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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这里是武警支队的招待所,一座外面刷成橄榄绿的三层小楼,院落里树木很多,可惜现在是冬季,树的枝干枯黄,如果在夏天,一定会绿树成荫。无论是院落还是房间都非常整洁清静,却又处处透露出军营的刻板和生硬。钱亮亮被安排在三楼尽靠里面的房间里,房间的窗户有防盗网,配备一个卫生间、两张席梦思和一张写字台,还有一部电话和一台电视机。钱亮亮趁看管他的人上厕所的时候拿起电话想给桔子通个消息,电话里却鸦雀无声,这部电话根本不通,也许本来是通的,为了双规他而暂时掐断了。住进来以后,看管他的人收走了他的手机和其他所有的随身物品。
进来以后并没有人跟他谈问题,那位脸长得象一张枣木板的李处长把他送到这里就再也没照面,王科长倒是没了在钱亮亮办公室的刻薄讥讽,拿来不少材料让他学习,钱亮亮问他到底要他干什么,王科长说先学习三天,提高思想认识以后再跟他谈问题,然后就不再露面了。钱亮亮逐渐从刚刚双规的震撼中恢复了神志,思来想去弄不清他们把自己软禁在这个武警招待所里要干什么,对他提出的任何要求,看管他的人一律用“请示”两个字来应付,钱亮亮想找常书记、王市长、秘书长、桔子,人家说要请示,在没有批准之前他谁也不能联系,他急得要命却也没办法。好在双规条件还不错,睡的是席梦思,吃的是四菜一汤两荤两素,卧具也都非常干净,刚开始还能看电视,看了两天电视机就被人家搬走了,说是让他静下心来考虑问题。到了这种时候,钱亮亮倒开始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盼望李处长或者王科长赶紧来审问他,可是李处长跟王科长却象把他扔到这里就忘了一样,连着三天根本就再没有来。没有电视,没有人聊天,也没有书看,钱亮亮就睡觉,睡眠这个东西好像也有一定的数额,消耗越多存量越少,钱亮亮连着睡了两天就把觉都睡没了,再怎么睡也睡不着了。钱亮亮只好干坐着想事儿,事想多了脑子也疲劳,什么念头也保留不住,思绪就象无法无天的孙猴子,天上地下东南西北的乱蹦乱跳,自己根本就没办法控制,结果脑子就象不堪重负的电脑死机一样,思维变成了杂乱无章连自己都搞不清楚的乱码,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钱亮亮长这么大头一次发现,无聊也能成为一种刑罚,而且是一种极为残忍的酷刑,能活活把人折磨死,他如今天天都受着无聊的惩罚。
王科长跟李处长倒非常有信誉,一天不少的让他整整难受了三天,第四天早上八点整准时开始和钱亮亮谈话。看到他们钱亮亮居然有了一种跟亲人久别重逢的感觉,这让他既感到吃惊又感到好笑。李处长也不知道是天生的还是对了犯罪嫌疑人专门摆出来的,那张脸依然象家里刚刚死了人又拖了一屁股债,比铁板还生硬。王科长进来以后对钱亮亮似笑非笑地点点头,谁也不知道他那抿嘴一乐是讥讽还是打招呼,然后啥话不说拉开皮包掏出一摞子信纸放在桌上又拔出钢笔准备纪录。
李处长是主审,张口就问:“考虑的怎么样了?”
钱亮亮莫名其妙地问他:“考虑什么?我有什么可考虑的?”
他说的是实话,这三天他从头到尾把换掉开裆裤以来所犯的可以算得上错误的事儿都想了一遍,实在想不出来自己到底哪些方面有值得双规的问题。
“王科长送来的材料你学习了吗?”
“学了,而且认认真真地学了,对照王科长送来的《党章》、《中国共产党纪律处分条例》还有各种各样的文件,我确实有错误,就拿公款吃喝这一条来说,党规党纪都规定不准公款吃喝,可是我几乎天天都得公款吃喝,因为我干的那份工作就是专门公款吃喝的,不过我可说不清楚这算不算个人的错误,如果因为公款吃喝双规我,那就请你们在金州市找出一个没有公款吃喝过的处级以上干部,只要能找出一个来我就可以承认自己违反了党纪。就拿你李处长来说吧,你不也在金龙宾馆白吃白喝过么?就算我因为公款吃喝违反了党纪,也不至于双规呀。再说了,我也不是自己要公款吃喝的,我是组织上提拔起来专门搞公款吃喝的,要追究公款吃喝的错误,应该是组织上,具体地说就是市委市政府承担责任,也轮不着我呀。”
“我希望你态度端正一些,不要避重就轻,我们找你不是让你谈公款吃喝的问题,如果仅仅是公款吃喝,能把你请到这个地方来吗?”
