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千山不渡未归魂（二）

“你放屁！”他骤然激动起来，身形暴起，直往我这儿扑来。我抬手指向他的腹部，他身形一滞，低头看去——

        一支长矛贯通了他的腹部，一截肠子软哒哒地挂在矛杆上，伤口旁边是浓稠的黑血和脓水。他大概是在战场上收了致命伤，最终因伤口溃烂而死。

        我虽然不会捉鬼，却知道，人死后，不渡忘川、入轮回，那就是在人世间还有执念，执念未了，就会一直在世间游荡，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今夕何夕。

        他死于二十年前，至今不肯入轮回，定然是有什么执念，而他的执念，八成和凤阳有关——可这和我什么关系呢？

        我从他进屋起，就知道他已经死了，他于我不过过客，他有什么执念也不是我该知道的，只是耽兮闹腾得厉害——这厮不单能绘梦，还能吃鬼，这位兄台不知倒了几辈子的霉，入了耽兮的法眼。我一个没留神，耽兮已经窜了出去，直奔向他！

        他正怔怔地看着自己腹部的长矛，根本没注意到这根小小的笔，我也懒得管耽兮——吃了便吃了，它开心就好。

        在耽兮飞向他时，我感觉到耽兮无与伦比的兴奋——看来这位兄台的执念非同小可——而他也终于感到了危机，下意识向后闪躲。

        他怎么可能躲得过呢？

        我起身，掸了掸衣襟，准备回房睡个回笼觉，可本该出现的、耽兮传递给我的力量，却并没有如意料中出现。

        一只布满老茧、指甲缝中带有黑垢的手，捉住了耽兮。此时，耽兮距离他只有毫厘，却再难寸进。

        “李淑华？”我转身看去，蹙起眉头。

        除了师父和梧思存，没有一个活人见过“活着”的耽兮。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人心最是叵测。李淑华发现了我的秘密，我该杀了她。

        耽兮感到了我的杀意，笔触不留痕迹地转向李淑华，取她性命易如反掌。

        李淑华有些发愣，茫然道：“梧老板，好端端的，你咋还把笔给扔出来了？”

        说罢，她径自走了过来，把耽兮搁在桌上，尴尬地扯了个笑。

        那鬼魂不知着了什么魔，亦步亦趋地跟在李淑华身后，死死地盯着她。鬼的动作和表情都很僵硬，我却在他的僵硬中察觉出了颤抖。

        “你怎么来了？”我问她。

        “我是来跟你说一声。小安他……是前天夜里走的，走的时候，嘴角还带着笑，没疼。”李淑华的声音低低的，“昨天我把房子卖了，可……”她苦笑道：“那房子位置不好，也小，不值钱，三两钱都没卖上。之前答应你的价钱，我给不了。”

        “不必了。”我说。

        我本就没指望她能给。

        “你的侧脸有三颗痣……你叫李淑华……你……”那只鬼仿佛再也压抑不住了一般，去捉李淑华的手臂，“你可是我的小花儿？”

        可他是一只鬼，那双鲜血淋漓的手从李淑华的身上穿过，李淑华毫无察觉，更不可能回答他什么了。

        她听不到那鬼的话，好像也没听到我的话，仍然低着头，自顾自地说：“今个儿除夕，我买了些面、菜和肉，给你包一顿饺子，便当作感谢了罢。”

        我这才看到，她的另一只手拎着菜和肉，面袋子被搁在门口，想来是她刚刚在门口为了捉住耽兮搁下的。

        “你可是生在淮中的安阳河畔？！”鬼魂的情绪骤然激动起来，他捉住李淑华的肩膀，额头几乎贴在她的额头上，身体却扭成一个诡异的弧度，没让腹部的长矛碰到李淑华。

        ——奇怪，那长矛就算穿过李淑华，也根本无法对她产生任何影响。这只鬼这样委屈自己，真是多此一举。

        “你爹叫李长弘？你娘可是许淑？”他的双目赤红，“你有两个哥哥一个弟弟，大哥叫李忍冬，二哥叫李知秋，幺弟叫李见春！你爹他……”他哽咽道：“你爹在你四岁时，去服了兵役，之后……之后再也没有回来，对吗？”

        李淑华把菜和肉搁在桌子上，笑了一下：“你别嫌弃，我包饺子可香了！我男人在家的时候，一顿能吃三十个呢！”

