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九章
“喂?”
“…这里是乌养系心。”
“你…”
……
十二月的雪夜,总是格外寒冷。
在结束排球部的训练后,乌养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
过往晴朗夜空下的星月,此刻被沉而厚的雪云无声覆没,唯有寒鸦飞掠而过的黑色身影,留下一串凄厉的鸣叫。
对一辈子徊游于此处的乌鸦来说,乌野町并不算什么大地方。
不高的山野环绕着这个小地方,簇拥着町户居民,不算发达,但也平静安详。
从乌野高校顺着小路走大约二十五公尺,就能来到通往仙台市中的大马路。然后穿过路口,就能步入一条不长的小径,再走几十公尺,穿过十字交叉道,就可以看到位于街口转角处的坂之下商店。
乌养早已熟悉这一路的街景,以至于再怎么看也只觉得平平无奇,就像空气一样平淡得令他难以生出刻意欣赏的心思。
唯一不同的是,横鸟曾和他一起走过这条路。
二十多分钟的路程,乌养总忍不住窥探着横鸟,而被偷看的横鸟总是沉浸在平平无奇的素景中。
他们有一没一地闲聊,会提起横鸟曾去过的地方,说是出差,但旅程之多也让乌养难免惊愕。从繁华都市到偏僻山野,横鸟的足迹横穿了日本上下,也有不少来往海外的行程。
越是知晓世界之大,便也越容易感慨自身之微小,横鸟感慨着。兜兜转转,反倒是平常到令人难以产生任何特别情绪的普通生活,更加值得珍惜。
但他也总适时地戛然而止,为难以诉诸的隐秘留有余地。
而现在,只有乌养孤身一人。
窸窣的飘雪落在肩上,凌冽的寒风粘稠而令人窒息。他披雪走着,脑袋里却想着夏末秋初时,阵雨频频的时候。
下雨时,乌养才发现一向沉稳的横鸟也会有些小任性:他不爱撑伞。说是觉得麻烦,有时又说没遇见喜欢的伞,总要被人拉着才会乖觉地呆在伞下。快到板之下时,又总会先一步越出伞的庇护,让雨淋几下才甘心走进室内。
现在下雪了,横鸟也会更喜欢淋雪吗?乌养无端想着。
出于未知的心情,他现在也是冒着零星飘雪回家,无声的雪落在脸上,留下被体温融化的寒意,一路随着他行至街角,远远地,只有昏暗的坂之下商店坐在街角。
他又忍不住想到往常。
对独居的乌养而言,商店的二楼虽然不是多么宽敞的住宅,却也显得空旷。他对此早已习以为常,但直到横鸟提着行李借住,平静而空旷的日常才稍有变化。
看似精细的男人,箱子里的东西其实不多,几件衣物,少量洗漱用品,零零总总就是随时提包就走的分量。
在越过那条亲密的线,成为恋慕的情人留下同居后,他才又陆续地添补了一些细碎的物件,剩下那点空旷就被恰当好处的拥挤填满。
——一千多円的拖鞋边上随意放着十几万円的鞋,清一色休闲服运动服的空旷壁式衣柜里,也塞进了几件做工不错的正装和一些品味时尚的衣物。
周定的运动杂志里总时不时夹杂着几本文学书籍,从三岛由纪夫到谷崎润一郎,凌乱地堆放在电视机边上,而不同牌子的香烟与啤酒总是放在唾手可得的地方。
冢之郎的怪谈小说反倒被好好地放在书柜里,横鸟没敢翻看,乌养倒是偷偷看了几眼,却也按捺着不谈。
起初,向来是好好吃饭派的乌养,总会把忘记吃饭的横鸟拖到桌前。两个人其实都不怎么喜欢做饭,但相比之下,横鸟对‘果腹’的要求低到令乌养发指的地步:啤酒,香烟,三明治,偶尔还有过量的咖啡。