“除了公款吃喝,我没别的问题,就算编,我也编不出来。你们到底要我谈什么?你们无缘无故把我弄到这儿,这是非法拘禁,你们懂不懂法?”
李处长的脸非常板正,根本看不出他内心的喜怒哀乐,钱亮亮估计他是常书记亲自培养出来的,想到这儿他又说:“我不跟你们谈,我要找常书记直接谈,你们也是在市委领导之下的吧?我作为一名党员找书记反映问题是党章赋予我的权利。”
李处长“哼”了一声说:“根据党的纪律处分条例,我们要求你在规定的时间规定的地点交待问题是经过市纪委常委批准,并报请市委同意的,程序完全合法,你不要报任何侥幸心理,你找谁也没用,现在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老老实实交待问题争取组织的宽大处理是你的唯一出路。”
这段话让钱亮亮彻底醒悟,暗暗骂自己天真,到这个时候了还提什么常书记,自己是金州市的处级干部,而且是接待处这样重要岗位上的干部,没有经过常书记点头谁也不会贸然动手收拾自己,甚至八成就是常书记亲自授意这么干的,不然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纪委绝对不会对自己采取这种绝对措施。于是他对李处长说:“我只告诉你们一件事情,我什么问题都没有,如果说我有什么问题,不管是男女关系还是贪污受贿,你们拿出证据来,你们拿不出证据,我什么也不跟你们谈。”说完,他躺到床上闭起眼睛不再搭理李处长他们,还翘起了二郎腿,心里有几分得意地想,你们无缘无故把老子弄到这里关禁闭,老子就是让你们也火上一火。
李处长果然被激怒了,手在桌子上拍的震天价响:“钱亮亮,你不要太嚣张了,没有证据我们可能对你采取措施吗?你不是要证据吗?给你自己看。”
说着,李处长把两页纸甩到了钱亮亮脸上。好在纸又轻又薄,摔在脸上并不疼,钱亮亮懒洋洋地起身,漫不经心地拿起那两张纸来,一看就懵了,这是两张收条,一张上面写着“今收到咨询费四万元整”,另一张写着“查收现金两万八千元整”,两张收条上面都有他的签名,钱亮亮认真看了看签名,确确实实是他自己亲手签的。唯一让他心安的是,这两张所谓的证据收条都是复印件。懵过之后,钱亮亮心里闪电般地想到,自己从来没干过这种事儿,因此可以断定这两张收条都是伪造的,便对李处长说:“这就是你们的所谓证据啊?别说我没拿过任何人的钱,即便拿了也不至于傻到打收条的地步。是你,人家给你行贿又让你打收条,你会打吗?看来你们水平确实不怎么样。再说了,复印件是没有法律效力的,这你们应该懂吧?”
王科长在一旁实在忍不住了,放下手里正忙着纪录的笔插了一嘴:“你以为我们拿着复印件就会来找你吗?原件我们有,这是专门复印了请你过目的。利令智昏,什么叫利令智昏?为了拿到钱别说签字了,啥事干不出来?这不是理由,你别再拿我们当傻瓜了,比你嘴硬的我们见得多了,不要自作聪明。”
这位王科长一说话嘴角就朝边上咧,说话也是不紧不慢满是嘲讽讥刺的味道,钱亮亮最讨厌他这种口气和表情,忍不住就跟他杠上了:“利令智昏的正是你们,自以为又办了个大贪污腐败案子是不是?拿着棒槌当针说的就是你这种人,有本事你们省点事儿直接把我转给反贪局算了,证据不足吧?不要自作聪明。”
王科长正要发言反击,李处长瞪了他一眼,他只好硬把话咽了下去,那表情就象正要随地吐痰,却看到城管队员拿着罚单盯自己,只好把痰又咽了下去。李处长缓了口气接着提问:“我再提示你一下,你给纺织厂转贷的时候,到底收没收取回扣?”
