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狸奴
◎他必须得做点什么,不能让他不要他。◎
因着顾渊的病, 屋内原本就聚集了不少仆从。
他这一醒,一旁的侍女小厮统统围了上来。
“少爷,您好点了么?需要什么, 奴婢们帮您去取。”
“……让开。”顾渊头脑还有些晕沉, 高烧让他面前全是昏花的重影。
他的呼吸急促, 几乎快要喘不过来气,满脑子就只有一个念头。
赫连笙不要他了。
……他不要他了,他必须得做点什么, 不能让他不要他。
他忽得抬起了眼,看向了身边有些眼熟的侍女。
“笛子呢。”他哑声道,声音有些颤抖。
侍女怔在了原地,怀疑自己听错了:“少爷,奴婢听不懂您在说什么?”
“我说……”顾渊深吸了一口气, 扶住了床沿, 声音哑得像是在粗糙的纸上磨过,“之前我给你的那支笛子,你扔到哪里去了?”
他问得实在是太过突兀,一时之间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但是顾渊脸上的表情又太仓皇和认真。阿福捅了捅那个还在发愣的侍女, 着急地催促:
“愣着干什么!赶紧想啊!”
“我……我……”
小侍女涨红了脸,手足无措。
也不知道是不是人在过于紧张的情况下容易急中生智。
她迎着顾渊小心翼翼有带着些期待的目光, 结结巴巴地开口:
“是……是少爷之前在书房给我的那支笛子吗?我没扔掉。”
顾渊瞳孔一缩。
小侍女费力地回想:“我……我好像带回家,给我爹娘了。”
他们这种下人,主子们不在意或者随手送给他们的东西, 对于他们来说都是十分珍贵的东西。
那支玉笛看着很漂亮, 虽然工艺粗糙, 但是玉料是上乘的玉料。
她便没有扔。
“主子让你扔的东西, 你怎么敢私自带回家里!”阿福一怔, 随即气得骂道,“你是忘了府里的规矩么?”
顾府有明文的规定,若是赏的东西,转买贴补家用都可。但若是要扔掉或销毁的东西,那偷偷藏起来,便等同于偷。
这主要是为了防止府里的一些私密之物流入外面。
这一句训斥出来,小姑娘就被骂得眼泪打转,嗫嚅着说不出话。
就在这时,顾渊的声音重新响了起来。
“阿福……别骂她。”
“少爷。”阿福一怔,赶紧看向了顾渊。
顾渊的脸色实在是有些难看。那是一种被疾病侵蚀了的病弱。
但是他的目光里仍然饱含期待。
他看着有些不知所措的小姑娘,费劲地喘了口气:
“……确定吗?”
“确定的!”小姑娘赶紧点头,然后有些犹豫,“但我不确定,我爹娘有没有把它当掉……”
“那就快去问问啊!”
阿福看出了这根笛子对顾渊的重要性,这会儿也顾不上骂人了,催促道。
小姑娘赶紧应声就要往外跑。
“我跟你去。”
顾渊踉跄着站起了身,却一阵头晕目眩。
阿福赶紧扶住了他。
“少爷,您还是先休息休息……”
顾渊按住了他的袖子,打断了他的话。
一路上,顾渊踉跄地走着,阿福在他耳边忧心忡忡地说着话,他一句都听不见,满脑子来来回回,都是大婚之日的赫连笙。
他知道自己现在的行为很没有意义,但是他控制不住。
他只要一想到,赫连笙当初是以怎样的心情给他做的这根笛子,后来他又是以怎样漫不经心的态度让侍女把它丢掉,他就几乎喘不过气。
明明……
新婚之夜,在赫连笙之于他,只是一个陌生人的时候,他都没有把这根笛子丢掉。
是他。
……他仗着赫连笙对他乖顺对他予取予求,对他越来越肆无忌惮。
柳黎说得对。
纵使当初,他误会赫连笙,柳黎才是始作俑者。但是抛却那个误会,抛却错综复杂的北殷,他依旧无颜面对赫连笙。
他对陌生人知道以礼相待,对待梁楚知道家国大义,对待下人知道宽容,对待顾亭月……不,哪怕是对待柳黎,他都维持着十足的耐心。
但是面对赫连笙,他给了他什么呢?
