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上谕
让一个触摸过权力顶点的人瞬间跌落到世界最低贱的底层,估计对他而言比死还可怕吧?
历史,似乎总是透露着悲剧的气息,太多的人,不过只是配角。
无论你尊贵似君,还是渺小如芥;无论你功业滔天,还是碌碌无为;在历史面前,也许即是像那“风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雁照寒潭,雁过而潭不留影。”
干扰你、搅乱你、困惑你、打击你……哪怕天大的哀痛伤心在历史浪潮中也仅是一粒瞬间消失的微细泡影而已。
可当这稍纵即逝的“泡影”来临,我发现……这次的主角却是自己。
“所谓九族,是从伊身上算起,往上数父、祖、曾祖、高祖;再自己身往下数:子、孙、曾孙、玄孙,加上妻族总共九族。我《大清律》延自《大明律》,明朝还有另外一种九族,则是父族上下四(代),母族上下三(代),妻族上下二(代)……”
张廷玉,这位最年轻的上书房内阁大臣敛着眉眼,引经据典说得十分慎重。
“那什么又是十族?”心口一颤,放下额真递来的药汁隔着屏风问道。
“十族,是另算上“老师学生门生”一族……”张廷玉身旁的一个声音接口道,却是……恭亲王常宁。
他……他竟要灭索额图赫舍里家十族……
久病的身子依然软绵受不得力,摇摇晃晃地让小七和额真将我扶起,出得内室。见这两位,一位是皇帝至亲的兄弟,一个是深受圣上信任的青年大臣俱是满目严肃,神情沉重。
“本是不敢来打扰您,可三哥进太庙已快三日,什么人也不见,连太后劝阻也不听,今日丢出这么一份上谕,赫舍里家几代都是皇亲,兹关体大,所以……所以……”
“所以来搬我这个‘病人’救急?”呵……求我有什么用?我巴不得这坏人被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这两位“啪”地跪了下来,低下头却是不语,所为何意毋庸敷言……转头看向暗沉的窗外,醒醒睡睡又不知是几时了,算算,已有三日未见得他了。
殿外的雨瓢泼似的,自玄烨进太庙那日夜里就下个不停。他们难道没看到这天么,连日来暗云蔽日,连老天都在哭泣,天颜天颜,上天之颜……如果说我的哀痛是显示在眼里、面上、身上……那他的恸却是埋在更深更痛的心里,不容任何人触及。
从草原到京城,一来是牵挂我的病,二来是京里的奸佞未清,容不得他像我这般恣意,他要掩饰……他不能倒下,他要镇定。因为他不仅仅是个殇子的父亲,因为他是皇帝,这个特殊的身份导致儿子的死都不能马上公开。
回京后皇帝对索额图本只是秘密抓捕,缉拿入狱,定为串通敌国卖国之死罪不过抄家斩首而已,不想大动干戈,毕竟赫舍里家多年在朝为相,子女也和皇室嫁娶通婚关系密切。如今当朝的太子却被自己的亲舅公害死,这该如何自圆其说,玄烨本决定暂不对天下公布太子的死讯,却发现……
从索额图府中抄没到供太子登基用的皇袍朝褂,连天宝御印都已刻好,只等皇帝在草原的死讯传来即可迎新主登基,而这新主,却可能并不是皇太子……他家书房密室中抓获一名和胤礽长相酷似的男子。
原来……胤礽这名跳脱出他控制的棋子,他并不十分在意,若不是玄烨这次奇迹般的生还凯旋,也许……那个假太子早已登基做了皇帝。
如果这些都不足以敲碎皇帝那看似钢铁铸就般坚实的心,那明珠的那日来访便是给玄烨那实质上早已千疮万孔的心最后一击。
他寻觅到当年给我“安胎”备产的太医孙敬的后人。孙敬是明白害死了我意味着什么,原也给自己留了条后路备用,他的后人手中就留有一封能致索额图于死地的密信,却再没机会发出。这发誓再不行医隐姓埋名的孙家后裔这些年来被明珠给挖了出来,揭开了当年苏麻之死的真正原因。
