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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70 杀?不杀?


  因为京师攻防一战的胜利,各地臣子都是纷纷上表恭贺。

  而翻看群臣贺朝这差事,其实也很是无趣。

  只是因为大臣们的贺表,写得都是千篇律。

  贺表上面的各种龙飞凤舞字体,也只是用华丽词藻,堆砌出歌功颂德。

  王诚作为郕王府邸出来的旧人,他此刻就带着两个小太监在翻看着这些贺表。

  王诚不断努力睁大眼睛,然而他还是昏昏欲睡。

  “啪!”

  一不小心,王诚手中贺表就就掉落到了地上。

  奏章落地后发出一声闷响,在空旷大殿中格外清脆,也是引来众人侧目。

  朱祁钰恼怒的看了一眼王诚,训斥到。

  “这么冒冒失失的,郕王府的规矩都忘了?真是让人不省心的东西!”

  王诚连忙低下身子,就要去弯腰捡起地上的奏章。

  把奏章拣在手里之后,王诚随手翻开正文一看。只是第一句,就看得王诚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颤。

  “下官广西道监察御史李著疏呈殿下!”

  王诚的惊吓,并不是没有依据的。

  如今朱祁钰已经不再是郕王了,所以百官的贺表上面,都是用天子尊称。

  这个御史李著,不可能不知道该怎么来称呼朱祁钰的。

  他就是故意用“殿下”来称呼朱祁钰,就是指出朱祁钰原本王爷身份,拒不承认朱祁钰就是天子!

  如今朱祁钰才刚刚登基不久,而且还是取得一场大捷,就有人迫不及待跳出来。

  王诚,被吓得不轻!

  他害怕惹恼了自己的主子,所以轻手轻脚的就要回到位置上去。

  因为过于紧张,王诚不小心又碰到了案几。

  “嘎吱……”

  皇帝朱祁钰和群臣们,再一次被王诚弄出声响所吸引了,又是齐刷刷向着这边看了过来。

  “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朱祁钰狠狠的瞪王诚一眼,只觉得他今日给自己接连丢人了。

  只见王诚面色惨白,不知不觉就将手中奏章,颤抖的递了出去。

  金英毕竟是司礼监的头号人物,加上他在皇宫里待了几十年。

  论到随机应变的功夫,金英可比他的晚辈王诚高多了。

  “做事怎么就没轻没重?”

  金英一把接过奏章以后,就想要圆场过去。

  然而在细看两眼接过来奏章之后,金英也是不由得心惊肉跳起来。

  李著的奏章里面,满纸都是“下官”、“殿下”,他这是故意还把朱祁钰给视作亲王!

  不论这个李著是有心,还是笔误。

  反正就凭他这一封这奏章,就可以给他扣上一个“大不敬”罪名。

  轻,则罢官发配边疆!

  重,则要掉脑袋!

  金英是个稳重的人,他知道新君刚立的情况下,这事不但可能让朱祁钰龙颜大怒,还可能在朝堂上掀起惊涛巨浪。

  心中快速衡量利弊后,金英连忙解释,同时就把奏章往着衣袖里面塞,意图一会悄悄带出去销毁。

  “不过是一个臣子写错了贺表而已,也没什么大事。”

  然而朱祁钰可不是一个好糊弄的人。

  冷不丁的,朱祁钰对着金英一吼。

  “金英,你这是要把奏疏藏到哪儿去?”

  “难不成你也是想学那王振,做一个欺君罔上、祸乱朝纲的权阉不成!”

  在经过土木堡事变后,朝堂上下对于太监们都是刻意的打压,人们都不想大明朝再出一个权阉。

  朱祁钰这话,说得很重。

  金英在听了朱祁钰的训斥之后,他觉得自己后背上浮起了一层白毛冷汗。

  而他正要伸进袖筒的手,也顿时就僵住了。

  原本还不想把事情闹大的金英,只能转过身来,小步走到御案之前,将手中的奏疏双手奉上。

  “陛下,请过目。”

  朱祁钰瞪了金英一眼,然后才伸手接过了奏章。

  对着案上的琉璃灯,朱祁锐将奏章铺开之后,就仔细的看了起来。

  略显青色的灯光之下,本就肤色白皙的朱祁钰,这下子脸上更是再无一丝血色。

  朱祁钰那十根修长的手指,也是忍不住微微颤抖。

  “啪”!

