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 西蜀之王
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爱无反顾,死心塌地。
哪怕永远地分离,也要有余生孤独的觉悟。
若做不到,那便不是爱。这便是爱的苛刻。
她已经不接客了;她唯一的客人也已经走了。
她早就没有家人了;她珍重的姐妹,也一个个被她送到了归宿地。
对于她们而言,爱情是妄想;而她是何其的幸运。她深深地爱上了一个人。
她日日夜夜地远眺着那冷峻的黑铁之城,心里算计着有多少天没见他了。
如果深爱一个人,却忘记了他的模样,岂不是悲哀?
她迎风倚栏,俯视了一下后院子。
冷冷清清,空空落落。再也见不到女儿和二善玩耍时的身影。
她真的放弃了一切呀。想到如此,她的余生只剩下一件事情可做。
揭开爱人的真相——为无心除咒!
“姐!”背后响起了柳梦梁的声音,“你在这里干嘛,不去街上看吗?”
“看什么?”
“无帅从京城回来了呀!”柳梦梁道,“他被封为西蜀王,街上还有庆典呢。”
她一听,马上披上斗篷,出了门。
阳光格外地媚眼,街道两边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一望而去,人头攒动,犹如海上闪闪的光鳞,如踊跃起伏的金鱼,如蜿蜒上山的篱笆,如嗷嗷待哺的雏鸟——总之无论像什么,此刻的人们已经无法思考,也无所谓高兴或愤慨,只知环顾张望。那晃眼的天光,那震天的锣鼓,那威武的军兵,那排山倒海而来的山呼,如锤在每个人心口上感染着所有人。
“轰——轰——轰!”三下大鼓声落,山呼起,“吾王吉祥安康,国体昌隆,千岁千岁千千岁!”又“轰——轰——轰!”山呼再起,“吾王吉祥安康,国体昌隆,千岁千岁千千岁!”
这股浩浩荡荡的震撼,渐行渐近。人们有一种错觉,“是皇上来了吗?”
是西蜀的王——无心来了。
四个角,每个角四个轿夫,共十六个人吃力地抬着一个装饰华贵的大方台。无心就在台子上正襟危坐,英俊至不可言物的脸容冷峻阴暗,目露如冰霜一般的寒意。似乎太阳都被他凛冽的气势震慑住,日光无法接近他的身体,只能披洒在那件胜雪的白氅上,映衬着他冷淡的神色。山间的风,天空的云呼啸而至,一路追赶着,似乎拼命与他的气息亦步亦趋。
庆典队伍来到风月街了。首先进入人们眼帘的,是一个个子矮小的老巫。他一只眼闭着一只眼睁着,皱斑斑的脸上涂上大红胭脂,穿着一身粉色的巫袍,还踏着一双圆头高底履,走起路来扭扭捏捏的,如风柳一般东歪西斜。
众人一看,不禁大惊失声,“这不是方相寺的寺主大人吗?!”
只见窭子老那咧着一张樱红大嘴笑着,舞着一把闪闪发亮的扇子,边舞边嘶嘶哑哑地大嚷道:“苍天,壮哉!大地,壮哉!噫呼兮,英雄志!蜀山多人杰,西都出无心!潜虬跃龙门,飞鸿长啸吟。天下第一俊,风前玉树临。美人恋暖衾,百姓仰龙鳞。五虎最猛将,百年少都督。安政革民风,提剑斩西夷。万军克虏国,一人擒妖觋。壮哉!如此大丈夫,当世谁可比!不世之英雄,册封霸王时!”
大家没想到堂堂的方相寺寺主会打扮得如此滑稽可笑,声音又如此刺耳难听,还唱着直白的奉承之词。一曲唱罢,人们都不觉嬉笑起来,响起陆陆续续的掌声。
混在人群当中观看的,还有陆载和西乞蝉。西乞蝉一看那窭子老的模样,不由得勃然大怒,欲出列讨个说法。陆载赶忙拦住了他。
“大人!他们竟如此公然侮辱窭子大人!”
“这恐怕是有意为之。”陆载摇摇头,“就是引出方相寺的人!”
