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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雁归二月春(一)


二月的凤阳城还残存着几丝冷意,安阳桥却早已熙熙攘攘。桥上多是些小摊小贩,下了桥,便是细柳巷。细柳巷的两旁尽是茶楼、酒馆、当铺、作坊,口中喷火的手艺人在街口吆喝着热闹,三两俊俏公子结伴而行,笑声肆意,□□的骏马奔得疾,马蹄扬起尘土,溅羞了女儿家的双颊。沿着安阳河再往前走些,便是细柳巷最繁华的中心地段。在这里,即便是一家小堂,也是轩峻壮丽的气派。

        百花楼坐落在细柳巷的正中心,大门面朝大街,院落与大门之间有一条长长的通道。金砖琉璃瓦,水晶玉璧灯,屋檐高高耸起,趾高气扬地俯瞰着整个细柳巷。百花楼的院落傍水而建,雅致不俗,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安阳河分支出的小溪穿插其中,为百花楼酿出了独一份的韵味,带着点儿似有若无的撩拨。贵人们穿行其中,各个容光焕发,腰间的玉佩乱晃人眼,锦衣华服与这纸醉金迷相得益彰。

        我坐在美人榻旁的软椅上,百花楼的程妈妈攥着我的一只手,另一只手不住地拿帕子掩着眼角。她的年纪已然不小,眉眼间的风韵犹存。她素来尖锐的声线正发哑,看着躺在美人榻上的女子,不住地啜泣道:“分明说是只睡一个时辰的已经一整个大夜了,她怎的还不醒来”

        我看向榻上的女子。女子纤细白皙的脖颈枕着金丝楠木枕,身上搭着条凤纹蚕丝衾,轻纱帐以珍珠为缀,殿中宝顶暖玉托珠,袅袅细烟从缠枝牡丹纹的香炉顶中钻出,她在这锦绣丛中睡得酣甜。程妈妈的掌心燥热,烫得我肌肤不适,我轻轻挣出手来,没答话。程妈妈在我的缄默不言中越发急躁起来。

        “贵人还在外面等着你呢!”程妈妈用攥着帕子的手一下下地锤着榻上的女子,似是想把她锤醒,“你倒是醒过来啊!”

        女子纹丝不动。她的面色红润,呼吸平稳有力,细细看去,她的唇角微微扬起,似有笑意。

        程妈妈看着那女子,渐渐停下捶打的手,把脸埋进掌中,哭出声来。

        也难怪程妈妈这般着急。这位沉睡不醒的女子是百花楼的当家花旦,名为二月花。

        二月花是整个凤阳最有名的歌伎,一曲《二月春》不知醉倒了多少人。二月花总也不老。十几年前,她在抚州初露头角,我便有所耳闻。从前为她捧场的那一班倜傥公子,有些两鬓染了霜,有些后勺露了顶,有些仗着好命,倚着显赫家世的余荫,仍旧是那呼风唤雨的主儿,有的杳无音讯,或是成了凤阳城关内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偌大的凤阳城,物是人非,二月花却永远是二月花。她在百花楼仍旧穿着那身绯红色的薄纱千褶裙,纤细的腰肢一步一摆,眼角都不曾皱上一下。

        二月花当真迷人的紧。凡是见过二月花的人,管他是男是女,无人不心悦诚服地道一声妙。二月花的肌肤白净如瓷,身量细挑纤长,巴掌大的小脸上搭着双微微上挑的眸子,端的是万种风情,却偏又有股子黄毛女儿的明媚清新劲儿。

        凤阳城长街百里,妙人如海,若单是生得妙,恐怕算不得出奇夺彩。可那二月花不知怎的,举手投足间,总是含着世人不及的风情。明明皆是两只胳膊两条腿儿,旁人摆上两下,便只是摆上两下,到了二月花这里,却是独一份的妩媚。连被她送入口中的桃花酥,瞧着都似是比旁人的多添了几分滋味。

        二月花不单歌喉妙、生得妙,连那性子也是一等一的妙。她不多言、不多语,双唇每每翕动出那么两句带着吴侬腔的软语来,总能直直地淌在人的心尖尖上。风流倜傥的公子哥们为了她一掷千金,她却总是淡淡地笑,犹自哼着她的小曲儿,连一枚含情秋波都不肯多赏。

        百花楼的姑娘小倌来来去去,二月花永远当仁不让地坐在头把交椅上。她的价太高,寻常的贵人攀不起,他们便在净玉莲花台旁远远地观着,盼着香软的细风送来她的那一句——

        “残阳铺银水,抚州新芽睡,美人捧篘转星眸,月华逐歌醉。二月春乍暖,懒起倚窗扉,堂前新雁衔花追,汝郎,汝郎何时归?”

        便足矣。

        “囡囡,亚父的记性可是日赶日的差哩!侬呀,歌扇一年一年的唱,怎么也不老!”

