的地牢里,破旧的油灯正跳动着孱弱幽凉的火焰,在上方的土墙上熏出一道道乌墨漆黑的痕迹,浓烟夹杂着酸臭腐朽的气息,弥漫在夜晚的寂静中,沉闷而又令人心悸。

通往地牢的铁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人手举油灯摸索着走下石阶,很快来到了地牢的中央,寂静的地牢里回荡着他的脚步声,这个人目标明确的走到一间铁牢前,漆黑阴毒的目光望着里面那位被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囚犯,细不可闻的冷哼了一声。

“玉娆,你可想清楚了?”这个人不耐其烦的开口,油灯昏暗的光线下,映出他狰狞可怖的脸,竟是左岳盟主卓鼎天。

里面被关押的人听到声音,艰难缓慢的抬起了头,她的四肢被固定在四条粗重铁链上,整个人以一种诡异的姿势被吊在半空中,长发凌乱如杂草,浑身血污,指甲都在流着鲜血,脖子上禁锢的铁链伴随着她的动作发出呼啦呼啦的声响,她抬眸注视着铁牢外的人,死寂的眼睛中恍惚看到了生的希望。

“爹……爹……”她大口的喘息着,用虚弱的声音喊着不远处的男人。

卓玉娆努力的挣扎着,奈何手脚根本没有力气,铁链被晃动得发出声响,随即又沉寂了下去。她祈求的望着自己的爹爹:“爹……女儿知错了,再也……再也不敢了……”

她虚弱不堪的轻念着,仿佛每一个字都说得极为艰难,面容苍白如雪,在血污之下犹若寂静的死灵,困住她手脚的铁链深可见骨,结痂的伤口处又因方才的动作裂开,磨出鲜血来。

卓鼎天闻言冷哼的笑了两声,将铁牢的门打开,站在卓玉娆的面前,居高临下的望着她,阴狠狰狞的脸上竟无一点怜惜之色:“这就对了,乖乖听话,这才是我的好女儿。”

他伸出手去,想去摸摸自己女儿的头,但发现触手可及皆是血污和肮脏,不由顿住了手,将那只手背在后面,望着她用幽凉的语气道:“早知道会有今日,当初又何必要偷为父的武功秘籍呢?我就你这么一个女儿,我的东西以后不就是你的?”

听到他这样说,卓玉娆惊恐的瞪大了眼睛,慌忙摇头:“不不不……玉娆不敢……”

她止不住的轻咳了两声,望着卓鼎天的目光尽是祈求:“爹爹,玉娆再也不敢了,您放了玉娆吧,玉娆以后再也不敢了……”

卓鼎天负手站在那里,紫黑的衣袍显得华贵尊崇:“你犯了这样的大错,若是不做点儿什么将功折罪,为父又怎么能放了你呢?”

卓玉娆听此,死寂的眉目中闪过一抹希冀,血污肮脏的脸上含着些许欣喜:“女儿愿意,无论爹爹要玉娆做什么,玉娆都愿意。”

卓鼎天阴冷的唇角闪过一抹笑意,他的目光狠厉,却长叹了口气惋惜道:“女儿大了,终究是要嫁人的……”

他顿了顿,语气似一个慈父般:“山庄里来了一位客人,为父打算把你许配给他。”

卓玉娆一愣,下意识的问:“谁?”

然而对上卓鼎天幽凉的目光,顿时吓得心里一惊,垂首连忙道:“玉娆全听爹爹的,任凭爹爹做主。”

卓鼎天绕着她迈步,目光打量着眼前被折磨的面目全非的女儿,似乎在笑着:“你怕什么,我卓鼎天的女儿自然要嫁这天底下最好的男儿,不仅如此,爹爹还会为你准备好嫁妆,把你风风光光的嫁出去,你不是一直想学爹爹的武功么,好,爹爹全都给你。”

卓玉娆吓得几乎魂飞魄散,连忙挣扎着摇头:“不……女儿不敢……”

卓鼎天终于笑了起来,阴寒入骨的笑声回荡在寂静的地牢中,犹如沉睡经年的冤魂厉鬼,令人听了便觉得胆战心惊。卓玉娆下意识的挣扎着,手腕上深可见骨的伤痕流出黏腻的血腥,她却已经疼痛到麻木不知了。

见到卓玉娆吓得魂飞魄散的模样,卓鼎天终于止住了笑,靠近了卓玉娆,声音仿佛是企图将人拉入地狱的恶鬼:“女儿,那些东西,我给你,你才能拿,知道了么?”