        “你男人……嫁人了，爹的小花儿嫁人了……”他喃喃道，“小花儿已经这么大了……”

        好家伙，莫非这只鬼竟是李淑华的爹？

        我只觉得荒谬，可细细看去，李淑华和他长得确实像——窄额头、尖耳垂，讪笑的模样尤其像。难怪这鬼一进门，我就觉得他眼熟。

        可这也太扯了吧？

        “你男人……小安……房子……”李长弘念叨了好一会儿，魔怔了似的。如果鬼能哭，我确信，他早就泪流满面了。“你娘怎么样？她生你弟弟的时候，月子里落了毛病，这些年过去，可好些了？你大哥有没有气她？你二哥身子弱，现在还是经常生病吗？你弟弟会说话了罢？你嫁人了……对，你嫁人了——那人家怎么样？对你好不好？你嫁过去有没有受委屈？小安是谁？三两银子是什么？”

        李淑华麻利地把面袋拎过来，搓了搓手，看我的眼神有些期待。

        李长弘不知道发了什么疯，又扑到我面前：“你说得对，我已经死了，可我心里牵挂着他们娘几个……老天有眼，让我遇到了我家小花儿！小花儿听不见我，你能！那些问题，你帮我问！”

        我不是很想搭理他。

        我对李淑华说：“那便多谢你了——只是我不喜热闹，你不如把东西留下，回娘家过年去罢。”

        李淑华滞了一下，眼眶肉眼可见地窜红，又在几个呼吸之间恢复了原状。她抬头看我，笑着说：“我没有家人了。”

        李长弘的身体僵得像是根木头。

        “过年，不说不高兴的事儿。”李淑华的笑意不变，“猪肉白菜馅咋样？我还买了韭菜，韭菜肉也鲜，想吃哪个？”

        “怎么会……”李长弘喃喃问道：“小淑呢？孩子们呢？你男人呢？你怎么没有家人了呢？他们……他们也死了么？”

        李淑华已经把东西搬进了厨房，她的声音从屋内传来：“我看你也没什么亲人朋友，咱俩就一起凑活过个年呗——过完了，就当我把欠你的还清了吧！”

        李长弘蹒跚着走向厨房，可他走到门口，人却停下了，默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头，对我说：“你能看见我，你不是普通人。”

        我挑了下眉。

        “你的那根笔，有自己的神智，只怕也不是人间能做出来的东西。”他走到我身前，“刚才，你想用那根笔杀了我，对吗？”

        跟我可没关系，是耽兮自个儿想吃了你。我心中这么想着，却没解释，我并不在意被他误会什么。

        李长弘：“花儿刚才说，她没有家了，房子也卖了，那她还能去哪儿？”

        这我怎么知道？

        好在他也并不需要我回答什么。

        他凝视着我，一字一句道：“我原来已经死了，可叹我今日方知。我孤魂野鬼一只，找回家的路，找了这许多年，也该歇歇了。这条命，我给你，只求你一件事——”

        李淑华掀开厨房的帘子，冲我叫道：“梧老板——围裙在哪儿？”

        我：“……没有围裙。”

        李淑华：“哦！”

        “留下她。”李长弘说，“我离开她的时候，她还很小，都没我腿长，我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孩子，也不知道她这些年经历了些什么，但我想她好好活着。”

        这人八成是有毛病，她好好活着，跟我有什么关系？她住我这儿就能活好了？不住我这儿就活不了？

        可我又一想，能把自己的儿子送去死的，也就李淑华这一位，她估计也不怎么正常，估计随根儿了。

        实话说，李淑华住不住这儿，对我根本没影响，我根本不在乎屋子里多个人。人总是希望自己被人喜欢、被人需要，我不一样，我不需要任何人定义我的价值。我自己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不会被任何人改变，也不会迁就任何人。也就是说，我不是个会让人觉得相处起来舒服的人。

        ——更何况，梧思存形容我这里是口/活棺材，一点儿人气都没有，我并不认为有人可以忍受活在棺材里。李长弘该担心的，不是我会不会留下李淑华，而是李淑华留下来，能不能在这儿好好活着。

        其实我挺想跟他说清楚，我不是什么善茬儿，而且只要我愿意，他不可能从耽兮的手下逃生，这个交易，既不对等，也没必要……可我还没来得及说，耽兮已经兴奋地扑了过去，只一个眨眼，李长弘就渣都不剩了。

        我：“……”

        迟早拔秃了这根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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