钱亮亮气得笑了起来:“怎么又是这个问题?我在办公室不是已经告诉你们了么,这完全是无中生有,这怎么可能呢?纺织厂也不是个体户,那是国有企业,即便我要回扣,他们也没办法走账啊。再说了,给他们办贷款完全是市领导的意思,我只不过跑个腿,怎么可能收他们的回扣呢?我要他们也不会给,反过来到市领导那里告我一状我受得了吗?你们怎么连一点逻辑能力都没有?”
“我告诉你,”李处长严肃地说:“收条就是纺织厂交出来的,纺织厂是国有企业,没人能因为个人恩怨陷害你吧?还有,那五十万你用来干什么了?为什么账面上看不到往来资金?”
钱亮亮更加懵了,这些事情搅得他脑细胞全都变成了浆糊,他实在想不透纺织厂怎么会跑出来这么两张收条,而且上面还有他的签名,更想不透那五十万一直在金龙宾馆转着,账面怎么会找不到踪影。肯定有人设了这么个圈套有意陷害自己,他没办法想清楚这些问题自然也就没办法说清楚这些问题,只能翻来覆去咬住一句话:“我没拿过任何人的一分钱,我没拿过任何人的一分钱,我没拿过任何人的一分钱……”
李处长跟王科长很有耐心,跟钱亮亮纠缠了整整一天,中午还陪着他吃了午饭,结果什么收获也没有。通过跟他们的谈话,钱亮亮也确定了一件事:并不是纪委办了冤假错案,而是自己受到了精心设计的栽赃陷害。临别时,钱亮亮说:“你们别再费功夫了,干脆把我交到反贪局,到那我还能请个律师帮我查明白是谁陷害我,你们控着我我连请律师的机会都没有。再说了,到了检察院关押我还有个期限,你们这样不明不白的双规我,啥时候是个头?”
王科长说:“你的底气倒还挺足啊,等到真的把你转到检察院你后悔就来不及了。”
钱亮亮说:“你放心,我底气足得很呢,我不相信就凭别人捏造的那两张破纸就能给我定罪,也就是你们这种傻子才相信那种所谓的证据,辛辛苦苦办假案,认认真真整好人,我没干那种事我怕什么?”
李处长挺恼火:“你别太嚣张了,我再说一遍,现在谁也救不了你,只有你自己能救得了你自己,坦白从宽,老实交待是你的唯一出路。”
钱亮亮毫不退让地顶撞他:“别人无私才无畏,我是无罪才无畏,别人无欲则刚,我是无罪则刚,我没问题我怕谁?就是你们让我坐老虎凳灌辣椒水往我手指头里钉竹签子,我也不老实交待,就不交待怎么样?气死你们。”
李处长没让他气死,反倒气笑了,对他说:“你也别拐着弯儿骂我们,我们既不是日本鬼子也不是国民党反动派,不会搞刑讯逼供那一套,过去我们也挺熟,没想到你钱处长还真的挺赖皮,但愿你真的无罪,我们金州市的干部里少一个腐败分子是好事。可是,如果你真的硬着头皮顽抗,党纪国法也绝对不会容情。”
王科长冷笑着插话:“你也就是知道我们不会刑讯逼供才这么硬挺,要是我们真的给你上刑,你早就求爷爷告奶奶地全都交待了。”
钱亮亮如今特讨厌他,对李处长说:“李处长,你们从哪找来他这么个阴险动物,我告诉你,只要他在,我即便有问题也不交待,我一看见他就想打人。”
李处长瞪了王科长一眼对钱亮亮说:“你别挑别人的毛病,你现在应该想的是老百姓看见你这样的人会不会想打人。”
钱亮亮想了想说:“你说得对,虽然我没有贪污受贿搞腐败,老百姓看见我这种人也不会喜欢,因我专门花老百姓的钱请别人吃喝玩乐,不过老百姓也应该明白,这怪不着我,这是我的工作。”
李处长起身告别:“今天就先谈到这里,你晚上躺在床上好好想一想,不要存侥幸心理,即便你拒不交待,你的所有问题我们也会查得清清楚楚。”
钱亮亮起身送他们,让看守拦住了,钱亮亮就对了他们的身后喊:“祝愿你们早日查清楚我的问题,看看到底谁在陷害我,说不定还能揪出真正的腐败分子呢,别净在我身上浪费时间精力,浪费纳税人的钱。”