他顿了顿,阴毒的目光打量着卓玉娆身上的伤痕,又接着道:“如果我没有给你的,你却自作主张的拿了,爹不会杀你,但会给你一些教训,让你明白做人的道理。”

卓玉娆强忍着身上的疼痛,声音几乎哽咽,她艰难的点了点头:“是……”

卓鼎天这才满意的笑了,他站直了身体,不紧不慢的道:“那个人是江月楼的楼主,我要你嫁给他,然后找机会向他下毒。嗯……孔雀翎的毒,你该知道吧?”

卓玉娆闻言瞪大了眼睛,她早知道卓鼎天会借这桩婚事去谋求什么,但是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爹爹竟叫她下毒谋害未来的夫君!

孔雀翎,孔雀翎……

天下奇毒之首,无色无味,但凡中了孔雀翎之毒的人,即便天仙下凡,华佗在世,也无生还的可能。

她在心里掀起惊涛骇浪,然而又听见卓鼎天阴挚狠毒的声音:“你不要觉得为父心狠,那个人病怏怏的,反正早晚都会死,倒不如现在死了,还能成全我的大业。”

卓玉娆的眼波闪了一下,几乎是立即的,她明白了爹爹的计划。

把她嫁给江月楼的楼主,那她便是江月楼的当家主母,若是将来那位江月楼主发生意外死去,那么整个江月楼便都会在她的掌控之下,而作为她的爹爹,义薄云天的左岳盟盟主,替不更事的女儿管理江月楼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他打着这样的如意算盘,不过是想夺取江东的那座江月楼。

她沉默良久,有万般的苦楚压在喉间,心里冰凉一片,还是艰难的启唇,细不可闻的说了一句:“是……”

“哈哈……”卓鼎天闻言又笑了两声,亲和道:“这才是我的好女儿,吊了这么久,你疼不疼?爹爹现在就把你放下来……”

昏暗寂静的地牢中,传来一阵铁链的声音,卓玉娆只感觉手脚一松,整个人摔在地上,久违的触地感让她欣喜而悲凉,差点激动难持哭出声来,她挣扎了一下,发现手脚被吊得太久,浑身酸痛根本站不起来,只能强忍着重伤向不远处的那个人爬过去,匍匐在他的脚下,虚弱的声音道:“谢谢……爹……”

卓鼎天负手嗯了一声,又道:“你先在此歇息一夜,等明日伤好些了再出去。”

“不……”卓玉娆下意识的脱口而出,紧咬牙关道:“女儿……女儿还撑得住……”

这个地方,她一天,一个时辰,甚至一刻都不想再待下去,生怕卓鼎天会反悔又将她重新锁回铁牢里,把她的手脚吊起来,像对待狗一样的,拿铁链栓着她的脖子,受尽折磨,生不如死。

她努力的撑着身子跪了起来,四肢传来锥心的疼痛,每动一下都如刀刺骨髓般止不住颤抖,苍白的脸上渗出森森的冷汗,却还在咬牙坚持着。

她缓慢的站了起来,身体像是断了线的风筝,随时都会坠落下去。卓鼎天望着她,阴冷的哼了一声:“出去若是见到昊儿,你应知道该说些什么吧?”

卓玉娆点头,沉重的嗯了一声:“女儿明白。”

阴暗潮湿的地牢中,卓玉娆迈着蹒跚艰难的步子跟在卓鼎天的身后,不时踉跄几步,伸手扶着两边森寒的铁牢,然而手指在触及到铁牢的瞬间,听到里面若有若无的呻吟声,又剧烈的颤了一下,受到某些刺激般下意识的退缩回去。

这是建在卓鼎天房间下的地牢,在左岳盟里这么多年,从小到大,她进出过那个房间无数次,却都没有发现这个地牢的存在,她知道自己的爹爹不是什么慈眉善目的好人,但也未曾想过他居然残忍到如此地步,若不是她一时好奇,偷了那本武功秘籍,被卓鼎天关押在这里,受尽非人的折磨,可能她永远都只会觉得他仅是个严厉的父亲。

卓玉娆恍惚想起那位早逝的母亲,心里陡然一震,会不会……会不会……她也曾来过这里,或者说……这数十间地牢里关押着的,正在痛苦呻吟着的人,其中一个便是她的母亲……

她不敢再往下想,下意识的抓紧了指尖,紧紧的抿着唇瓣将啜泣声吞咽下去,眼眶里的热泪却顷刻落了下来。

夜色浓黑,笼罩着层层的雾霭,她迈着踉跄的脚步跟着前方的人影,走进了更加深沉的黑暗之中……

霍斩言住在左岳盟的这几日,都是江昊陪着他逛东逛西,大致将陌陵山上的景色都游览了一遍,接连辛劳了好几日,霍斩言的气色愈加不好,江昊见此便不再勉强他,只陪着他在庭院中下棋看书,倒也不觉得无聊苦闷。

这日,他望着刚刚惨败的一盘棋,大受打击:“霍师兄,你倒让一让我啊……”

霍斩言不紧不慢的收拾着棋子,唇角泛着微笑:“江师弟是这般徇私的人么?”