  朱祁钰将奏章扔到都御史陈镒的身上,然后怒气冲天的站了起来。

  “这就是你们都察院铁骨铮铮御史,真是好得很啊!”

  陈镒何曾见过朱祁钰发过这么大的火气,他连忙捡起奏章一看。

  然后,他的脸色也是瞬间为之一变!

  朱祁钰并不理会陈镒,而是直接对着新上任的锦衣卫指挥使卢忠大吼。

  “着锦衣卫,立刻前去拿了这个广西道御史李著前来见朕!”

  说话时候的朱祁钰,眼睛里面几乎喷火。

  “微臣遵旨!”

  卢忠恭恭敬敬的对着朱祁钰行礼,然后又金刀大马的走了出去。

  臣子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然而群臣都是懵懂,却是无一人知道新君为何会这般雷霆震怒?

  于谦正欲上前询问,却被一旁王直暗暗使一个眼色,制止了下来。

  王直自己走上前去,弯腰拾起了李著的奏章。

  他也不看奏章中的内容,只是恭恭敬敬放到御案之上,然后又才退后至原来的位置上面。

  “启禀陛下,这个广西道监察御史李著,乃是陕西郿县人士。”

  “他本非是科举出身的官员,而是以贡生入国子监读书后,被太上皇破格提升为御史的。”

  “李著此人,素来就是狂妄不羁。就连太上皇在时,他就胆敢当面顶撞圣驾。”

  “想来如今这个李著,必定是说了什么难听的话出来。”

  “臣请陛下,还望看在李著是谏官的份上,暂且饶过他的这一次不敬。”

  “今后不但李著会感恩戴德于陛下,天下也会盛传陛下有唐太宗善于纳谏之风。”

  王直是百官之首,就连内阁首辅陈循和兵部尚书于谦,在他面前都是以晚辈自居。

  王直出来劝解朱祁钰,本也无可厚非。

  不过朱祁钰显然是没有准备接受王直的劝谏,他只是冷冷的笑了。

  “老尚书,你说得倒是很好听!”

  “可是你怎么不看看,这个李著在奏章里面,都写了一些什么样的话!”

  王直低下头去,用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

  “想来定是一些违逆之言,臣万死不敢看。”

  说完后的王直如同老僧入定,不为外界所动。

  朱祁钰可没王直那么好的养气功夫,他的冷笑越发的厉害起来。

  朱祁钰也不落座,只背着手在御座前来回的踱步。

  很显然,朱祁钰虽然心中有火,可是他还是想着顾及自己的名声,也在考虑着王直的建议。

  朱祁钰不开口,大臣们也不敢自讨没趣。

  文华殿中如于谦、陈循等人,都只能死死盯着御案上的那份奏章,心里则是纷纷暗自揣测其中的内容。

  就这样,文华殿中陷入了沉默。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众人就听见殿外脚步声大作。

  新任锦衣卫指挥使卢忠,大步进来禀报。

  “陛下,犯官李著已经带到!”

  屋内众人闻奏后,都是齐齐回头。

  这时,两个锦衣卫校尉,正用力的拉扯着一个身着青袍的七品御史进来。

  李著一进到大殿之中,众人就闻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浓浓酒气。

  就连刚才还帮着李著说话的王直,也是忍不住摇头叹息,也不知道这个李著是去哪里灌了这么多黄汤?

  都说喝多了的人力气大。

  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两个锦衣卫还差一点按不住这个李著。

  朱祁钰见到李著如此放浪形骸,他更是怒火中烧。

  “啪”!

  盛怒之下的朱祁钰,又把那奏章给丢到李著面前。

  “朕问你,这份奏章可是你写的?”

  李著也不对着朱祁钰行跪拜大礼,他只是大大咧咧的低下头去看了一眼,然后随即又抬起头来。

  “回禀郕王殿下,这正是是下官写的!”