这让乌养不得不肩负起做饭的任务,以免横鸟饿死在不知名角落。有时他会觉得像是饲养了一只白吃白喝的巨型鸟类,吃着鸟食就足以生存。
好在横鸟也自觉地肩负起了打扫整理之类的任务,偶尔也会做些点心,种类之多,专业得像是一级甜点师,美味得足以慰藉乌养每日做饭的怨念。
吃饱的间隙,乌养总会大字躺摆烂消食,从房间这头走到窗边的横鸟身边,不过两步,但他总是喜欢蠕动着翻过去,摸摸搜搜各种打扰。等到一起看比赛分析情报时,又总会不自觉地贴到一起,而后又忍不住品尝那总混有啤酒或香烟的欢愉。
偶尔赶时间,两个男人也会肩碰肩地挤在浴室,无识地交叉混用着洗漱用品。就算是乌养这样不拘小节的人也被带得用起了须后水,而横鸟也随性地用起了他平价的洗发水。
不知不觉地,他们身上总有着相似的味道——烟味、沐浴露、早餐乃至阁楼间沾染的霉灰味。即便他们在外总会刻意保持距离,但气息却又浑然一体,始终亲密地交缠。
最令人难以想到的是,看似规划行程精确到时与分的横鸟助教,在家不仅赖床,还会动用任何手段去制止乌养把他连人带被窝地掀起来。
横鸟昏睡时的本能时长能把乌养制在身下,打闹间擦枪走火的次数不少。他向来冷淡,看似被动居多,但偶有的火热让乌养单单想起也喉咙发紧。然而,比起纯粹的性,他更喜欢接吻,喜欢像猫般闻嗅着乌养气息,然后又是静谧的拥抱,安静地交换着体温,用无声的呼吸,抚慰冲动过后尚未平静的多巴胺与肾上腺素。
在没有训练、工作、不需要看店的情形下,二楼小小的卧室,就这么挤着两个男人炽热交缠的体温,已经彻底足够。
两人看似平行的生活,就像呼吸般顺水推舟地交缠在了一起。即便他们都心知肚明,这不过是片刻而短暂的关系,不过是如浮萍般的因缘。
乌养早已做好了分别的准备。
…但这准备又显得远远不够。
若即若离的横鸟目,就像是一滴浓黑的墨水,在平淡无奇的白水日常中肆意晕染。直到他再一次消失,乌养竟觉得本该熟悉的平淡日常也变得难以忍受的空旷。
在那通平静而冷漠的电话之后,乌养依然克制不住地想起横鸟,想起他会出现在某处的情形。空闲的思维总是被这游鸟占据,所有的刺痛,惶恐与悲伤,都只化成一个念头…
他在渴望他。
胡思乱想间,乌养踏着积雪走进店里,正准备关门。
姗姗来迟的不速之客却悄无声息地突然出现在商店门口。他身披薄雪,一如既往的慵懒黑发也沾染星点雪白,仿若从夜幕阴影中现身。
他敲了敲门框,就像一个礼貌的访客在呼唤主人的注意。
“抱歉,现在休业…”乌养一顿。
“不请我进去坐坐吗?”横鸟问。
……
两分钟后,脱下大衣外套抖落积雪的横鸟跟着乌养上了二楼。被炉凌乱的茶台上还随意放着《排球月刊》和《银河铁道之夜》,但他没有在意。
乌养正在无隔断的小厨房里煮水泡茶。借着昏黄的厨房灯,横鸟寂静的视线在暗中打量着沉默的男人:他看起来很平静,呼吸平稳,没有明显的愤怒或不满。
“你…”
“你…”
两个人同时开口。但乌养背对着横鸟,让他看不出喜怒。在片刻撞车的沉默中,乌养继续问道。
“…你还记得多少?”他在电话里没有询问,隐隐的猜测始终坠在心口,压都难受,现在却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求证。
“我需要先确认一下。”横鸟指的是手机中的二次记忆。
乌养却没有理会,只是走到横鸟身边坐下,然后注视着黑发的男人,敏锐地锁视着他不自然偏离的双眼。
“然后呢,你又会怎么做?”乌养问,“还是会像之前几次那样,单方面做出选择,然后决定离开?”