江昊飞快的将棋盘上的棋子捡回去:“话是这样说,可是你可不可以给我留点面子,不要让我输得这样惨?”

霍斩言并着棋子的指尖一顿,思考片刻点了点头:“好啊。”

听到他的回答,江昊顿时哭笑不得,不由咕哝道:“你这江月楼主,真是……”

旁边站着的老洪见此笑了,乐呵呵的道:“我们楼主心实,江少侠可不要欺负我们楼主。”

江昊差点闪了舌头,目瞪口呆:“就他这样的还心实?那我……算什么?”

“呃……”老洪语塞了一下,尴尬的接腔:“应该是……木吧。”

此话一出,连江昊自己都跟着笑了起来,霍斩言微微侧目,语气里温和却也清淡:“老洪……”

老洪立即识相的闭口不言了,握着双手站立在他们的旁边,见不远处的拱门前有个人急急忙忙的跑来,躬身道:“楼主,有人来了。”

霍斩言和江昊均把目光投向跑来的那个人,待那人走近了,江昊站起来道:“薛师弟,怎么了?”

这位姓薛的弟子平复了好一会儿,方道:“师兄,师父请师兄到厅中去。”

江昊一阵疑惑,问道:“可知是为何事?”

那弟子脸上露出笑容,灿烂无比:“是……是玉娆师姐回来了……”

江昊听此眼前一亮,看向霍斩言拱手道:“霍师兄,我先去见一见师妹,这盘棋暂且下到这里吧。”

霍斩言温淡的点了点头,江昊正要走时,又被那弟子拉住了,这人终于喘过气来:“师父说,还请霍师兄一起到前厅去。”

霍斩言微微颔首,淡淡的笑了:“听闻卓师叔有位掌上明珠,我倒从未见过卓师妹。”

一行人跟在那弟子的身后,来到了左岳盟的前厅,江昊首先迈步走过去,拱手施礼道:“师父。”

“师兄……”耳畔传来甜甜的声音,江昊下意识的抬头,见自家师妹已经跑过来站在自己跟前,不由笑了:“你这丫头,这阵子跑去哪里了,让师父好生着急。”

卓玉娆的脸色骤然一白,很快掩饰了过去,嘟着嘴不乐意道:“哎呀,我待在庄里觉得无聊,就出去散散心呗。”

江昊白了她一眼,没好气道:“近日江湖上不太平,以后不要再乱跑了。”

正说着话,霍斩言已经走到厅中,看了一眼江昊和他身边的那个女子,随即将目光转向卓鼎天:“这位便是卓师妹了吧,卓师叔好福气。”

卓鼎天哈哈一笑,站起来走到他们中间,引荐道:“玉娆,这是你霍大哥,还不快快行礼?”

这是卓玉娆第一次见到霍斩言,眼前这位男子虽生得病弱,然而瘦削苍白的身姿里,却带着冰心,带着傲骨,宛若夕阳下伫立的瘦梅,寂静之中令人感到碧血铮铮的风姿。

她望着霍斩言愣了一会儿神,倏忽回过神来,连忙低首道:“霍大哥……”

霍斩言只是浅淡温和的点头回礼,并未做太多的回应,清润的眉目中见不到有多热忱,也看不出有多疏离。

卓鼎天见两人也熟识的差不多,便出言道:“好了,我与你们霍大哥还有事商量,你们先下去吧。”

卓玉娆和江昊都走了出去,霍斩言微微侧首,不紧不慢的道:“老洪,你也去吧。”

老洪躬身施了一礼,也迈着步子退了出去,一时间,左岳盟的前厅里,就只剩下霍斩言和卓鼎天两人。

卓鼎天侧了侧手,示意他在旁边坐下,首先开口道:“斩言,对于攻打神龙教之事,你有何看法?”

霍斩言沉默了一会儿,顿首道:“盟主已将斩言排除在外,这件事……斩言不好回答吧。”

卓鼎天摆了摆手,不甚在意道:“此处只有你我二人,再说,龙懿文不相信你,难道师叔我还不相信你的为人么?”