李处长两人没搭理他,在楼梯拐角消失了。钱亮亮怅然若失,回到屋里躺在床上挖空心思地搜寻那个陷害他的人,干成这件事情第一必须要有强烈的动机,或者是深仇大恨,或者是利益冲突;第二还得有实力,既有一定的活动能力和人事关系,又有一定的经济能力,光靠关系不花钱不可能指使别人无中生有的制造出这么几张收条来;第三,精明老辣,工于心计,有策划一套完整行动方案的脑子。用这三条标准衡量,答案并不复杂,除了黄金叶,没有第二个人会这么符合条件。他把黄金叶得罪到家了,过去跟黄金叶发生的恩恩怨怨先不说,这一回他搞的人事任免制度改革对于黄金叶来说无异于一场灾难,等于把人家苦心经营半辈子的基础彻底摧毁了,人家不跟他玩命才怪。想到了黄金叶就难免想到常书记,事情的脉络在钱亮亮脑子里更加清晰了:如果没有常书记的支持和配合,单凭黄金叶也玩不转这一套。
“去他妈的,常老大看样子这一回是要跟我算总账了。”钱亮亮暗暗骂了一声,开始感到问题比较复杂,也比较麻烦,有常老大在那儿盯着,他这件事情想善了恐怕也难,想把事情彻底弄清爽恐怕更难,即便最终弄明白他没事了,那也不知道得让他们关到何年何月去。三十六计走为上,不能再傻待在这儿陪他们玩了,自己势单力薄陪不起。
想到逃跑,钱亮亮就接着想如果自己跑了,将会发生什么后果,纪委没招,因为纪委不能发布通缉令,要想抓他只能把他的案子转到检察院去,转到了检察院再发通缉令,那时候他就成了通缉犯。再说了,自己往什么地方跑呢?跑回老家?人家肯定会追到老家去,爹妈退休后回到老家养老,知道他是通缉犯还不得吓个半死?不能在父母跟前尽孝起码不能再给他们增加痛苦,老家不能去。跑到老丈人家去?根据老丈人的思想觉悟,如果他不投案自首老爷子肯定会大义灭亲把他送给检察院,即便他再怎么说自己没犯法是人家整他,老爷子肯定也得让司法机关来裁决到底是他犯事了还是人家整他。况且,还有他大舅哥那个因素,估计他大舅哥不会象老爷子那么单纯,可能会听得进去他的冤屈,在劝他投案自首的同时肯定也会花力气捞他,但这样一来他不又成了靠大舅哥庇护的可怜虫了吗?本来人家就说他是靠大舅哥的裙带关系当上处长的,如今更加证实了人家说得没错,钱亮亮宁可让人家关起来,也不愿意让人家说他既靠大舅哥当官,又靠大舅哥逃难。剩下的最后一条道就是流落江湖,到外头东躲西藏地混日子,可是又没钱,混不了几天。想到这里就又有些气恼桔子,根据男人有钱就变坏的原理,桔子绝对不让他身上有超出三百元的资金,为了遮人眼目,桔子给他身上装的钱都是十元票面的,万一有需要露钱的场合,让别人一看挺厚实的一墩子钱,其实没多少。好在他过去吃吃喝喝都是公家埋单,极少有用钱的机会,倒也没感到有什么不便。想到钱的问题,又想起来,即便是桔子批准的那三百来块钱现在也不在自己手上,关进来的第一件事人家就是把他个人随身物品通通没收了,包括钱包,如今身上是分文没有。钱亮亮又想,实在不行就先跑到省城,找个隐秘的地方藏起来,没钱了再想办法跟桔子或者他娘家人要,想必桔子跟他娘家人也不至于眼睁睁看着他饿死,让桔子守寡让核儿没爹。想到这里,钱亮亮居然凄惨悲哀起来,好像他真的已经成了通缉逃犯,沦落江湖,有家难回,有冤难申,眼泪象堵不住的管涌,把眼角和枕巾洇得湿漉漉地。
悲伤了一阵,却又豪情勃发,暗想,他妈的,一不做二不休,还不如跟他们拚个鱼死网破,常老大不就是市委书记么?中国这么大,上面还有省委,还有中央,出了金州市这块地面,常老大算个什么东西?比芝麻粒大不了多少。既然跑,干脆就跑到省纪委去鸣冤叫屈,不是说省纪委正要调查常老大跑官行贿的问题吗?自己手里正好有他跑官行贿的证据,实在不行就把贾秘书也拉出来作证,这样就可以证明自己无辜,再把自己的遭遇写成文章通过网络广为散发,唤起舆论对自己的支持,到时候常老大就死定了,常老大一死自己不就活了?想到这里钱亮亮一跃而起,开始准备逃跑,在地上转了两圈才想起来,真要逃跑,根本没什么可准备的,他是从办公室直接被带来的,个人物品一律没拿,随身携带的东西包括手表、手机、钱包都让人家没收了。
陪他睡觉的看守见他起来在地上转磨磨,也赶紧爬了起来问他:“半夜三更不睡觉折腾什么?”
