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青阳
狂风怒号，奔雷将至。整个青阳城上空乌泱泱的一片云，正沉沉地往下压。行人来去匆匆，踏碎一片尘土，而伶俐的小贩早已提前收摊止损，不过片刻，整条青阳大街上只剩下两侧楼肆上一排排的幌子，在这天昏地暗中猎猎翻飞。
梁言快马加鞭，赶在这滂沱大雨临至前将马车驶进青阳城。他抬头扫了一眼天空，不由嘀咕道：“还真是六月的天，说变就变，刚刚还晴空万里的……”
风裹着微凉的雨丝吹进车窗，姜离往外扫了一眼，目光瞬间被那些商铺酒楼上缠着的蔷薇花所攫取。花架上，檐柱上，栏杆上，或匍匐而上，或倾洒而下，于绿荫之中攒满粉白黄红紫的花朵，此刻被大风所拽曳着，零零散散得飘落了一地。密叶翠帷重，秾花红锦张。难怪刚刚进城的时候，她就闻到一股浓郁的花香……
秦衣道：“青阳是青州的主城，以盛产各种蔷薇出名。当地人会在花期中举办百日蔷薇花宴或者制作以蔷薇花为原料的食物及饰品售卖，吸引外地游客和商人在此驻足。”
姜离笑道：“听起来很有趣。”
帘外，梁言一边挥鞭子一边嘿道：“何止有趣，听起来就很好吃。之前就听说这边的蔷薇蒸鱼绝美，一会儿我们可以找个客栈试试。”
说起这个，姜离倒是回过神来，吃饭住宿都是要花钱的，非亲非故，平白占他们么多便宜，纵使她脸皮再厚也不行，这么想着，她从怀中取了一个钱袋，递给身边的秦衣。白色的缎面，金色的图腾，这钱袋以及颈间的项链是原主身上唯二遗留的东西。她之前打开看了一眼，里面都是一颗颗的金珠子，说实话，她对这个世界钱币转换什么的完全没有概念，不过想来黄金应该是通用吧。
秦衣看着眼前的钱袋，皱了皱眉，没等他开口说话，姜离直截了当地塞给他，并且道：“你要是拒绝的话，我会良心不安的，良心不安会导致我吃不好睡不好，这样寝食难安的下场会再次导致我抑郁成疾，作为一个好人，你忍心我变成这种抑郁小可怜吗？”
“……”
好人秦衣扫了她一眼，然后从钱袋里取了一颗金珠子。
姜离道：“一颗就够了？”
秦衣道：“足够了。”然后将钱袋还给她。
姜离将钱袋收好，凑巧此时马车已经停下。梁言将鞭子放一边，抬头道：“好多客栈，这名字有意思，今天就暂且在这搭一宿吧。”
姜离掀开帘子往外看，就见旁边一座三层红木楼，门口摆着几盆清香木，两边架了几丛鹅黄色的蔷薇，门上一块横匾，上有描金四个大字：好多客栈。
店小二原本清闲地靠着门口看街上零散的路人，刚睡伸了个懒腰，一辆马车骨碌碌的停在门口，驾车的是个身着玄衣的青年，随后马车上又下来一男一女，皆容貌不凡。
小二眼睛一亮，把白布巾往肩头一甩，连忙上去殷勤招呼。
梁言道：“还有空房吗？”
小二一边将人往里带，一边道：“有有有！还有好多呢！客官你要几间？”
梁言道：“三间，对了，你们这边宠物可以带吧。”
小二回头看了一眼姜离牵着的滚滚，心头一惊，眼珠瞪的老圆，心道好大的四脚蛇，不过他反应也快，马上回道：“可以的，不过我们这边宠物是有专门的隔间，您一会儿需要在前台特别登记一下。”
梁言点头道：“可以。”
姜离好奇地对着客栈上下打量，心道，这名字够特别，这老板看来也是随性之人。她笑了下，牵着滚滚往前走，谁知还没走几步，斜刺里钻出个乞丐模样的人，冲着她扑过来。
姜离：“！！！”
秦衣揽着姜离飞速地往旁边退开，对方扑了个空，一身本就藏污纳垢的褴褛衣服，在地上一蹭，沾了更多的尘。
姜离盯着地上那乞丐，满脸莫名其妙，她还想问他是什么人，和她有何怨仇，谁曾想对方完全不给她机会，站起来就继续往她冲，尖利的指甲直接明了地朝着姜离的脸。
秦衣眉间微蹙，带着姜离再次避开，刚想抬腿踹人，脚下的滚滚已经冲了出去，将那个乞丐一把扑飞。那乞丐被滚滚一顿又咬又抓，在地上不停打滚，哀叫连连。
这边动静惊动前面的人，梁言回首震惊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小二跟着往地上一看，心中明了，只一脸嫌弃道：“怎么又是这个傻子？”
姜离扫了眼鬼哭狼嚎的乞丐，道：“傻子？”
小二道：“这人原本是城西一个卖油郎，后来老婆生病死了，屋子给追债的烧了，本来想上吊自杀的，但是没死成，人却傻了，整天在这片街上时不时地溜达，吓了好几个外地人了。”
原来如此，姜离看着往外爬的人，轻吁一口气，喊道：“滚滚回来吧。”
刚来生意，就被这个傻子搅和了一下，那小二只觉得满心晦气，连忙双手做驱赶状，一边斥道：“去，去，上别的地方玩去！”
梁言在前面说了几句，她点了点头，没在理会那个乞丐，继续往店里走。
下一刻，嘶哑难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三年之内，你必将命丧黄泉！”
姜离脚步一顿，转过身就见那个乞丐直勾勾望着自己，很显然刚刚那一句是对着她喊的。
秦衣面色一寒，扶着沧澜就往外冲，然后被姜离一把拉住。
姜离道：“就是个精神病，不用在意他。”