这一连串的罪恶犹如拿着铁锤在他心上狠狠地敲击,让玄烨连我都顾及不上,连罢三日早朝,把自己关进太庙……小九子回道,皇上只留了一句话,他要在祖宗面前忏悔,不许任何人打扰。
一记闷雷在殿外炸响,把我一惊,指甲深深地抠进掌心的剧痛让我从回忆中清醒,屋内烛光闪烁,跳跃着的火光在这两位大人脸上投射出明明暗暗地阴影。
他们……也是无奈。
他们……自然更无法得知皇帝此刻深切恸,源自于何处。
他们……也许对一向英明的君王不惜在历史上抹出这笔粗黑的暴君印记,下了这么一个灭“十族”的上谕,有太多的不解。
这薄薄的上谕就这么安静地放在案桌上,拿了起来翻开,没几个字,却字字连笔,银勾铁划,隐隐透出那不容更改的决绝意志。重似千钧的几排字被付诸的沉重意义,玄烨他比谁都清楚这一笔勾画掉的是多少条鲜活的人命。
可他是,康熙帝啊,后世给出千古一帝评价的仁皇帝……每年秋决每勾掉一个必须处死的人名都要犹疑片刻看是否此人真犯了必死之罪,这样的仁心之君却给出这么一道上谕。
“若按照皇上的谕旨,涉及的十族大概有多少人?”
“赫舍里家世代皆是皇亲贵勋,他家子侄也多在朝廷为官为爵,只算亲族也有数千在京,加上这第‘十族’,至少数万人之巨啊,而且这宫里……”
张廷玉不说我也知道,宫里、朝廷里赫舍里家族的身影处处皆在,若真按照这“上谕”所为,只怕京师、这皇城、这朝廷血流成河,家家举丧,难道玄烨竟算漏了自己么,就连他这皇帝不也是赫舍里家的族亲?
“你们先回吧。”
外面雨声肆意夹杂着滚滚惊雷,向多宝格上的自鸣钟看去,戌时了。这个时候还在宫里定是自接到这“上谕”就在宫里四处找能去皇上那说得上话的人救急,估计太妃、太后、贵妃们都找遍了……最后不得不来探望我这个还在病中的“皇嬷嬷”,最后的一根稻草。
他们却是不起,眼神盯着那“上谕”再看看我……
“先留我这里罢。”
唉,十族……是离谱了些。他们见我手叩住那册子,心里顿时有底,神色转暖,带着喜意。
可我却没他们那么大的信心,也不想去说什么情,小九子说他在太庙祭告祖先已三日不食,我该……去看看他了。
三日了……玄烨,你发泄完了么?
帝王祭祀祖先的宗庙称太庙,按周制,位于宫门前左(东)侧。庙坐北朝南,围墙两重,外垣正面辟正门,正殿面阔11间,黄琉璃瓦重檐庑殿顶,汉白玉石砌须弥座三层台基,殿内金砖墁地是与太和殿同属第一级而尺度稍逊的巨大宫殿。
紫禁城前出端门往东,没走太庙南头前殿的戟门,从端门东边西垣门直入。一出垣门就是太庙区的了,两侧明代遍植的槐、柏、松等长青木高大繁茂,遮天蔽日的浓荫能隔离烈日的灼热,此刻也多少挡住了些雨点,坐在宫轿里只听得头上若枪子儿似的雨声,在厚厚的叶片上摔打不停。
丹陛上每隔十数步就有一个雕刻精美的排水用的龙头,高扬的嘴里正喷出股股急流,只听得雨声水声“哗哗”。暗黑的天幕偶有虬枝闪电划破,似有苍龙在天际游曳飞逡而过。
在月台上刚一下得轿来,那激荡的气流旋起大风,从四面八方涌来,若不是有安顺几个小太监搀扶,感觉就似要被这旋急风吹走。
“奴才就知道,最后他们还得抬了您来……猴崽子几个怎么侍侯的还不快点进来,没见主子身上挨雨点子了么?”小九子嘴里呵斥着,手中却是不停指挥着下头人撑着油布大盖伞把我们一行迎进太庙正殿重檐下的汉白玉砌制的回廊里。
“皇上呢?”见紧闭殿门前摆着一包金角方漆桌,摆设的食物虽盖着覆罩,一摸,俱已是冷凉。
“前些儿时,里面还有个万安侍侯着,还能送得饮食进去,昨日把万安也轰了出来……打那起,连水也送不进去,皇上……存心不让奴才好过。”小九子嘴往殿内一努,有些委屈上前一步低声言道,竟然带着丝哭腔。
唉……又何尝让我好过。瞅着那关得严实的雕花门,里面灯火通明,他一个人,在做什么?