钱亮亮说:“睡不着,你睡你的。”
看守嘟囔着:“有啥问题交待了不就成了,折腾自己还折腾别人,真是的。”说归说却不敢再睡,坐起来看着他在地上转磨磨。
钱亮亮说:“算了,我睡你也睡,省得你难受。”说着躺回了被窝。
看守说:“你别打鬼算盘啊,这里可不是光我一个人,外面还有三道岗呢,还是老老实实睡觉吧。”
钱亮亮闭上了眼睛,看守也躺了下去,钱亮亮真希望自己有《水浒传》里顾大嫂做人肉包子用的那种蒙汗药,给他吃上一顿,或者有现代化的杜眠灵给他打上一针,那样自己就可以轻轻松松的一跑了之了。可惜既没有蒙汗药也没有杜眠灵,只好耐着性子盼看守自己睡着。钱亮亮屏住呼吸忍着困乏仔细听看守的动静,只要看守一开始打呼噜就行动。今天换的这个看守睡觉非常安静,既听不见打酣也听不见翻身,弄不清他到底睡着没有,钱亮亮轻声唤他他不吭声,可是钱亮亮刚刚一起身他马上就坐起来盯着他问:“干吗去?”钱亮亮只好说上厕所,然后在厕所里硬憋出几滴尿来应付他,再回到床上接着跟他耗。钱亮亮把这个看守恨得牙根痒痒,却也不无可奈何,耗来耗去还没等弄明白人家睡着了没有,他自己倒先睡着了,而且睡得极为深沉,连早上武警上操的号声都没听见。
吃过早饭,一直到九点多钟了,李处长跟王科长都没有露面,钱亮亮如今一门心思的想着逃跑,注意力集中到寻找看守的破绽上,倒也没象往常那样觉得时间难熬。吃午饭的时候机会来了,每天打饭的任务由外头的看守负责,到了打饭时间外头的看守就到武警食堂去给他和屋里的看守打饭,外头的看守还非常负责,每到打饭的时间都要推开门告诉屋里的看守一声我打饭去了,意思是提醒屋里的看守提高警惕。钱亮亮见外头的看守打饭去了,便假装肚子不舒服,到卫生间方便,然后便抓紧时间卸卫生间面朝走廊通气的窗户,这是钱亮亮偶然发现的,这个窗户是木制的,由于卫生间空气潮湿,时间一长木头就朽了,稍微用力有可能把窗扇从窗框子上拆下来。果然不出所料,钱亮亮没费多大功夫就把窗扇从窗框子上掰了下来,然后他就试着从窗户往外挤。窗口刚刚够他的脑袋和肩膀钻出去,可是如果他脑袋朝外钻就得大头朝下摔到走廊的水磨石地面上,摔个头破血流还是轻的,要是摔昏了爬不起来,就真成笑话了。于是钱亮亮又试着先把腿脚从窗口放出去,这样做几乎不可能,卫生间里没有垫脚的东西,爬上去需要大头朝上,又要扭曲着身子把腿脚先放出来,简直比杂技动作里软功的难度还大。钱亮亮呼哧呼哧喘息着,做着平常连想都没想过的高难度动作,有两次差点倒栽葱从窗户摔到卫生间里,也许逃跑的强烈欲望激发了他的潜能,钱亮亮忍着腰腿的酸痛,把自己折叠成难以想象的姿势,总算在保持平衡的同时把两条腿从狭窄的窗口里送了出去。接下来似乎就容易了许多,钱亮亮试探着从卫生间的窗口退了出来,脑袋即将从卫生间退出来的时候,为了让房间里的看守安心,钱亮亮还故意叫嚷了一声:“他妈的,擦屁股纸都用完了你们也不说续上。”然后就松手下坠,实实在在的落到了走廊的水磨石地面上。