在这份咄咄逼人下,横鸟像个犯错的小孩般,显得有些不安。
“不。”他的语调苦涩,“不论我选择什么,都是对你的不公平,乌养。”而后短暂地停顿,端详着金发男人的神情:“…如果我的伤害了你,抱歉…但有些事…”我必须去做。
他剩下的话语卡在喉舌,戛然而止。
在横鸟触碰到乌养视线的瞬间,他才发现自己并不能如想象中般,果断而冷酷地…做出正确的选择。
渐暖的被炉驱走了他们身上的寒意,却未让他们之间的紧张气氛有所回暖。乌养的心沉到水底,窒息感再一次回涌。
“所以呢?”
乌养尽量克制自己的语气,保持平静:“我们之前就做好了约定,在老爷子那,你说我们可以试试,但没办法保证结果。从一开始我们的关系就不平等,不是吗?我爱你,仰慕你,想要追逐你,从我们还是小孩子我就一直注视着你的背影,看着你离开,回来,然后再一次离开。
“一次次,又一次,始终是我在渴望着你。”乌养继续说,声音有些颤抖,“但现在,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对吗?”
“…抱歉。”横鸟低声说道。
“我不想听这句。”
一阵沉默。
“…我的失忆症状不是过去式,”
横鸟垂下眼,看着自己的指尖,说得艰难:“而是一直会反复而无法控制的现在与将来式,直到某一天,我甚至连‘我’都会忘记…明白吗,乌养?我被剥夺了普通人长久可能性,注定无法维持稳定的关系…”
横鸟又一次沉默,乌养早已习惯他沉默下潜藏的阴郁心情,但这次,他的内心同样充满无法忽略的刺痛。
“…我已经猜到了。”良久,乌养开口。
他把横鸟的手机摆在面前,清晰的置顶条目刺痛了横鸟的双眼。
「不要忘记乌养系心。」
「不要再忘记这一切。」
乌养的语气依然平静,双眼浸润着横鸟无法理解的情绪:“我还是想再试试,就算知道所有的可能性,我依然、我只是…”不甘心。
他的话突兀地中断。
横鸟吻住了他,颤抖而小心翼翼的吻,热切而卑微的吻,将乌养所有的话语吞没。
他不该这么做。横鸟对此心知肚明,在这转瞬即逝的雪夜,他本该告别。然而,他无法克制,再多的话语,再多的痛苦,都无法抵挡他想要亲吻乌养的冲动。
即便在这个吻之后,他就再也无法轻易抽身离去,再也无法做出正确的选择。
干燥的唇瓣,湿濡的唇齿,而后是气息的缠绵。平稳的呼吸变得紊乱,躁动不安的半个橘子也随着他们不顾一切的胡乱动作滚落在地。被挤压的橘子汁水浸湿了衣衬,但无人在意。
横鸟的手抚向乌养的脖颈,滚烫的指尖轻触那鼓擂般的脉搏,却被金发男人一把抓住手掌,而后十指相扣、又被死死按住。
热切的拥吻堪堪停留在几乎无法把持的边界,燃烧的理智让他们再一次拉开距离,难舍难分的滚烫气息触碰着两人的鼻尖与唇瓣,而他们的视线依然胶着在一起,未曾分开。
“我只会带给你伤害,乌养。”横鸟的声音带上沙哑,像是告诫又像自语,“这是错误的选择…我会,一次又一次地忘记。但…我…”
我不想离开,不想放手。他说不出原由,更说不出口。他明明选择了另一条路,应该起身离开。然而无法扼制的渴望与贪婪,盈满的不甘,促使着他不断做出矛盾又痛苦的抉择。
他依然在贪恋这份属于平常人的港湾,渴望乌养能给予的一切,那份可能性,那份未来。
横鸟看向乌养的双眼盈满卑微的恳求,像是一只飞蛾在祈求另一只飞蛾。
“横鸟,”乌养低声问他,“记忆会消失,爱也会吗?”
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只有一个吻,回应着另一个吻。
……
2013年1月1日新年
新年伊始,横鸟和乌养走在前往乌野神社的路上。
前去初拜的人不少,熙熙攘攘,两人混在人群之中并不显眼。虽然没有明目张胆地牵手,但他们却紧贴着手臂,时不时侧头、亲密地低语。
横鸟穿着驼色大衣,显得有些出落的帅气。他本来系着棕色的围巾,但在出门后围到了瑟瑟发抖的乌养脖子上。
今天是新年,是一年之始。乌养闻着围巾上的味道想着。天气很好,没有下雪。他发散的思绪随着视线时不时落到横鸟身上,小指有些蠢蠢欲动。
“啊!横鸟助教——!乌养教练!”
