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光日月浅(七)
千雪衣口中的贵客,就是当地有名的胡商。
胡人世代以游牧为生,所需的生活物资大都是从中原地区购买,若是贩运丝绸布匹之类的倒没什么,但像盐铁这种关系到朝廷命脉的商业,根据律法早就由官府朝廷所掌控,价格和数量自然也就苛刻了许多,因此有不少人剑走偏锋,暗地里做起了掉脑袋的生意,这位复姓乞伏的胡商就是其中之一。
半夜三更,村民们都已进入梦乡,酒坊外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紧接着村口的犬吠声也此起彼伏的响了起来,泠涯的床榻靠近窗户,听到动静,他猛然惊醒过来,翻身走到窗户边上,小心翼翼的打开一条缝隙,只见十几个汉人打扮的小工推着木车停在酒坊的门外,每辆木车上还放着三四个布袋。
为首的大胡子见良久都没人开门,又不耐烦的拍了拍门板,这时千雪衣才打着呵欠从房间走了出来,语气很不好:“来了,还要不要人睡觉了?”
由于两只脚都受了伤,所以走起路来东倒西歪,一瘸一拐的,看上去很是滑稽,泠涯不由勾唇,这个死女人竟也有吃瘪的时候。
千雪衣打开门后,望见门外的大胡子立即双眼放光,谄媚笑道:“乞伏大人,您来了。”
那乞伏胡商原本是部落里的一个小头目,后来不晓得犯了什么过错,被大头目揪住小辫子狠狠教训了一顿,最后还被革了职,不过毕竟当了这么多年的官,虽然现在已经没有官位,这做官的架子却是没变,听到千雪衣的称呼,他很是受用的点了点头,眯着眼睛道:“快去准备酒来!”
庭院中掌起了灯火,几个桌子围在一块儿,那些人坐在边上喝酒,不时还在交谈些什么,泠涯看得无聊,又索然无味回去睡觉了。
这时秦默风也醒了,坐起来问道:“殿下,怎么了?”
泠涯摇了摇头,打着呵欠,声音有些含糊不清:“几个贩私盐的胡商,不必理会。”
他倾身躺下,望着床帐上泛着的乳白微光如何也睡不着,耳畔不时传来喧闹之声,那些劳累了一天的小工,进入酒坊倒是来了精神,扯着嗓子大喊大叫,也不怕吵醒了村里的乡亲,这其中自然少不了千雪衣的身影,他甚至不用看,都能想象出那个死女人脚踩在凳子上划拳猜酒的场景。
庭院中,千雪衣果真如泠涯想象的那般,一条腿踩在凳子上,豪气冲云的端着酒:“来来,再喝!”
一个醉成烂泥的年轻人趴在桌子上,勉强撑着精神抬头,硬着舌头含糊不清道:“胡娘,你是要我们都醉死在这里啊……”
紧接着,千雪衣掩袖轻笑了几声,含情脉脉的眉眼间诡艳而魅惑:“奴家怎么舍得让你们死呢,要知道你们若是死了,以后谁还来陪奴家喝酒啊?”
她的话音刚落,那些人中间又爆发出大笑声,甚至有宿醉忘形的酒徒借着胆子问:“我们有这么多人,不知道胡娘舍不得哪一个啊?”
千雪衣的眼眸流连婉转,偏低着头作出害羞的样子,小心翼翼的试探道:“自然是你们中,最讨人喜欢的那一个了……”
这下,就连一直闷闷喝酒的乞伏胡商都开始笑了起来,晃悠着身体打嗝道:“胡娘,你可真会说话啊!”
千雪衣眸中划过一抹狡黠,嫣然的笑意中却不见一丝温情,见乞伏胡商被自己取悦,她连忙趁机建议道:“乞伏大人,难得大家这么高兴,要不要再来几坛酒呀?”
乞伏胡商又打了一个嗝,拍着桌子大叫:“好!”
得到他的回应,千雪衣立即一瘸一拐的搬来几坛酒,然后听她身边的一人道:“真不愧是胡娘……我们的银子……又快被你摸没啦……”
“哪有!”千雪衣一脸无辜,暧昧的调笑道:“人活着不就图个痛快么,若是现在不及时行乐,等再过几年小哥哥讨到媳妇,想来都来不了啦。”
那些人又是哈哈一笑,方才的那人趴在桌子上,举着手喊道:“还讨什么讨,我们……嗝,把讨媳妇的银子都扔你这儿了……”
“是么,”千雪衣故作吃惊,接着笑道:“那等到时候,我把雪灵嫁给你做媳妇呀!”
“雪灵不行,她太小了……”那人连连摇头,伸手一指千雪衣:“我要讨,也讨像你这样的!”