外面风夹着雨呜咽狂肆,电闪雷鸣,殿里这头却是一片死寂。
“给我拿个垫子来,咳咳——咳咳!”
“宛仪,你拿垫子做什么,你身上都湿了一半,病都未好赶紧回宫歇息吧。奴才知道是有人求到乾清朝宫来你抹不过这面子,不过你都来这了已是给他们天大的面子,奴才,奴才……”
伶牙俐齿的小九子情急中声音越发的尖锐,竟穿透刚才偶来的一记雷鸣,想必里面那主子定是听得十分清。
“咳咳!不给谁什么面子,不过是为自己。”歇了口气,我说得软绵无力,不过我想里面的人应该能听清。对着殿门就地跪了下来,任身后雨打风急。
真的是为自己,起码对太子我就有好多好多遗憾……作为不称职的母亲我忏悔,泉下有知希望他能知晓,母亲迟来的对不起。
“宛仪,这儿雨大,风一吹就进雨,奴才披着一身的油衣还嫌湿,奴才给你跪下了,求您回去吧……”
“你们下去吧,我陪着他……在里面‘忏悔’,我在外面‘忏悔’,他什么时候想出来了我便什么时候起来。”缓缓阂起了眼睛,眼鼻观心。
“我若要是不出来呢。”幽幽的喟叹响起,竟是来自禁闭的门里。
“那我便长跪不起,夫妻同命,要饿一起饿,要死一起死……这次你休想再似再那朔漠把我甩开。”
嘴里恨声,心却酸楚难耐,眼眶瞬间润湿……终究还是病中的身子,不随我意,本是发狠,可那有气无力的音,却少了几分气势。
“吱嘎”一声,长扇雕花楠木门从里打开了一扇,灯光自他身后漫出,看不清他的神情,但见数日间,微微有些蓬松的发辫竟带着几丝斑白。心陡地一惊,细细看去,只见他耳后的鬓发虽伏贴依旧却是……一圈银白。
“茉儿,你这个傻丫头,从来就不聪明……”他有些唏嘘,眼里泛着血丝,方头的暗金色朝靴踱到我的跟前,他的手伸了过来……
“这个聪明,那要看和谁比了,和你……我宁愿傻气。”扑到他的怀里,圈住他的腰,恣意地在他胸前搽拭着我横流的涕泗。恩……我故意的,恨他不爱惜自己。
“你这个傻子,却是生来克我。”他淡淡地说道,似有无奈。
我却破涕为笑,因为我知道,皇帝迷失了三日的心,如今……又回来了。
这一次,他不过恣意了仅仅……三日……
再厚重乌黑的云彩也盖不过皎洁的月华,哪怕蒙蔽一时,却不是一世。月亮就在那里,云层的后面,那个位置才是永恒。
风雨过后必是天晴,虽不一定能见彩虹,但绝不会吝啬予你那高渺的蓝天与悠闲的白云。
赫舍里家族倒了,就像一夜狂风卷过,突然间经营多年的基业就若一片废墟。朝廷中人心惶惶,宫里表面太平暗里却波涛翻滚,能使上点劲的“主子“或旁敲、或带话、或送礼……我因病盖不见客,只是嘱咐了宫人礼照收,在宫里驳礼就是驳了情面,他们也乐得闷声发财,一时,乾清宫上下大小奴才顿时觉得长了几分脸,说话做事最近更是利落。
