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豆蔻
城南，林家后宅。
大丫鬟茗烟在院门前打发走个小厮，当即面上含笑脚步轻快进了屋里。
“小姐，小姐！”
茗烟转过屏风，林家四姑娘林语竺正坐在窗下看书，天光正好，照得她肤色白皙粉嫩，低眉垂目间，自有一股娴静韵致。
茗烟到跟前一把将她手上书籍夺走，笑道：“快别瞧这没趣的书本了，你心心念念的裴郎君来了，这会子就在前头花厅跟老爷说话，还不快去看看！”
林语竺面皮儿尤其薄，禁不住人打趣，当下一抹红霞便直烧到了耳后根，忙稍侧过身去遮掩。
“休要胡言！裴郎君既是在同爹爹说话，我去做什么？”
十六岁的少女正是春心萌动时，眼角眉梢的欢喜藏不住，茗烟瞧得明明白白，忙笑着应和给台阶。
“是是是，大家闺秀怎么好上赶着去瞧郎君，不过今日小厨房新做了糕点，你去一趟孝敬老爷不好吗，嗯？”
左不过人打撮合，林语竺羞怯两回，便还是带着糕点去了前厅。
只是可惜，到院门前时裴桓已经告辞，厅里只剩下林老爷正中气十足地大骂道：“不识抬举的穷书生！别以为考中举人他自己就镀上金身了，瞧着吧，往后的路还长，总有他为五斗米折腰的时候！”
林语竺一听这话，细细的眉头顿时紧皱起来，就知道她爹肯定又硬给裴家献殷勤了。
裴桓十岁随长姐定居筠州，自从他十四岁崭露头角起，林语竺她爹就做了数不尽的无用功。但这些年，旁人从没见过裴桓为五斗米折腰过就罢了，倒是光看林家上蹿下跳，像只泼猴儿似得张牙舞爪落了人笑话。
林语竺记得当初，裴大娘子刚来筠州，孤儿寡母带着幼弟，那日子并不好过，她在林家做工时想求林老爷施恩，让裴桓给林三郎做书童，好随林三郎一道进苍山书院读书。
可林老爷一双“慧眼”不识珠，推三阻四将此事糊弄了过去。
谁成想裴桓十四岁那年就考中秀才，一鸣惊人，凭他的才华，当年继续参加乡试、会试，金榜题名兴许都并非夸大，只是恰逢家中生变，外甥女溺亡、长姐卧病，才不得不耽搁下来，而后破例成了苍山书院最年轻的先生。
反观屡试不中的林三郎，这些年倒混成了裴桓的学生。
林语竺不满她爹从钱眼儿里看人，没再进去，又听底下人说裴桓走时匆忙，似是家中帮工与念安出了事。
她放心不下，当即备马车也追了出去。
一路打听，直寻行到青衣巷外的医馆外，林语竺踏下马车，就看见念安独自坐在堂中长凳上，想是受了惊吓已哭过一场，她脸上交错的泪痕犹还未干。
“念安，”林语竺焦急地走进去，“听说家里出事了，你还好吧？”
念安听见声音抬头看向她，目光淡淡地没说话，静默片刻，然后才摇了摇头，冲她抬起包着纱布的手掌示意。
这孩子素来少言，林语竺不以为忤，只是不知纱布下是如何情形，正想寻问医师，恰好遇见医馆的小厮前来送药。
“回去一日涂三次药膏，别怕疼，几天就好。”
林语竺闻言心下稍安，又听念安问小厮，“张大娘怎么样？”
话才出口，就听屋里传来一声破锣嗓子似得惨叫哀嚎，小厮听着也蹙眉，“那位大娘怕是有些严重，近几个月应该没法儿下床了……”
说罢怕吓着小姑娘，他又安慰道：“不过别担心，大娘没伤到骨头，只要休养好便于日后行动无碍。”
念安轻轻噢了声，安静垂下眼睫。
林语竺对念安是爱屋及乌，见念安满脸泪痕，便吩咐茗烟去打湿了手帕，弯腰下来想给念安擦脸。
但刚抬起手，念安顿时显露抗拒，蹙着眉头微微将脑袋侧向了一边。
手停在半空中尴尬稍顿片刻，林语竺抿唇勉强笑了笑，还是将手帕递给了念安，“擦擦脸吧……怎么只你在这儿，你舅舅呢？”
念安垂着脑袋，依然不答话，只兀自抬手一指对面紧闭的一扇门。
恰好这时，门也正从里头拉开。
裴桓刚安抚好不依不饶的张家人，面色还稍显沉肃，对上念安的眼睛，她眨了眨长睫，忙起身朝他跑过来。
小丫头自幼性弱怕生，外人跟前，总习惯双手牵着他的衣袖往后藏。
当着裴桓的面，林语竺也不知究竟何处吓到了小孩儿，局促道：“我……我方才刚好路过这里，看见念安一个人便想进来陪陪她的。”
二人也算相识日久，裴桓知她素来温和良善，并未多想，拱手道声谢又拍了拍念安的脑袋，教她待人要礼数周全。
念安这才仰着脸，乖乖唤了声：“林姐姐好。”
林语竺柔婉笑了笑，并没放在心上。