没等乌养付诸行动,几个高中生便团团围了上来。少年人脸上看起来满是惊喜。
“你没事真的太好了!”
“之前突然消失实在是吓了我们一跳…”
“抱歉。”横鸟露出略带歉意的笑容,“因为是相关人士…所以被带走调查了…”
“诶诶?!还真的和爆炸有…”
“你们也来初拜啊,泽村,菅原,东峰。”乌养看出横鸟空白的窘迫,自然而然地勾起他的小指,抚慰性捏了捏。
“对。”菅原看着他们亲密的姿态,嘻嘻一笑,“还有清水,不过她去买御守…可能要一会回来。”
泽村有些不太自在地挠挠脑袋,然后看向横鸟:“…那个…横鸟助教还会回来吗?啊…没别的意思,就是东峰这个家伙,一天不被您盯着打大力扣杀就不太对劲。”
说着,他还肘击了一下高个队友,意图增加可信度。
“好痛?!”
“应该…”
“过几天就是去东京了,也不差这么几天。”乌养出声打断,“一个个的…金枪鱼吗?”
“呼哧。”菅原忍不住笑。
他们寒暄了几句,最后和学生们一一挥手告别。
两个人间的气氛又恢复了安静。但少年们新锐的朝气与冷冬清新的空气,似乎卷走了先前无形的沉闷,他们双手交缠着握在一起,没再分开。
祈愿,纳福,500円的纳奉,真的会有神明聆听他的心愿吗?
这样的盲信,对咒术师来说实在是好笑。横鸟再清楚不过诅咒的来源,也清楚命运的嘲弄向来出于意志不定的选择,但他依然忍不住在钱箱叮咚作响时,许下心愿。
倘若真的可以…
“接下来,是去墓园对吧。”乌养问道。
“嗯。”
空气中,满是雪的气息,寒冷刺骨的风时不时狡黠地吹过,让皮肤刺冷冷的。他却握着另一个人的手,温暖,干燥,驱走了寒意。无形之中,这也让横鸟内心莫名地鼓动着,涨满了想让他露出笑容的未知情感。
横鸟无法为此命名。
幸福是短暂的,选择永远在前方等待。留下,离开,作为普通人抑或是咒术师,遗憾,痛苦,缺失,迷茫…这些也将永远存在。
它们并不具备意义和追寻的价值,但也正是这些存在,构成了横鸟的一部分。或许他注定如此,注定无法忘怀、无法解脱。
记忆始终会成为灰烬,所有具有既视感的爱恨,都是火焰熄灭后的余烬。留下的余温或许会让人恍惚地觉得自己或许还曾爱着,还曾恨着,但始终会有彻底熄灭的时候。
但他已经不想顾及这么多了。横鸟想。
零落的雪下,乌养正牵着他的手,呼吸的瞬间会有潮气从唇间呼出。凌冽的寒风只让他们的手握得更紧,乃至微微发汗。
两人顺着石阶一步步走出神社,没有在乎别人的眼光,没有在乎过去与未来,更没有在乎每一种转瞬即逝的可能。
就像只争朝夕的两只飞蛾。他们只想着现在,想着一会去居酒屋就着烧酒吃份热乎乎的烤肉,想着今天会怎么结束。
这是个微不足道瞬间,微不足道的一天,却突兀地成了横鸟想要与永恒并列的瞬间。
“你刚刚许了什么愿,横鸟?”
“这不是不应该说出来吗。”
“我希望,”乌养看着横鸟,一字一句说道,“和你在一起的生活,能够一直下去。”
“…”
“你呢?”
横鸟哈出一口气,看着白蒙蒙的雾散去,才遥遥地回头看向身后的鸟居与神社。
“我希望…能让你的愿望成真。”
他摩挲着乌养的掌心,而后露出一点怅然的笑意。
远处,枯萎的冬枝上正冒出微不可见的新点绿芽,栖停的飞鸟振翅远去。
而新的一年才刚刚开始,未来…尚且未来。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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