“但我们不是方相寺的人啊!”
陆载正犹豫间,忽然眼前有一身影掠过,瞬间落至那“窭子老”的身边。他一手抓住“窭子老”的手臂,使劲地往其身后一掰,再重重地踹了一脚“窭子老”的膝盖窝,“窭子老”痛叫一声,跪了下来。
陆载目光一凛,和西乞蝉一对视:那人是方相寺山司大人朔风!
只听朔风怒声喊道,“此人根本不是寺主大人!是都护府找人来冒充的!”
众人愕然大哄。此时,无心驾到,正在大方台上冷然处之。台子上还有一个巫覡居高临下,指着朔风气焰嚣张道,“谁说那是寺主大人!那是我们请来的戏子!方相寺山司朔风!你扰乱庆典,还公然侮辱寺主大人,简直是······”
那巫覡话都没说完,又有一个身影落了下来,在半空中就大喊道,“谁说那是朔风大人!那只是我的同伙罢了!”
那人应声落地,挡在了朔风的面前。他捋了捋眉毛,对着巫覡浅浅一笑。
两人对视,深知彼此用意——陆载和满常,没想到在蜀山第二次见面就是剑拔弩张的对峙。
“呵呵,大家快来看啊!”满常指着陆载道,“这是从陇州逃亡至此的罪巫!原来方相寺山司朔风就是他的······”
“方相寺山司朔风,就是我的死对头!不错,我就是在陇州杀了一支镖队的罪巫陆一善!而此人,就是我的同伙,假冒山司朔风接近庆典,企图刺杀无心!”
陆载的声音显然更铿锵沉稳,将满常沙哑的声音一下子压了下去。
正当民众们啧啧生疑时,庆典队伍的后面忽然响起了一阵惊惶之声,紧接着是一片人仰马翻的混乱。众人纷纷回头观看,也包括不由自主转过头的满常。满常目光一掠,见民众慌乱,军兵举戈;立马再转回头来,发现陆载与朔风已经逃之夭夭。
满常一下子怒火攻心,仰天大骂,“陆载!!!!!抓犯人!!!!!”
民众一听,只道是罪巫逃窜,心里更加恐慌了。霎时间,风月街乱声迭起,如炸开一锅蝼蚁。这大街两侧被军兵封锁,人人都拥挤在街道旁,只得拼命往狭窄小巷子里面跑。此刻便如一个有破洞的麻袋,一汪急流猛注,一下子流不出去。正惊弓之间,突然地面猛地巨震,“哎呀”齐声一炸,顿时摔倒了一大片。
所有人都栽了跟头。只不过都想站起来时,却都不敢站起来了。
一股莫名的恐惧,忽然萦绕心头;那是如同一把刀抵在腰子时的心头一寒;那是如抽掉周围的空气,一下子喘不上来的窒息;那是在荒野间,耳边突如其来响起野兽嘶嚅磨牙的声音。
无心站起来了。他高高在上,如一尊高贵的神像,冷漠地环视着众生。
“太吵了,”无心摇摇头道,“你们实在是太吵了。”
无心巫力之强大,连满常也刹那间冷汗津津。
“都站起来。”无心的声音冷若冰封,让人处于极寒之地,“在我成王之前,谁也不许离开,更不许发出声音。”
所有人都不知不觉站了起来,转过身,面对着无心。
“你,”无心指着台下一名宦官,“念。”
那宦官哆哆嗦嗦地拿出一个金黄色的卷轴,颤颤地展开,如临腊月冰霜,牙关打战道,“奉,奉,奉天承运,皇,皇帝诏曰。兹,兹西蜀节度使、西蜀军都督无心,西征讨,讨伐蛮虏,生擒国师刺客,安邦定国,厥功至伟;又,又西蜀二州,社稷福泰,百姓安居,人人皆颂祷无心之德。经方相寺观天问卦,祥云西聚,乾卦显吉。此乃上天昭示,西方白虎王侯之象。为承金德,特封无心为西蜀王,统蜀庆二州······”
那宦官念得胆战心惊,迫于无心的目光之下,越念越小声,全场静穆如墓,大家都快听不到他声音了。甚至乎,还有一个人,打断了他的话。
“那个官爷,小的想问一下,”这唯唯诺诺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却让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犹在耳边响起,“这考试不是已经完了吗,怎么贡院还不开门,放考生出来?”