这日自医馆告辞之际，她踌躇许久叫住了正离开的裴桓，殷切提议道:“方才我听医师说张大娘这几个月都下不了地，你若忧心去了盛京念安无人照料，不如将她送到林府，我院子里多少有些下人，定不教任何人怠慢了她。”
这夜里念安睡不着。
林语竺的“多管闲事”让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被子好似都要踢出个洞来，结果被窝里不慎灌进来冷风受了凉，第二天一早就发了头疼脑热。
裴桓晨起未见到人，推门进去，只看见念安躬着身子在床上蜷成座小山，掀开便露出一张烧得绯红的脸。
他抬手覆上去，掌下额头烫得像火炭。
裴桓心下一惊，忙拿厚毯子将人裹起来，抱去了最近的医馆。
新来坐诊的年轻医师不认识他，瞧着这么年轻的郎君单独带个孩子，惯例要问一句：“这姑娘是你什么人？”
裴桓道：“我是她舅舅。”
医师恍然点点头，料想他确实也生不出这么大的闺女，又问:“她爹娘呢？”
裴桓顿了顿道：“她爹娘远行未归，临走将她交托给了我，有什么情况您同我说便可。”
医师见他忧心，一番检查后先安抚说无大碍，低头写药方时又好心道：“你得空还是教她爹娘把闺女接回去吧，不关乎你照料是否尽心，小孩子离了母亲，总惯常多灾多病的，要是一直放在你身边，往后且还有得你操心的。”
裴桓倒没多言，道声谢，拿着药便抱起念安又回了家。
回去之后，他依照医嘱说要发汗祛寒，遂将念安拿被衾裹住，先喂给她一块润肺的梨膏糖，叮嘱过她不许踢被子，这才下楼去煎药。
只是兴许被子里太热、太憋闷，头脑也烧得像装了半瓶子水，他再端着药碗进屋时，只见念安蜷在蚕蛹似得被窝儿里，难受得直哭，哭得满脸通红，眼泪把枕头径直打湿大半。
谁会不怕姑娘家的眼泪呢？
裴桓心里一沉，念安漂亮的眼睛此时有些微红浮肿，水雾蒙蒙地望着他片刻，大抵是烧糊涂了，干脆使性子一扭头，转去了里头面对墙壁。
她哭得嗓子嘶哑，直教裴桓满腔地无奈顷刻间全涌上心头。
他也是头回做人家舅舅，原先有裴大娘子在，还不至于捉襟见肘，可如今……这若是个小男孩儿，大抵都不会教他如此束手无策。
裴桓落坐在床边，问：“生舅舅的气了？”
念安背对着外侧抽泣，兀自委屈极了，好半会儿不应声儿，一开口便带着浓重的鼻音呜咽，“舅舅，我是不是你的累赘？”
话音太含糊，裴桓起初并没听清。
她没有等到答复，只好转过身来朦胧不清地看着他，越发抽噎得厉害，又问了一遍，“我是不是你的累赘？”
裴桓这回听清了，眉头不由得微微蹙起来。
当年五岁的念安，就像是大海里的一粒微小沙粒，被海浪卷到了筠州，便流落到这里。
那时裴桓也报官寻过她的家人，但可惜始终一无所获，在旁人看来，裴家对她是施舍，但裴桓眼中看到的，是有她在的这几年，长姐最后的时光过得十分幸福满足。
陪伴总都是相互的，世上哪儿会有她这样可爱的“累赘”？
裴桓牵袖给念安擦了擦眼泪，正要开口时，楼下院门忽地传来“咚咚”两下敲门声。
他轻轻叹了口气，先将药碗递给念安，“乖乖把药喝了，舅舅待会儿有话跟你说。”
裴桓来到楼下打开门，见是林语竺，提着食盒在外站得亭亭玉立。
她弯唇浅浅的笑，“昨日见那做饭的婆子伤了，我便教厨房做了几道拿手好菜，正好也想过来看看念安。”
姑娘家的心思哪怕藏在心里，眼睛也会流露出来。
裴桓若是个不知人事的书呆子，对林语竺的心意视而不见就罢了，偏他不是，心中看得见，跟前那道矮矮的门槛，他便更加没法儿心安理得地让她进来。
沉吟片刻，裴桓道：“劳烦你挂心，只是念安今晨发烧，方才服过药，现下还在睡着。”
不便见客，那便是婉拒。
两人一个门里一个门外，他守着礼数，一贯的周全又疏离。
林语竺原以为昨日教他考虑念安的事，他没有直言回绝就算是尚有余地，可眼下这般，显然又教她难免气馁沮丧。
裴桓果然还是那个裴桓，断不肯轻易受人恩惠。
林语竺耳朵、面颊霎时都烧得厉害，左右思量过后，还是请他将东西收下，权当是给念安的心意罢了。
两人正言语间，却听楼上窗口轻响，念安从屋里探出脑袋来唤道：“舅舅，我睡醒了，可不可以和林姐姐说说话？”
林语竺闻言抬起头，眼睛里难掩意外与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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