  李著从始至终,都是是一口一个“殿下”、“下官”,而不是“陛下”和“微臣”。

  在场的大臣顿们,都是苍白了脸。

  朱祁锐立刻走出来,他厉声的对着李著怒喝。

  “混账李著,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此时御座上坐着的,乃是我大明天子!”

  李著身上虽然酒气浓烈,可他神智却是清醒的。

  在看到一身蟒袍的朱祁锐后,李著瞳孔不由自主一缩,心中更是暗道不好。

  就在昨天,李著才和朱祁锐在酒楼起了冲突。

  那个时候的李著,还以为对面不过只是一个普通人物,那曾想居然是亲王之尊?

  不过李著既然敢写下这样一封奏章,他显然就是做好心里准备的。

  “呵呵!”

  “我可没见到什么天子!”

  “如今坐在皇座上的,只是天子御弟、太子叔父的郕王殿下!”

  李著不但口中逞强,他还轻蔑的笑了起来。

  朱祁锐回想起昨日和何安居喝酒的时候,就是这个李著,口中说着他要干大事,他要名扬天下。

  事到如今朱祁锐算是彻底的明白了。

  朱祁锐刚想继续教训李著,然而龙椅上的人却是缓缓起身。

  朱祁钰眼中陡然溢出一股浓浓的杀气,他迈步从御座上走了下来。

  朱祁钰下了台阶,走到李著跟前,他是咬紧了牙冠。

  “李御史,你这是醉了吧!”

  朱祁钰强忍着心中的怒气,他这是在给李著机会。

  朱祁钰这才刚刚登上皇位不久,如今正是需要收拢人心的时候。

  他不想在这个时候杀大臣,以免落下一个“嗜杀”的坏名声,乃是有人说他是为了皇位而滥杀。

  李著躬身一揖,缓缓开口:“启禀郕王殿下,下官所说句句皆是正言!”

  朱祁钰被李著这么一气,连话都说不清楚了,他只是咬牙切齿的用手指着李著。

  “你!……你!……”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朱祁锐想到了《尚书》里面的这一句话,他觉得这个李著是在找死。

  “正言?”

  朱祁锐站了出来,他这是要给他皇帝哥哥打抱不平。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不如一并说出来,让大家都一起听听,也免得你憋在肚子里面难受!”

  李著避朱祁锐的仇恨目光,只是双目直直望向面前空空的御座。

  “天子北狩,乃国家之大不幸。幸好东宫储位已定,我上下人心才能为之一安。”

  “东宫太子虽然年幼,却也是帝王血脉。有太子居于东宫,轮不到他人来继承帝位!”

  “邺王殿下临危受命,自当尽心辅佐太子。”

  “如今大敌已退,或是迎回上皇,或是扶太子登基,这才是人臣所为!”

  大殿之,中只听见李著一个人在那里侃侃而谈。

  一句句冰冷的话语,如同碎冰掉落在地砖上,尖锐得仿佛是要刺破众人的耳膜。

  朱祁钰一时狂怒不止,不等李著把话语全部说完,他就厉声对着锦衣卫指挥使卢忠吼叫。

  “给我把这个无君无父的东西拖出去,今天不杀他,不能解我心头之恨!”

  朱祁钰这才刚刚登基,就有人跳出来反对他当皇帝。

  再加上李著的话,每一字每一句都是大逆不道之言。

  文华殿中的重臣们都是大吃一惊。

  老臣王直,急忙出来劝说“陛下,请三思!”

  至于其他的话,王直也是一时也想不出来。

  他也不知道还能用什么更好的话,可以用来劝住盛怒中的皇帝。

  陈循接过王直的话,也出来劝说皇帝莫要冲动。

  “陛下这才刚刚登基,此时若是便见血光,只怕于国于己都不是什么好兆头。”

  “李著狂言确实该杀,不过不在今日。”

  “不如陛下先把他交给有司收押,等到正式定罪之后,再将其法办!”

