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日暮远(六)
楚王驾崩,接下来的事大多如百年前那般,公子湛因涉嫌谋反被杀,全家老小被发配边关,他的尸首也被挂在城墙之上,残破的身躯随着北风瑟瑟摇曳,像是一片即将飘零的黄叶,威慑着刚刚失去君主的楚国民众。
与公子湛交好的王公子弟,也因太子党的极力弹劾而获罪,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还有几位公子湛的亲近之臣,均以谋反的罪名被抄斩满门,一时间国都的百姓人心惶惶,大臣们更是战战兢兢,生怕新任的国君把麻烦找到了自己头上。
公子昭前几日不慎落水,又不幸得了伤寒,沈阙前往行宫探病,剩下绯悠闲一人留在别馆里,她轻易的撇下了跟随自己的两个侍女,趁着夜色悄然离开别馆,来到了楚国国都的城门下。
此时已近深夜,三月的气候还有些寒凉,远方的天空上笼罩着深紫的浓雾,阴寒的城墙在昏暗灯火的映衬下,显得更加诡异,守卫城池的兵将正靠着城墙昏昏欲睡,压根就没有心思去巡查周围的情况。
绯悠闲毫不费力的跃过了城墙,动作轻缓,没有惊动任何人,她缓步走到城墙底下,平静淡漠的看着公子湛的尸首,神情间没有一丝悲痛和怜悯,若不是为了沈阙,她是不会管这样的闲事的。
她飞身跃起,将公子湛的尸首取了下来,由于尸体已经悬挂了好几天,所以有着浓浓的尸臭味,绯悠闲面无表情的看了一眼身后的城门,见那上面的兵将还在拄着长矛昏睡,于是不紧不慢的迈着步子向城郊的山林里走去。
她把公子湛埋在了当初与沈阙重逢的悬崖下,返回别馆的时候,时间已经过了三更,见寝殿门口的灯火已经湮熄,没有人在的迹象,她暗自思忖,沈阙今晚大概留在公子昭的行宫里,并没有回来,想到这里,她放轻步子走了进去。
没想到绕过屏风走到内室时,抬眼就见到了负手站在窗边的沈阙,他的旁边是一盏仙鹤展翅的青铜宫灯,在宁和古朴的灯火下,俊逸的身形坚韧不拔,墨色的衣袍上绣着金色的麒麟,整个人都显得英武而威严,与记忆中的那个傻里傻气的书生,实在难以重合在一起。
绯悠闲愣了一下,脚步顿在屏风边,望着沈阙静默不言,不知道为什么,想起门口那两盏熄灭的宫灯,她总感觉沈阙是在特意等她回来。
沈阙觉察到她的动静,侧过首对她微微笑了,向她不紧不慢的伸出了手,声音温浅儒雅:“作甚么站在那里?过来……”
绯悠闲的步子稍顿了一会儿,迟疑心虚的迈步走过去,沈阙牵住她的手微微用力,直接把她拉进了怀里,他从后面拥抱着她,似乎很有兴致一般,在她的耳边轻轻呢喃:“去哪儿了,害得我好找。”
绯悠闲沉默了一下,静静回答:“燕雀楼,回去拿落下的东西。”
以她对沈阙的了解,他是没有那个耐心再追问下去的,果不其然,沈阙只是淡淡的嗯了一声,漫不经心道:“现在楚国时局混乱,没有要紧事的话,不要乱跑。”
他抱着绯悠闲的力道收紧了一些,下颌懒洋洋的搁在她的肩上,侧首亲吻了她一下,似乎觉察到某些异样,他突然停了下来,微微皱眉,疑惑的问道:“什么味道?”
绯悠闲陡然想起自己身上的尸臭味,冰冷的容颜里闪过一抹异色,她很快镇定了下来,云淡风轻的道:“现在街上到处都是死人,兴许是在外面呆久了吧。”
沈阙没再说什么,摸索着拢住她的双手,仿佛在给她暖手,淡淡的吩咐:“再过不久,我与王弟就要回齐国了,你收拾一下。”
绯悠闲微微蹙眉,以楚太子从前的态度来看,似乎是不愿放公子昭回国的,毕竟楚国连遭旱灾,国力已经大不如从前,若是此时抓不住把柄牵制齐国的话,很有可能会招来兵患,为什么这回会突然转变态度,如此痛快的答应释放公子昭回去?