他顿了顿,继续道:“此次龙家堡,左岳盟,陆剑山庄以及盟主召集的华山、昆仑二派,加起来总共有数万人,相信一定可以铲除神龙邪教,只不过我这心里……却总是不大宽心……”

霍斩言温和浅淡的眉目中,没有任何的异色,他依旧不咸不淡的问:“师叔请说。”

卓鼎天顺势拂了拂衣袖,继续道:“正邪两派以实力硬拼,势必会伤亡惨重,这绝非是上上之策,只不过盟主他一意孤行,我等也没有办法。”

他摇头叹了口气,作出无可奈何的样子,看向霍斩言期许道:“若是霍贤侄肯出手相助,剿灭神龙教一事,必会事半功倍。”

霍斩言正襟危坐,轻缓的笑了:“卓师叔莫不是忘了,盟主他不许斩言插手神龙教一事吧?”

卓鼎天见他搬出来龙懿文,正色道:“这个我当然知道,只不过为大局考虑,还请贤侄你能够不计前嫌,助我们一臂之力。”

“这……”霍斩言迟疑了一下,温吞道:“好吧,只不过江月楼与左岳盟不同,无法调出众多的弟子来,只能暗中命人打探神龙教的地形,斩言会尽快将天水涯的图纸交与卓师叔。”

天水涯,便是神龙教的总坛所在,山峰险峻无比,易守难攻,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这么多年,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神龙教才可以不受外界骚扰,迅速的发展壮大起来。

这正是卓鼎天的头疼之处,因为天水涯上密林瘴毒遍布,若是一个不小心误入毒林之中,不等与魔教妖人动手,他们这边就已然折损了大半的兵力。经过这几年的观察,他发现天水涯上其实有一条道路,可以避过毒林到达神龙教的总坛中,可惜神龙教的防备实在森严,他派出去的人无不是死在毒林里,没有一个回来的。

此番他向霍斩言开口,一是希望霍斩言能够被他劝服,答应出兵相助左岳盟,这样一来,便能将左岳盟的伤亡降到最低,二是希望借助江月楼的力量,查探进入神龙教的安全之路,要知道江月楼向来擅长追踪和收集消息,只要霍斩言肯出面,不消几日便能拿到天水涯的图纸。

没想到他的如意算盘,被霍斩言不咸不淡的给挡了回来,不过还好,至少他达到了第二个目的,只要取得天水涯的路线图,覆灭神龙教便指日可待。

卓鼎天宽厚仁和的笑容中,掩藏着一抹算计和阴狠。

他想起数年前拜入师门时的情景,没想到当年那位青涩懵懂的小师弟,竟也会有今日的作为呢!

只是这个人,早就该死在二十多年前的那场拼杀屠戮中,如今还苟延残喘的活在世上,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他好不容易才有了今天的成就,强大的左岳盟,武林盟主的地位,以及足以匹敌江月楼的盖世神功,这些都是他应得的,怎么可能随随便便的就被人夺走?

谁,都不能夺走他的东西,否则,便只有死路一条。

从左岳盟的前厅出来,霍斩言一路回到了居住的庭院,老洪站在他的旁边,见他从袖中取出一支竹筒,打开塞子,从里面嗡嗡的飞出一只蜂来。

他瞪大了眼睛:“楼主,这是……”

这是江月楼特有的引路蜂,若是在人身上留下特有的味道,引路蜂便会循着气息找出那个人的所在。

霍斩言的眉目清淡,声音和缓:“找人跟着它,三天后,把天水涯的图纸交给我。”

老洪反应了一会儿,终于明白了自家楼主是在做什么,他早就打算好,要利用萧萧寻找到进入神龙教的路。

老洪望着霍斩言,神情之间有些不忍:“楼主既然喜欢萧姑娘,又何必……为难自己……”

霍斩言闻言,抬头看向了老洪,倏忽的笑了。

喜欢么?

嗯,是喜欢的吧。

可是,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清淡的声音开口,带着来自地狱般的幽凉:“你跟着我这么多年,何时见过我不在为难自己了?”

他喃喃的说着:“从决定接管江月楼开始,我的性命便由不得自己做主,答应了父亲的事,即使死了,也会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去完成它。霍家人的噩梦终将散去,等拿到萧孟亏手里的灵珠,我会带着江月楼,带着你们走向那至尊之位。”

霍斩言的神情落寞而孤独,十岁,在其他的孩子还躺在父母的怀里撒娇之时,他便已担负起这样的责任,以及这样绝望的人生。他也曾有过稚嫩,也曾有过胆怯,但这些懵懂无知在整个江月楼面前,就显得那么渺小而卑微,没有谁是天生擅长权谋,也没有谁天生便比别人聪明,只不过这么多年,思虑的多了,做起事来自然就会周密许多。

是谁说人这一生,经历过沿途的风雨,悟开了,看淡了,走着走着便老去了。可是对他而言,一个人若是开始懂得自己肩上的责任,便是成长和衰老的起点了。

恍惚中,他的心,好像已经衰老了许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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