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是不是和别人不一样了(三)
再见到哲哲，是一个星期后。
我工作的城市跟姑姑居住的城市离得很近，我回城里的时候，爸爸一再叮嘱我抽空去陪陪姑姑，我没有拒绝，因为从小到大，姑姑都对我很好，虽然她一直没有工作，可她对我们这些小辈从来不吝啬，现在那个人离开了，我们能缓解一些她的孤单也是好的，所以周末休息我就去了。
刚到姑姑家时，哲哲上学去了没有回来，我见姑姑郁郁寡欢，好像一直没有出去过的颓丧样子，便拉着她在楼下公园逛了大半天，我们一边走她一边向我絮语，她的言语当中充满了负面情绪，多是什么“日子没法过下去”、“从来没上过班没有进项”、“哲哲这么小书都供不起”之类的话，我作为一个倾听者，只能附和点头，偶尔说两句让她看开点儿的话。
快到哲哲放学的时候，姑姑再不愿意继续闲逛，拉着我回了家，我疑惑不已，姑姑却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我要去接哲哲放学，蓬头垢面的不好！”
我看了看她的形象，确实有点邋遢，于是点了点头，也没有多想。
姑姑重新换了衣服，顺了头发，抹了点白粉，快出门的时候又回房间戴了一圈珍珠手串。
我本来想陪着她一起去的，可她犹豫了一会儿，关上了门，我只好在家等着他们。
“老师跟你告状了吗？”半个小时后，门外传来了哲哲的声音，我急忙给他开了门，他见到我，也没有表现出开心，闷闷不乐地脱了鞋进门，仰在了沙发上。
“怎么了？”我疑惑地看向姑姑，姑姑软塌塌地耸了耸肩，十分虚弱地把他的书包递给了我，“这几天都这样，问他什么都不肯说。”
我把他的书包接过来放进了他的房间，然后出来跟他并排坐着，看了他好几次，想找到插话的机会，可他一直一脸冷漠，扑在沙发上抠上面的绒毛。
“哲哲，你不开心吗？”尝试了好几次后，我终于在他转换坐姿的时候问出了口。
“为什么老是这句！”哲哲突然像在葬礼上那样，跳到沙发上，捶胸顿足地发起火来，“你们太讨厌了，老是反反复复问这句话，我为什么不开心？”
“哲哲——”姑姑吼了一句，从哲哲房间里拿出一册算术本，“不要乱发脾气，把今天作业做了！”
“我不要做作业！”哲哲冲姑姑哼了一声，又扑倒在刚才的位置，继续抠着一坨打结的棉绒。
“不做拉倒，你现在脾气这么大，我也管不了你了。”姑姑失望地把笔和本子扔在了茶几上，声音沙哑，“我也懒得管你了！”说完，就自己回了房间，狠狠地关上了门。
哲哲趴在那儿侧头看了一眼，又趴了回去，过了好一会儿，他又侧头看了一眼，然后爬了起来，自己拿了茶几上的笔和本子，去敲他妈妈的门：“妈妈，我现在就做作业，你别生气好不好？”
姑姑在房间里没有回应，哲哲站了一会儿，又自己回了客厅，搬了一个小板凳坐在茶几前开始做作业。做了一会儿，不知是烦躁的情绪又侵袭而来还是对于知识的不解，他再次抓耳挠腮，整个人都像被捆绑住了要挣扎开似的。
我有点担心他，又怕激怒他，只好小心翼翼地试探：“怎么了哲哲，我可以帮你什么吗？”
“姐姐——”哲哲看了看自己的字，努了努嘴，眼泪掉在了本子上，“我是不是和别人不一样了？”
听到这句话，我吓得一个激灵：他意识到了什么？他是不是情绪上有了什么感知？他说的不一样是指什么？他能够像我们大人一样考虑到自己的处境？我脑海中瞬息万变，但好在我的理智压制了我的不安，我平缓地问道：“什么不一样？”
“我觉得我好像和别的小孩不一样了。”哲哲拉着衣服擦了擦作业本上的眼泪，又埋头把淡去的地方用笔描了一遍，“今天老师跟他们说，让他们多多照顾我，是不是我跟其他小朋友不一样了？”
我有点难过，不知道怎么去回答，作为一个成年人，我就像那个老师，早就在眼睛上蒙上了一层叫做怜惜的纱，我们所见所想确实是这样的——这个小孩不一样了，他比别的小孩更不幸，更值得关怀。
哲哲见我没有说话，又补充了一句：“可是老师以前教过我们，老爷爷老奶奶需要照顾，小弟弟小妹妹需要照顾，怀宝宝的妈妈需要照顾，手脚不好的叔叔阿姨需要照顾，可他为什么要让我的朋友们照顾我，我一点儿都不开心，我有点难过！”
“哲哲——”姑姑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站在客厅恶狠狠地盯着哲哲，“你再不好好听话，我就把你丢掉！”说完，又急匆匆地进了房间，再次把房门关得震天动地。
哲哲打了个哆嗦，没有继续那个话题，默默埋下了头，继续写着几加几减的题。
哲哲的话深深刺痛了我，我甚至觉得自己根本没有能力去回答他——是啊，为什么要特殊照顾他，把他区别成不一样的小孩？老师错了吗？他的朋友们错了吗？哲哲错了吗？我不知道！
可是，我总得说点什么，至少——
“哲哲，如果你觉得你不需要他们的照顾，那你就什么都不要想，像平时那样上课、玩游戏就好了！”
“不好——”哲哲写完最后一笔，把作业本合了起来，把笔拍在了本子上，“一点儿都不好！”
“为什么？”
“因为我想拿小红花，但我不想美美哭。”说着，哲哲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红花，摔在了地上，“老师说我今天表现很棒，给了我这个，可是美美哭了，这本来是她的小红花！”
“那说明你和美美一样乖，下次她会拿到的。”
“不是——不是——”哲哲十分纠结地皱紧了五官，“你不懂！”
我愣了好久，心里十分明晰地看到了整件事情的流动，可思想上却彻底停滞了，甚至觉得这堂课我不可能会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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