秦衣目光沉沉地盯着那乞丐，对方被小二厉声驱赶，一边踉踉跄跄地往街上跑，还在一边狂笑，笑了一会儿又开始大哭，嘴里一直反复念叨：“命丧黄泉，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命丧黄泉，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疯疯癫癫，语无伦次，路上的行人，见了也觉嫌恶般，纷纷避让三分。
梁言瞪着那人，喃喃道：“什么鬼玩意……”
姜离伸手拉了一下秦衣的袖子，道：“秦衣，走吧。”
秦衣缓缓收回目光，道：“嗯。”
三人在好多客栈定了房，刚好在二楼相邻的三间。梁言带着滚滚去了一楼前台做登记，而秦衣放好行李后，说了句有事就直接出门了。
姜离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儿，站起身，走到窗边。潮湿的风顺着推开的窗户涌进来，吹得姜离的发与衣袖往后疯狂摇摆。
屋内燠热，屋外清凉。姜离抱着手，靠在窗边，心头放空，目光有些百无聊赖地掠过那些黑灰色屋顶，上面飘着不少彩色燕子风筝，有的被吹落，掉在底下的青阳大街上。顺着往下看，这条街上除了出名的蔷薇，还摆了不少其他时花，桔梗，月季，绣球花等等，只是已经被狂风摧残得东倒西歪，七零八落，毫无美感。
姜离盯着那条大街，脑子想起的却是那片片如火般红色的海棠……
那是……原主的记忆？
所以原主姓姜，小名也叫阿离？
姜离皱了皱眉，对底下的风景突然失了兴趣，深吸了口气，闭了闭眼，再抬首时发现对面的屋顶上不知何时站了个身着白衣，带着白色面具的男人。没有五官的面具，宽大的衣袖，狂飞的青丝，整个人空荡荡得仿佛一只随时要飘走的纸鸢。
姜离愣了一下，还待看清，天空中积攒已久的雨水，倏得，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天地间瞬间隔了层珠帘雨幕，再看时，对面已空无一人。
伸手关上窗户，挡住外头乱舞飞溅的雨珠。姜离心中微乱，摸了把被雨水打湿的脸，抬步就往门口走。真是大白天的见鬼了吗？为什么每次一个人安静待会儿就会看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不，也可能是人，是谁盯上她了吗？不知怎的，她突然想起门口那个发疯的乞丐，命丧黄泉，黄泉花开……是巧合吗？
姜离一手捂住隐隐做疼的额头，一手快速地打开门。忽然间，有什么东西从头顶飘落，轻柔地擦过她的脸颊。她下意识地伸手接住，低头一看，落在掌心的，是一枚金色的银杏叶。
“阿离。”
姜离心头猛地一怔，转过头去，就见姜烨牵着一个小男孩站在不远处一起望着她。
他冲她笑了下，道：“阿离不是一直想要一个朋友吗？他叫白宿，以后会是阿离最好的朋友。”
小阿离笔尖顿了顿，大团的墨汁滴落，在纸上晕开，红色的海棠花瞬间被黑色的污渍所掩盖。
姜烨看着至始至终低着头沉默的小阿离，也不生气，只低头对着叫白宿的小男孩嘱咐几句，然后在他肩头像是鼓励般轻轻拍了拍。
小男孩似乎有些胆怯，可是最后还是在男人温柔的话语中，鼓起勇气向小阿离走去。
萧瑟的秋风刮过，花园里唯一一棵银杏寄出它离别的哀思。银杏叶簌簌落下，在风中炫舞如同金色的蝴蝶，落在小阿离的肩头，发间，指尖。
在今天之前，他飘泊无依，只配在街头忍饿挨冻，受人欺辱，与狗抢食。而现在……指尖轻轻摩挲袖口柔软的布料，白宿抬眸，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女孩身上，从她手中的笔，移到对方白皙的侧脸上。这是他见过最好看的女孩子……虽然那个男人和他说的东西他大部分听不太懂，但是有一点他能清楚的明白——这个女孩是要永远和自己在一起的人，她将会是自己唯一的……
砚台被暴力的丢弃，擦着白宿的脸飞驰而过，然后摔在地上，墨汁混着碎片洒了一地。
温热的液体滑落，白宿脚步一顿，抬手碰了碰自己的脸颊，低头一看，满手鲜血。他不可置信地抬眸，就见那个叫阿离的女孩满脸阴霾地看着自己，那双漂亮的浅色眸子像结了冰一样。
“滚！”
……
“你她妈喊谁滚呢？！”
嗯？姜离眨了眨眼，一阵眼花缭乱之后，视野里逐渐清晰起来，然后就看见身前几步外一个身着锦衣的公子哥，正侧头怒瞪着自己，手里还拖着个女人。那女人手里抱着一个琵琶，发丝散乱，肩头的衣服被撕开一个口子，面容哀戚，泪水涟涟。
姜离：“呃……”
她这是撞上了恶霸强抢民女的现场？
崔炎之前拎着人路过时，余光瞥到站门口发呆的姜离，见她穿着，还以为是哪只乡下来的土狗。真没想到啊……差点把珍珠当鱼目。
他盯着姜离的脸看了会儿，脸色缓下来，原本抓着女人的手一松。那女人一得了自由，连忙抱着琵琶起身，对着姜离鞠了个躬。
“感谢恩公！”说完连滚带爬的跑下楼，头都不带回的那种。
姜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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