旁边的人听到,立马不乐意了,此起彼伏的说道:“哎,我说你小子也太不仗义了,胡娘要嫁人,也该嫁我这样的才对!”
千雪衣顿时乐开了花儿,狡黠的眼眸露出弯弯的笑意,似是认真,又像是开玩笑般:“我胡娘可不是谁都嫁的,这要看你们谁更有诚意了?”
她的话音刚落,有几个人同时喊道:“我要酒……再来几坛!”
泠涯躺在床榻上,缓慢的眨着眼睛,心里一阵气闷,千雪衣这个厚颜无耻的死女人,脚受伤了还这么有精神,早知道就不可怜她了!外面又传来银铃般的轻笑声,他愤愤的扯过被子,立即蒙住了头,翻身睡觉去了。
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沉沉的睡梦中,隐约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泠涯挥手把被子拂开,听到雪灵心急火燎的在外面喊道:“公子,公子,你们快醒醒呀!”
泠涯心里陡然一凉,连忙撩袍站起身,他快步走到门边,呼啦一下打开门,只见雪灵神色慌张的站在那里,不由蹙了蹙眉:“怎么回事?”
这时,秦默风也打着呵欠走过来,见到雪灵惊讶道:“雪灵姑娘,你怎么在这儿?”
雪灵神色焦急,飞快道:“求求你们快去救姐姐,姐姐她……”
雪灵的话还没有说完,泠涯就绕过他们,迈着阔步走下了楼,来到庭院只见千雪衣站在那群男人中间,仰头大口灌着烈酒,洒出的清酒顺着脸颊打湿衣衫,她却毫不在意,横着衣袖豪爽抹了一把,又嫣然的笑着接过了另一碗酒,看那架势简直把命都豁出去了。
泠涯微微蹙眉,看着她一连喝了三碗,才终于忍不住走过去,从后面夺过了她的酒碗,扯住千雪衣的手腕,面无表情道:“你醉了,我送你回去。”
千雪衣已经有些醉态,晃悠着身体打了一个嗝,闹着别扭挣扎:“我不!”
她挣开了泠涯的手,转过身笑得满面春风,端起酒碗回敬道:“来,我们喝酒……”
泠涯心中有气,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你这个死……”
他看向了旁边的客人,又硬生生的忍了下来,没好气道:“别闹了,跟我回去!”
千雪衣偏过头悠然的望着他,迷醉的神情间带着戏谑:“泠涯皇子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享得是温柔乡,走得是富贵路,哪里会懂得我们这些小老百姓的辛苦?天子一怒,俯尸百万,民女不过小小草芥而已,何去何从,就不劳皇子殿下费心了。”
那胡人听到千雪衣的话,酒醉顿时醒了大半,脸色变得很是难看:“怎么回事?我不是说今日酒坊里不能留住客人么?”
千雪衣扑哧笑了一声,漫不经心的指着泠涯道:“他?客人?不过是我酒坊里的杂工罢了,还敢妄称自己是皇子,你们看他像么?”
乞伏胡商打量了泠涯一会儿,见此人虽然眉目英武,但衣着服饰皆是粗劣下等,还真像是酒坊中迎客打扫的小厮,他慢慢放下心来,又听千雪衣慢悠悠的道:“北朝皇子放着王位不做,来到我这破酒坊当小厮,你们说好笑不好笑?”
那些人果然哈哈大笑了起来,泠涯气得脸色青黑,冷冷的哼了一声,拂袖转身而去,这时候秦默风也跟着出来了,见到自家主子怒意冲冲的模样,不由拉住他问道:“殿下,怎么了?”
泠涯在走廊下顿住脚步,不冷不热的回答:“人家现在正痛快着呢,我们管这闲事作甚!”
秦默风打量着千雪衣现在的模样,犹豫了半晌说:“殿下,我们还是再等等吧,好让雪灵姑娘放心。”
泠涯瞥了一眼雪灵,见对方满脸祈求的望着自己,他绷着的脸色稍微松动了下来,冷冷的哼了一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不见转身,也没有将要离开的迹象。
晚风清凉,拂过了他的衣袂,他背对着千雪衣,耳畔传来她咯咯的调笑声,悦耳却也轻浮,不知道为什么,每当听到这种声音,他的心里就忍不住要升起怒火,就连千雪衣说话的声音都变得格外刺耳,他隐忍怒意的闭上了眼睛,虽然没有转身去看,还是能想象到那个死女人在那群男人中间,嫣然轻笑的样子。
又是这种令人厌恶的感觉,明明她在笑着,闹着,过得不知道有多快活,可是心里却有个声音告诉他,这个贪财好色又变态的臭女人,现在一点儿也不开心。
万花丛中,片叶之间,她对那么多的人和事都婉转留情,却唯独对他嗤之以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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