一落地他就赶紧朝走廊另一头跑,这也是他事先想好了的,正门很可能还有什么人看着,也可能迎面碰上打饭回来的看守,这种当作宾馆用的楼修建的时候都会有至少两个出口,另一个平时不用,叫做太平门,是发生火警或者其他突发灾难的时候逃生用的,钱亮亮断定这座楼也应该有这种设施,即便没有太平门,随便找个旮旯先藏起来,等到人家发现他跑了,注意力肯定都集中外面,谁也不会想到他跑了竟然还藏在楼房里,等到大家都出去抓他的时候他再瞅空往外溜,逃脱的可能性还更大一些。跑到走廊尽头钱亮亮不由暗暗叫苦,也许是经费紧张武警盖这座楼的时候为了省钱就少开了一条通道,走廊尽头是墙壁,根本没有一般楼房应该有的安全通道。
就在这个时候钱亮亮就听到看守他的人怪叫着从屋里跑了出来朝楼下追去,钱亮亮暗暗得意,看样子自己的谋划是正确的。然后就开始寻找藏身的地方,走廊里光洁如镜,两旁都是一间间紧闭的房门,根本没有他想象的可以暂时藏身的地方。钱亮亮只好一间一间的试着推门,如果哪间屋子没锁门,他就可以先藏进去。这时候就听见楼梯那边踢哩嗵咙地有人朝楼上跑,看来追他的人出去后没有发现他,就会上了其他人返回头来找他了。他们上楼后只要在走廊里注意看看钱亮亮就得原形毕露,因为走廊里实在没有可藏身的地方。钱亮亮急了,轮番扭每张门的把手,几乎就在人们冲到楼上的时候,也就在钱亮亮已经绝望,准备放弃的时候,一扇门应手拧开了,钱亮亮顾不上多想,一闪身就进了屋子,屋子里头有人,听到门响便本能地过来看,钱亮亮跟屋子里头的人一照面,顿时傻了,屋里的人也傻了,屋里的人是王科长和李处长。
钱亮亮的逃跑计划彻底失败,而且失败的让人啼笑皆非,他闯进了专案组的房间。事后他为自己辩解,说自己并不是想逃跑,只是想找专案组谈谈,人家当然不会相信他这一套,一切迹象都可以充分证明他就是想逃跑。于是进一步加强了对他的看管,看守从此寸步不离,就连他上厕所也不允许关卫生间的门,卫生间的门锁也被拆除了。
如今钱亮亮唯一的乐趣就是站在窗户跟前观景,窗户外面镶着结实的铁栏杆,对外可以防盗,对内可以防逃。透过窗户,钱亮亮可以看到远处的公路和房屋,由于这里是郊区,来往的行人和车辆比较稀少,没什么热闹可看。近处只能看到大院和大门,大院里每天都有武警出操,整洁的院子里寸草不生,靠东头有个篮球场,傍晚吃过饭后可以看看武警打球。院子的大门口有武警站岗,钱亮亮想,如果那天跑成了,只能翻墙出去,从大门出去不太可能。这天钱亮亮在大门口意外地看到了一个女人,女人的桔红色羽绒服非常抢眼也非常熟悉,钱亮亮激动万分,桔子来看望他了。随即他就又失望了,桔子跟守卫的武警交涉着,显然人家不放她进来,后来桔子的动作神情越来越激烈,可以看出她正在跟武警吵架,武警由她吵,铁板了脸遵守骂不还口打不还手的纪律,死活就是不放她进来。钱亮亮试着打开窗户想对她隔空喊上几句话,窗户却是钉死的,敲了敲窗户声音太小根本招不来正在破口大骂武警战士的桔子。
钱亮亮这个时候哪里还顾得上别的,拎起一把凳子朝窗户玻璃猛力砸去,尖锐清脆的玻璃破碎声顿时吸引了桔子的目光,钱亮亮站在屋里朝她挥手,看守冲过来阻拦他,钱亮亮抓紧时机朝桔子喊:“我没问题,你放心,我好着呢……”
桔子猛然朝院子里冲了进来,却被武警战士拦住了,窗户破了就能听见桔子的声音,只听桔子骂人家:“你再拦我我就告你耍流氓了,什么东西,让我进去。”