他什么也没有给他。
赫连笙在他面前永远是笑着的,永远是温软而乖巧的。
这些东西换来了他的苛刻、冷待还有恶意。
是。
他可以说,那个时候他误会了赫连笙给顾亭月下药。
可是报复的方式有很多种,他选择了最能伤害赫连笙的那一种。
目的是……
他自己的欲/望。
……到最后。
即便是误会也没能阻止上他喜欢赫连笙,但是在南羌河畔,他对赫连笙的态度,依然是施舍一般的居高临下。
因为赫连笙惯着他。
他被包容得太久了,以至于恍惚之中,他真的有一种错觉。
无论他怎么对赫连笙,赫连笙他都……
永远不会离开他。
可是他离开了。
后知后觉的、巨大的恐慌蔓延在顾渊心底,他比冷宫那一日还要不敢面对这个现实,就像那一日,他见到赫连笙的尸体,心口已经先一步变得钝痛。
他终于从混沌中清醒了过来,摆在他面前的却是血淋淋的现实。
……他必须做点什么。
要不然,他觉得自己会立刻被这些情绪折磨得崩溃。
就在这时,面前传来了小侍女的声音。
“什么?当掉了?”她失声道。
顾渊猛地抬起了眼。
“当给哪家店铺了?”他开了口,呼吸急促。
夫妻俩是普通的老百姓,哪见过这阵仗,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说出一个当铺的名字。
韩各挣离顾渊踉跄了一下,转身就走。
不多时,他赶到了那家店铺。老板看见他,非常吃惊:
“顾公子?”
“玉笛是么?什么时候典当的?您别急,我来看看……”
他一边说着,一边偷眼瞧了瞧魂不守舍的顾渊,心中颇为惊奇。
顾渊在京城,是出了名的。
家世好,长得好,又能文能武。
当年他高中,多少高门贵女盼着要嫁给他,他却转头跟皇室结了亲。
现下,好不容易摆脱了那个骄纵任性的小殿下,顾家又在朝中炙手可热,他以为他见到顾渊时,对方会春风得意,却没想到,对方会是这么一番仓惶的境况。
“找到了。”他对着账本,“7号柜。”
“已经卖出去了。”
他擦了擦额上的汗:“抱歉啊顾公子,时间太久了,这根玉笛已经……”
他的话说了一半。
因为他抬起头,错愕地看到了顾渊布满血丝的眼睛。
“卖给谁了?”他轻轻地问。
京城,芙蓉楼。
小倌儿薛嘉刚刚送走了一位脑满肠肥的客人,拖着疲惫酸痛的身子,坐在镜子前数着银票。
“呸。”他嘀咕道,“老色鬼,真抠。”
他们得的银钱是要上交的,唯独这些额外开恩赏的,是他们自己的收入。
这老头儿是他的常客,只可惜出手并不大方,每每花样还多。总是折腾得他死去活来。
薛嘉心情不佳,将银票往抽屉里一甩,就准备起身去厨房要点吃的。
刚刚站起来,他的房门就被推开了。
“谁啊。”
他不耐烦地道,一抬起头,却看到了张清冷又苍白的脸。
他一怔。
作为小倌儿,他也算阅人无数,却没见过像面前这样气质优异、又俊秀好看的人。
一时之间,他刚刚的气焰小了几分。
“公子找谁?”他道。
与此同时,他悄悄看了眼镜子,调整了一点角度,力图让自己变得更为好看一些。
但是他的面前,却似乎是个瞎子。
对方对他的小动作视若无睹,只是盯着他,嗓音沙哑地开了口:“陈岚,你认识么?”
薛嘉一怔。
这个名字对他来说有些耳熟。
少顷,他有些迟疑地开了口:“……记得。”
“陈大人前些日子来得比较勤。”发现这个难得对了他胃口的公子其实是来找人的,他有些失望,兴趣缺缺地一边理着柜子,一边开了口,“最近这段日子不怎么来了,公子有什么事么?”
“他送过你一支笛子。”那个人开了口,“你可有印象?”
不知为何,薛嘉从中,听出了一点小心翼翼的期待。
他愣了愣。
“有么?”他心不在焉地道。
“怎么没有!”公子身边,一个书童模样的人忍不住开了口,“陈大人亲口说了,记得很清楚,说这根笛子送给你,是为了讨你欢心的,怎么会没有呢?”
这番话并不客气,话音落下,顾渊就低声斥了他一声“阿福!”。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薛嘉原本就心情不佳,眼下,被这么部分青红皂白地质问了一通,火气也上来了。
“说了没有就是没有。”他轻嗤,“陈大人都说了,那是讨我欢心的,自然让我随意处置,关你什么事?”
“想知道啊。”他顿了顿,嘴角勾了起来,“让你公子陪我睡一觉呗,睡高兴了,我就告诉你。”
“你!”