众人都顺着声音瞧向大方台一侧,看见一个衣衫单薄的老头正对军兵说话。
无心冷冷地盯着那老头,面无表情。
正当人们愕然间,一阵疾风旋起;眨眼之际,无心的身影已落到老头面前。
“大,大人,我,我儿······”
老头话还没说完,无心一掌打在他的天灵盖上。老头一命呜呼,倒地身亡。
所有人都怔住了,深知自己看到了什么;又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鸦雀无声间,满常大喊一声,“恶徒扰乱庆典,西蜀王亲自惩戒!吾王吉祥安康,西蜀昌隆,千岁千岁千千······”
满常话没说完,满街哇然大叫。又是军兵错愕之间,众人一片恐慌,纷纷逃窜。他们边喊着“无心杀人了”,边逃向小巷,逃向河岸,逃向市集,逃向旧城。风月街再度炸起,大方台轰然倒下,卫兵队遭到冲散,军兵们乱作一团。大家心中的恐惧,一下子被求生的本能掩盖,犹如被野兽追赶一般,没命地往前奔着。
无心看着慌不择路的众生,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他身上迸发出勃勃的巫力,一股黑焰瞬即包裹住他全身。
甚至他那一双明眸,都已经被黑色的邪魇蒙蔽住。
他一跃跃上屋顶,俯视着街上,展开双臂,仰天怒吼道,“逃吧!可怜的蝼蚁们!面对恐惧,使劲逃吧!!!我西蜀王无心,今天就要拿万民的鲜血祭旗!”
吼声一落,无心身影一瞬,往旧城的方向飞踏而去。
地上的满常一看,惊喊了一声“糟糕!”端木赐等六巫也急忙赶了过来。
“满大师!”端木赐沉声道,“不能让无心毁了成魔诞!”
“我他娘的比你清楚!”满常气急败坏道,“追!”
······
她远远地看见他了,那闪耀着清辉的脸庞。
她拨开了人群,宛如拨开横亘在彼此之间,巍峨蜀山的重峦叠嶂。
当她挤到街边时,发现他已经不在台子上,而是站在一个老头的面前。
他举起手时,她喊了一声“不要”,手骤然落下,老头如遭雷劈,应声倒地。
她惊呆了。所有人都惊呆了。
“无心杀人了!”一声炸起,她的身子被推撞开来,一下子跌倒在地上。她这一倒下,绊倒了身后数人,全都压在她的身上。他们急忙爬起,踩踏着她的身子,拼命地逃离。她不觉身子有所伤痛,只是吃力地抬起头,仰望着屋顶上的他,聆听着他的狂妄之言。
忽然,有一个人拉起了她,并把她拽到巷子里。
她一看,是陆载身边那位姑娘,西乞蝉。
“祸娘姐!我带你离开这里!”西乞蝉喊道。
她摇摇头,依旧抬头看着他。
他往旧城的方向跑去了。她挣脱西乞蝉的手,也向旧城的方向跑去。
她再度拨开了惶乱的人群;她穿过了变得混浊的长鸣湖;她朝着永无晴日的天空,大步地跑过去。给西乞蝉留下的,依旧是那孤注一掷背影,那视死如归的气势。
她为何要追着他?她能改变什么吗?她不知道一切都于事无补吗?