武警战士对了桔子这样撒泼骂人的已婚妇女真有点手足无措,忙不迭地缩回了阻拦桔子的手,桔子趁机冲进了大门,一路朝大楼跑过来,武警战士在后面追,追上了却又不敢动手拉她,怕被她赖上流氓。钱亮亮暗想,桔子这样的女人到了这种时候就天不怕地不怕了,别说一个小小的武警战士,就是常老大在跟前她可能也敢撕扯他骂他个狗血淋头。
钱亮亮知道她无论如何不可能真的冲进大楼来跟她会面,便对了她大声喊:“桔子,你别费劲了,听我说话。”
桔子就站住了,武警看她不再往楼里头闯也就没有硬赶她,钱亮亮抓紧时机说:“你放心,我绝对没干坏事,是黄金叶跟常老大他们陷害我,我吃得好睡得好,你就当我休假去了,你看,我都胖了。”说着还把自己脸蛋子朝两边扯了一扯,然后接着喊:“你回去吧,别跟他们硬撑了,我没事儿,好着呢,吃得好睡得好还用不着花钱,你回去吧。”
桔子对他喊道:“钱亮亮我告诉你,只要你没干那些事打死你也不能承认,省纪委调查组已经来了,常老大活不了几天了,你就等着看他的下场吧,还有那个黄金叶,我饶不了她,我要是不把她撕成八片我就不是我妈养的。”
钱亮亮还想再跟她喊着聊几句,通通消息,看守却无论如何不干了,硬扯着他堵着他不让他往窗户前头凑,他就在屋里跳着脚对着窗户喊:“你去找省纪委调查组,说我有常老大干坏事的证据,让他们来找我,快去呀,别在这儿耽误时间。”
桔子又喊了一声:“我听到了,你放心,好好吃好好睡,金州是共产党的天下,常老大别想一手遮天,到时候看他们怎么放你出来。”
这时候就听到楼下有女人的嚷嚷声,钱亮亮硬挣到窗户前头朝外头觑了一眼,原来是来了两个武警女战士,连拉带扯的把桔子给推出大院了。看守的人对钱亮亮说:“刚才那个女的是你老婆吧?真厉害,你也是的,把人家玻璃给砸了,谁赔?”
钱亮亮说爱谁赔谁赔反正我不赔,谁让你们把我弄到这儿来的。看守说也不是我请你来的,你总不能让我赔吧。钱亮亮说谁请我来的让谁赔,让李处长跟王科长赔。看守说也不知道他们还来不来了,好几天不见他们的面了,弄不好真得我赔了。钱亮亮说没关系,等我出去了让我老婆赔,我现在没钱,我保证不让你赔还不行吗,不就几个钱的事儿么。看守说倒不是这几个钱的问题,你把人家招待所玻璃砸了我不但得赔说不定还得受处分,就是觉得窝囊。
跟桔子上演了一出夫妻大闹场,桔子走了,钱亮亮的情绪象高山流水一样跌宕起伏,兴奋过后便是极度的惆怅。桔子的到来把他跟外界又联系上了,他开始想念外面的世界,他叹息了一声,感慨自己太渺小了,不要说对这个世界,就是对金州市来说,有他没他根本就无所谓,现在除了桔子还在思念他、关心他、到处寻找他,替他鸣冤抱屈,对别人来说,他只不过是饭后茶余的吐沫星子。能够想象得出,在人们的口中,他是市里揪出的又一个贪官污吏,是金州市反腐倡廉的最新成果。这种话题就象流水线上的零件,从这个人传到那个人,越传越大越传越完整,最后就变成了由细节和骨架组成的完美故事。想到这些,钱亮亮忍不住又长叹了一声:“孔子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之,我这是把女子跟小人一块得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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