阿福从来没进过青楼楚馆,也没见过这等伶牙俐齿的人,气得涨红了脸。
下一秒,他就听到了顾渊的咳嗽声。
顾渊今日出来得急,还发着高烧,眼下两颊还有着红晕。
跑了几个地方,他的身体已经有些支撑不住,眼下,因为嗓子干哑,呛得眼睛都红了。
一时之间,阿福忙着拍顾渊的背,也顾不上怼人了。
倒是一旁的薛家,看着顾渊这副样子,兴趣大减。
“原来是个痨病鬼。”他嘀咕了一声,“走了走了,不要打扰我做生意。”
他这还有客人等着呢,这两人杵在这儿算怎么回事。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到了他的面前,他看到了里面白花花的银子。
“薛……公子是么?”面前的人还在咳,面色带着一种病态的苍白,声音却仍旧清晰,带了几分急切,“
我的书童不懂事,还请你见谅。”
“这根笛子对我很重要。”他轻声道,“麻烦你再想一想,这些是酬劳。若是能找到,还会有另外的重谢。”
薛嘉一顿。
面前的银子属实不少,让他也有些动了心。
他接过去,不情不愿地道:“……我给你找找。”
“什么样的?”
他一天收的礼物也不算少,现在的嫖客都爱附庸风雅,明明是来睡他的,睡之前还总要谈些别的。
他不感兴趣,每日却还要陪着硬聊,实在是烦得很。
“什么样的?”他边找边问。
“一根玉笛。”顾渊快速地道,“上面刻了一个‘渊’字。”
薛嘉的手一顿,想起来了。
“丢了。”他道。
顾渊的身体晃了一晃。
“怎么会丢了呢!”一旁的书童又叫了起来。
“叫唤什么!”薛嘉不耐烦地道,“都刻了字了,一看就知道是不知道从哪个美娇娘那儿顺过来的,我才不要别人剩下来的东西。”
“而且那笛子做工粗糙,看着就不像好货。”他道,“我想想,我给丢伙房,让他们当棍子使了。”
话音落下,面前的人转头就走。
薛嘉怔了怔,跟在了对方的后面。
他能从对方的衣着上看出对方非富即贵,这样的人,显然不会流连烟花之地。
只是……
找一支笛子?
既然是对他那么重要的笛子,当初又为何要将它丢弃呢?
薛嘉不懂。
他怀着好奇,又怀着忿忿的不甘,将银票揣在怀里,跟着人一路到了伙房。
伙房向来是烟熏火燎的,尤其是芙蓉楼这样的烟花之地。
薛嘉一向在前头,哪来过这样乱糟糟的地方,不由得捂住了鼻子,面前的人却像是丝毫不嫌脏一般,径直踉跄地奔了进去。
薛嘉看着他拉着伙计,不住地问着他问题,最终伙计也不耐烦了。
“什么笛子。”他挥了挥手,不耐烦地道,“这么久了,谁还记得啊。”
“东西都在这,自个儿翻吧。”
他指了指一旁的一堆脏兮兮的杂物,径直走了开来。
薛嘉一顿。
只一眼,他就知道这个伙计在胡诌。
那一堆杂物里有处理剩下的、脏兮兮的菜叶,也有煤灰之类的东西,完全就是堆放垃圾的地方,即便是放东西,也不会放到这里。
就连他……
也不想碰。
他还在胡思乱想,抬起头,却僵在了原地。
面前的人听完那个伙计的话,居然……
真的开始翻找起了那堆脏兮兮的杂物。
他的侧脸依旧清冷俊秀,身姿挺拔如竹,但是此时此刻,他却是以一个慌乱的、跪着的、饥不择食的姿态匍匐在那堆杂物面前。
他的脸上还带着病态的嫣红,嘴唇干裂,薛嘉几乎觉得,他会随时随地晕死过去。
但是他并没有。
他只是急切地翻着面前的垃圾,像是里面有着他所有的、生的希望。
薛嘉抿了抿唇。
少顷,他仅剩的一些怜悯还是占据了上风。
他转身出去了。
再回来的时候,他的手上已经多了一根笛子。
他打量着这根玉笛,嘀咕:“感觉也没什么特别的啊……”
“喏。”他走到还在颓然地翻着杂物的人面前,将笛子递给他,“是这根么?”
面前的人猛然抬起了眼。
他颤着手,接过了那根笛子。
“……是。”
他轻声道。
他张了张口,声音几不可闻:“……谢谢。”
薛嘉刚准备说“不用谢”,就看到一滴眼泪顺着对方通红的眼角滑下来,洇湿了地面。
明明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但是薛嘉仍旧觉得,那是他见过,最绝望的眼神。
而与此同时的另一边,赫连笙赫然抬起了眼。
“你说什么?”他轻声道。
“皇帝改主意了。”楚袅袅看着他,有些无措,“说是要将梁王推出午门斩首,以儆效尤,圣旨已经下了,就等……问斩。”
赫连笙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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