  朱祁钰浑身子忍不住发抖,盛怒之下突然却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朱祁锐对于这个李著,可没有什么好感。

  在朱祁锐看来,这个李著不过是沽名钓誉、假仁假义之辈。

  朱祁锐见到自己二哥被人如此欺负,他觉得自己不能坐视不理。

  朱祁锐指着李著的鼻子,对着王直、陈循说道。

  “王老尚书、陈阁老,李著这厮是在指着皇兄的脸上骂啊!”

  “若是按照你们这样一说,难不成是要皇兄来一个唾面自干么?”

  不给王直、陈循反驳的机会,朱祁锐又转身对着大殿之中的重臣们拱手。

  “诸公,你们倒是说说看,这天底下可有这样忤逆君上的臣子么?”

  “皇兄的帝位,乃是百官劝进的,孙太后颁布懿旨而继承的。”

  “皇兄乃是真龙天子,他的皇位绝非是篡夺而来,而是名正言顺!”

  为了用表情来配合语气,朱祁锐也是一副和李著势不两立的模样,他的眼睛充血后通红。

  “皇兄这才登基不到两三个月,就有人出来质疑新天子得位不正。”

  “若是今日若不严惩李著,只怕就会有更多的人有样学样,皇兄将来又如何面对天下臣民?”

  或许觉得还不够,朱祁锐更是眼神在一众重臣身上扫过。

  “劝进皇兄一事,诸公可都是参与其中。要是今日李著之言传了出去,各位可都成了乱臣贼子!”

  朱祁锐这是在搞扩大化,他是要拉重臣们下水。

  王直无奈的看了一眼朱祁钰和朱祁锐,他只是连连叹息摇头。

  “若是真的要处置这个李著,就叫他上司左都御史陈镒寻个罪名,将他远远贬到烟瘴之地去。”

  “如此,眼不见心不烦。”

  “这事如果真要是闹大了,只怕天下群情激奋,言论更是汹汹不止!”

  朱祁钰此刻虽然在气头上,可是他毕竟没有失去理智。

  朱祁钰心想,今天要是真的杀了李著,只怕隔天朝野内外便都要淹没在流言蜚语之中。

  朱祁钰慢慢的冷静了下来。

  此时的李著,仍旧高昂着头颅,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

  李著傲慢的样子,又一下子让朱祁钰的怒火升腾了起来。

  朱祁锐停顿了一会后,缓缓上前,对着朱祁钰进言。

  “臣弟也是认为,此事目前还是不宜声张。”

  “除了今日身在文华殿内大臣以外,不能再让其他外人知晓。”

  “若是一旦被瓦剌得知到我大明仍有人心向太上皇,他们便可以用太上皇为号召,收拢前朝旧臣。”

  “如此,大明便会有分裂的风险。到那时,我们不但是给人口舌,还会溃散人心。”

  朱祁锐这话,引起了大多数重臣们的同意,他们都觉得这是言之有理。

  朱祁钰虽然被他三弟这么一说,导致他火气降下来不少。

  可是他还是微微的皱了皱眉头,显然心中依旧不满。

  “那你们说说看,朕该如何处置这个胆大妄为之徒?”

  朱祁钰虽然嘴上是说着“你们”,可他的眼神确实直勾勾的看着于谦。

  一时间,屋内所有人也都看向于谦。

  文华殿本来十分的宽敞,只是此时只有于谦一人应诏站了出来,这让他显得有几分孤立的意思。

  如同王直这般忠道的老臣,都在心里暗暗叹息。

  朱祁钰是于谦力主劝进后登上皇位的,朱祁钰对于谦也是引为肱股之臣,地位更是无人能及。

  如今皇帝这么逼迫于谦表态,只怕原本就因为拥立新君而引来诸多非议的于谦,今后更难做人。

  要是于谦今日顺从了朱祁钰诛杀李著的心意,只怕他就会在百官之中落下一个不好的名声。

  事态更严重一点,说不得于谦还会和士林产生隔阂。

  因为对于官员们来说,清流代表着民意,言官更是应该畅所欲言的上奏劝谏。

  此时的大明,还不是东林党当道。

  天下的读书人也还是有骨气的,文人们可是不怕死的。

  他们觉得把皇帝惹生气,那是一种至高无上的荣耀。

  要是谁因为劝谏而被廷杖打屁股,那更是会在士林中名声鹊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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