她来不及考虑这些。她的心在他那,她就必须追过去。
任何的追逐都是彷徨的,只有追上了才能获得意义。
她来到了阴雨绵绵的旧城,却失去了他的踪影。
然零落的尸体,雨水渐起的血花,这满目的疮痍,都指引着她走向他。
她被人践踏的乱发,渐渐变得湿沓沓;破烂的斗篷,紧紧裹住了自己的身子。
一路走过去,所见的满是惶恐的目光;他们好像在斥责她,怪她没有看好自己的男人。
但他们的目光很快收敛了,紧紧抱着自己的孩子。
唯独孩子的眼睛在斗亮斗亮地闪耀。
她同情他们,她心疼孩子。他犯下的罪恶,如同她犯下的罪恶。
或许她应该帮助他们,去弥补他的罪过。
但讽刺的是,罪过是弥补不了,要么与之同生,要么与之同死。
此刻她的心无法旁落别处。她已经走到了他的身后。
他的面前,正是一个可怜的少妇,紧紧抱着一个小男孩。
小男孩的眼睛在斗亮斗亮地闪耀。
他一手捧着一团邪恶的黑焰,正一步步地向母子俩走去。
她再度追上去,超越了他,一转身,挡在了母子俩面前。
“无心,杀了我吧!杀了我!!!!”她发疯地叫道,“你要杀死他们,就先杀了我,无心!!!!”
他冷冷地凝视着她,如视草芥一般。
“区区凡人,螳臂当车。”他冷漠道,“你以为你是谁,我为何不会杀你?”
话音一落,她便感觉到一股凌厉的力量覆灭而来。一晃神间,他已经飞身至眼前,正对着自己。
她心戚戚然,注视着他那被魔障湮没的双瞳,双手颤颤地伸向他,直到轻轻触碰到他的脸颊,甚至捧住了他的脸。
“你,忘记我了吗······”
他冷笑一声,“是否忘记,与你何干?”
他的手举起来,眼看那团黑焰就要砸向她。
她闭上了眼睛,心中默念道,“那世间也与我无干了。”
她感觉到被人推了一下,身子往后一倒,如坠深渊。那种空空落落的感觉,有一种凄凉的自由。
有人接住了她。她睁开眼睛,看见了西乞蝉。
而面前则站着陆载。
陆载的前面,是有点失常的他。
他左手紧紧抓住,并企图控制着被黑焰缠绕的右手。
她看着他,问陆载,“发生了什么事?”
“无心没有杀你。”陆载道,“他在竭力控制着自己。”
“那之前······”
“对,之前他一直不受自己控制。这也是咒禊的表现。”
“那你愣着干什么,给他除咒啊!”
陆载从来没有贸贸然为别人除咒。若这么容易让人释怀,那便不是咒念了。
那无心此咒,有点异常,仿佛被人硬生生强加上去一般。
陆载戴上黑鳞面具,飞结手印,对天一指,落至无心,大喝一声,“沧浪之水!”只见雨水在无心头顶上凝结成巨球,并迅猛地落下,对着无心当头一浇,浇他一个落汤之状,并让其耷拉了脑袋。
陆载再飞奔上去,平地一跃,对着无心的额头打下一掌。可掌风未至,无心突然抬起头,举起长臂,如秃鹰擒羊一般抓住陆载的脸盆,另一手再来一记重拳打出,陆载痛叫一声,被拳势震飞。
西乞蝉吓得大惊,赶紧跑过去扶起陆载。只见陆载急迫地摘下面具,直呕鲜血。
无心大步地走了过来,冷眼看着陆载。
他摇了摇头,冷冷地说了一句“不自量力”,便举手捏拳,挥了下去。
“你不能杀他!”她再度站了出来,站在了他的面前,铮铮道,“他是唯一能救你的人,你不能杀他!”
他一手掐住了她;可手指触碰到她肌肤的一瞬间,他指骨的力量顿化无形。
还有一股深刻的悲伤涌上心头。
“你究竟是谁?为何我杀不了你!”他颤颤地放开了手。
她泪流满面,“你从没有忘记我,对吗?我是祸水轩的倌人,祸娘呀!”
“从来没有忘记你?”他冷笑,“不,是我从来没有记起你。”
正是漠然间,一队军兵整齐而至,为首者正是满常和端木赐七巫。他们在无心面前跪了下来,劝道,“无帅,不能再杀人了!我们起驾回都护府吧!”
无心冷眼瞥了一下她,转身率着队伍离开了。
很快,他消失在连绵的雨幕里。
她失魂地跪了下来,耳边犹能响起无心狂妄的吼声:
“我不是无帅!我是西蜀王,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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