        秦大人是应天府的巡按,凤阳城归应天府管辖,巡按监察百官,还能插手民政、司法、军事,即便是应天府的知府,见到了秦大人,也得恭恭敬敬的点头哈腰。这些年,秦大人在官场浮沉,殚精竭虑,衰老得较同龄人早了不少,还未知天命,发竟已全白。他少时不知保养,到了这个年纪,落了满身病通,风湿犯得尤其厉害,出门走路得叫人扶着。

        二月花亲手灌了热汤婆,又取出厚实的毛毯,从净玉莲花台款款走下。她将热汤婆妥帖放进秦大人手里,蹲下身子,将毛毯仔仔细细地围着秦大人掖好,仰起头,笑岑岑地说:“亚父哪里会老?奴瞧着,精神头竟是愈发地好了呢!”

        秦大人得了二月花的照料与安慰,心里头受用,握住二月花的手,说:“入冬以来,这可是亚父头一遭出门。”

        二月花的手任他握着,不回应,也不逃,仍是笑意盈盈的,说:“奴昨个儿才学了支新曲子,不想竟有这个福分,请亚父开光呢!”

        秦大人浑浊的眼亮堂了些,哈哈大笑几声,摩挲着二月花漂亮纤细的手指,突然长叹口气,说:“听曲儿事小,亚父生辰渐近,我这心里头清亮,过了知天命,下次大寿,可未必等得到哩!”

        秦大人生辰当日,二月花着实悉心打扮了一番。主人大寿,客人着大红,那是喧宾夺主,二月花着了一身黛色蜀锦缕阴线祥云纹长裙,披着月白海棠纹的斗篷,月白色的弓鞋尖上坠着两瓣肉粉的海棠花瓣。临行前,她觉得这身太素,又在鬓间别了朵初绽的粉海棠。她极少着素色,这一番装扮,衬得她恍如仙子遗世,清冷又矜贵,连见惯她的程妈妈都移不开眼了。

        她的香粉是在京城馥云坊定制的,只轻轻在颈间、手腕拍上两下,香气便经久不散。她用的香不浓,也不刺鼻,即便嗅力上佳,也得凑近了才能闻到。香如其人。若是远远地隔着云端瞧,二月花便只是位绝色美人儿,惊鸿一瞥,也就罢了,可一旦走得近了,便再也移不开步子,五官捎带着四肢百骸,都得被她轻轻浅浅地笑声夺个干净。

        寿宴上,二月花被安排在上座,身边挨着秦嵩,秦嵩是秦大人家的独子。

        秦大人的寿宴,是秦嵩第一次见到二月花。秦家正是如日中天,寿宴上宾客如云,秦嵩和二月花挨得近。他不敢碰上二月花,目不斜视地盯着台上的戏班子,脊背板正挺直,甚至算得上僵硬了。秦大人红光满面,精神倒是好了许多,笑眯眯地向秦嵩介绍二月花:“小嵩啊,这位是爹常跟侬提着的干女儿,实在是孝顺哩!你在京做官,爹在这头儿,碰着个大病小灾,可都是爹的这位干女儿照料着我这把老骨头哩!”

        秦嵩酒量不佳,正有些微醺的感觉,闻言,连忙对二月花作辑道谢。二月花微微偏身回礼,一阵沁人心脾的甜香钻入秦嵩鼻中,秦嵩不自觉抬头,刚好对上二月花的一双含波眼,他连忙别开目光,却不慎落在她嫣红的唇上,他看着那柔软轻薄的唇微微翕动,溢出声浅笑,秦嵩白净的脸上倏地红得滚烫,也不知是不是醉的。

        席间,二月花被秦大人引着见客,秦嵩仍坐在座位上,却不敢再多饮酒,他本就不擅交际,正好借着醺酒的由头老实地坐在椅子上看戏。他坐了许久,动也没动,眼睛明明是望着戏台子的,耳朵明明是听着戏的,却不知戏班子演的是哪一出戏,也不知道唱戏的伶人哼的是哪一首曲。

        夜幕四沉,二月花的笑声伴着晚香玉吐出的几缕浓香,随微凉夜风送入耳中,秦嵩骤然回神,袖角不慎碰倒了手边的茶。

        那茶滚烫,他先觉手背一阵刺痛,紧接着一团温凉柔软捞起他的手。二月花将帕子盖在秦嵩手上,轻轻地揉着他的手背,妩媚如丝的声音带了歉疚:“是奴家不仔细,竟失手打翻了茶,烫着了秦公子,这可如何是好?”

        秦嵩的手背变得又麻又酥。他直觉应当抽回手,却仿佛被一种神奇的力量支配着,让他动也不能动。他僵硬地宽慰道:“是我自己不当心,如何、如何怪得了姑娘?”

        秦嵩前脚送走诸位客人,管家后脚便来找他对账,他接过账本时,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二月花的帕子还在他的手背上缠着。那帕子上绣着朵春海棠,料子清凉又滑腻,他禁不住抬起手来,深深地嗅了一口。

        一日后,二月花亲自到访秦府,给秦嵩送治烫伤的药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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