虽然沈阙没有说,但是她隐约能感觉到楚太子此次诛杀公子湛一派,之所以会那么顺利,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来自沈阙的暗中支持,想到这里,一个念头渐渐升上了她的心间,会不会是沈阙与楚太子达成了某些约定,他帮楚太子得到江山,楚太子助他完成使命,这样双方互利的好事,楚太子很有可能会答应的。
其实楚太子和公子湛两个人,旁人一眼看去,就知道谁长谁短,楚太子蛮横暴戾,只会意气用事,逞一时英雄,而公子湛素有贤德的盛名,在谋略治国方面也很出众,就连楚王都几次三番的想重立太子,只可惜公子湛这个人,圣贤书读得多了,脑子也跟着坏掉了,非要讲究什么嫡子承袭王位的传统,白白丢掉自己的性命,还连累了朋友。
沈阙很有可能一开始就决定扶持太子,毕竟留着这样的敌人,无论对他,还是对齐国都是一件好事,先前之所以会故意与公子湛交好,不过是想刺激楚太子早点杀掉他的心腹大患罢了。
绯悠闲正在想着那些盘根错节的前因后果,一时间陷入了沉默,良久得不到她的回应,沈阙缓缓放开了她,猛然转过她的身子,将绯悠闲用力抵在雕窗上,伸手擒住她的下颌,动作有些蛮横阴狠,眸中也冷厉了不少:“怎么,你不愿意?”
绯悠闲注视着他的眸光,不知道为什么,那一瞬间她竟然有些心虚,她摇了摇头,还是道:“我是楚国人,是不能到齐国去的。”
齐楚两国的关系,向来波涛暗涌,表面看上去已经风平浪静,实际双方都在等待时机,将几年前的那场大战再继续下去,若是此时沈阙将她带回齐国,并且以侍妾的身份留在府中,势必会给他带来不必要的麻烦,还有不到三个月,她就要魂飞魄散了,在余下的时间里,她宁愿暗中守护在沈阙背后。
沈阙的神色有些晦暗不明,不知道是怒而不言,还是真的不在乎,他猛然俯身吻了她一阵,动作蛮横而急促,似是在发泄自己的怒意,随后幽凉的声音附在她的耳畔,唇角勾起讳莫高深的危险:“我给过你机会,是你自己没有抓住。”
绯悠闲的身体一僵,她感到沈阙的这句话,似乎在冥冥之中暗示着什么。
沈阙推着把她放开,转过身走向床榻,刚走了几步又顿住,侧首吩咐道:“这几日不用侍寝,滚回自己的房间睡。”
绯悠闲抬头看他,注视着他的背影蹙起了眉,他在生气呢?为了什么生气呢?
这次她没有听话,反而迈步走了过去,从后面轻轻拥住了他,良久之后,喃喃的声音又问起了那个早已问过许多次的问题:“沈阙,你喜欢我么?”
沈阙的眼眸侧了一下,俊脸上闪过一抹不痛快,语气也很不好:“不喜欢!”
得到这个回答,绯悠闲缓缓笑了,像是撒娇一样:“你骗人,你明明就是喜欢我的。不然……也不会这样生气。”
她顿了顿,神情之间显得落寞而孤独,声音依旧清浅:“当了这么长时间的人,我总算懂得爱与喜欢的区别,你喜欢我,只是不愿意爱我罢了。”
爱是什么,喜欢又是什么?
她记得从前听过一个故事,一个小沙弥在寺院的后花园里养了许多花儿,每日辛勤的浇水,期盼着花开的那天,后来花儿真的开了,美丽芬芳,寺中人看着都很欢喜,后来这些花儿却被前来拜佛的香客们给摘了去,前者是爱,后者是喜欢,因为爱,所以保护,因为喜欢,所以占有。
她在人世中辗转流落了数万年,总算明白顿悟凡人的这种感情,爱,意味着赋予对方伤害自己的权利,恨不能把一颗心都掏出来呈到人家面前,倘若爱一个人,便只会把她呵护在手心,怎会忍心肆意伤害?可是世人大多只看得到自己喜欢的东西,出发点在于自己,得到也只为使自己获得欢愉。
她的存在之于沈阙,只能达到喜欢的程度吧,要知道自从更改命途之后,他的性格便是自私和贪婪的,这样的一个人,整天把自己掩藏在安全的地方,又怎么会愿意抛却自己,更在乎另一个人呢?
沈阙听着她的话,微微蹙起了眉,却又嘲讽的轻哼了一声,声音威严清冷:“要怎么想,那是你的事。”
他拉下了绯悠闲的手,朝着床榻走了几步:“出去吧。”
绯悠闲看了他一眼,最终无言的转身走了,她走出寝殿,站在玉阶上仰望天际的星辰,容颜如雪,在夜色中泛着宁和的白光,银发轻拂下,更显得绝世孤独。
而寝殿内的沈阙,望着绯悠闲离去的方向凝神许久,幽深的眼眸中氤氲着阴晴不定的神色,似乎在盘算着什么,缓缓的收紧了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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