今日无月,幽暗的天幕就象梦魇一般深沉,我却在寅时初刻的凌晨转醒。在他温暖的怀里蹭来蹭去,手指在他清癯的脸上沿着烛光在他脸上勾勒出来的阴影中逡巡……怎么也是不腻。
“还没困么?”他拉下我的手,吻了下我的鼻头,却是话中有话。
“我以为你睡了呢,没想到醒着……”手往下摸去,有些心疼,这些日连连的打击和纷繁的国事操劳让他身上的肉缩水似的褪去了一圈,勤习武艺的他素来精壮的胳膊、背、腿上的肌肉也约见松弛。
“是你的手唤醒我的……唔……你……”
听他闷哼出声,不由勾起我一丝得意的笑意,呵……果真是我把他唤醒。
“本是担心你的身子,你却如此调皮,那也别想再睡……我们……”听着他在耳畔低喃连连,我只是轻笑,勾上他的脖子把自己迎了上去。
明日他又要出征,今日就让我们最后一次彼此慰藉,慰藉那有些残缺不那么完整的心……
康熙三十五年九月。
又是一个枫红杏黄的秋日,京城最美丽的季节,皇帝的大军再一次进发了。这是他军事生涯的第三次亲征,却都是为那同一个敌人——噶尔丹。
五凤楼前,皇帝辞别文武百官,任太子督朝……同样的画面在记忆中出现就犹似昨日般鲜活清晰。
历史依旧以庄严的姿态呈现给世人,可若你能偷偷的掀开一角,却能发现实质原来是那么的表里不一,粉饰太平的华丽外表却并不能掩盖底下血染的真实。
“太子”率百官跪地辞行,远远看来那裹在杏黄色朝袍里的模样身板分明就是胤礽在世,微风中我有些恍惚,眼前这一切的真实却又突然模糊得犹如幻境的缥缈。玄烨留着他……虽有帝王权衡势力的暂时考虑,我却是看那人一次,心就多一分哀痛,常常感叹自己不过是个软弱的女人,不能像烨儿那样快速的恢复铁血的皇帝意志。也许留他在那里……源自另一份心思,那属于父亲深处的情感不愿意旁人觊觎他身后的那个位置,哪怕那“旁人”也是自己嫡亲的儿子。
理智与现实的纲常终究大过情感,那份“上谕”这那夜之后再不被皇帝提及,下头人自不敢多此一举地去问,闹得那么大的事就如同从来没有发生过,朝廷我看不见,不过这后宫……后宫的赫舍里虽然不多,可她们身后千丝万缕的家族亲戚联姻中的赫舍里却是不少。
如今,这吊起来的的心,总算能平安地放下,人心惶惶的后宫终究还是渐渐恢复了表面的祥和与太平。
“三月,不会超过三月,春节前朕定凯旋……”高大的御马经过我的跟前停了下来,一身甲胄戎装的皇帝阳光下显得威武神气非常,意气风发的模样让我的心跟着也轻快起来。
他怎么停在这里还不走……不知道现在有多少只眼睛正盯着的么?
偷觑了眼身边,只见常宁嘴上挂着了然的窃笑,张廷玉站在不远处眼皮微敛,神色如常。旁人看来定是以为皇帝在同恭亲王说话,而不是与我这个亲王身侧的“侍卫”。
悄悄抬起头来,我的目光偷偷的游离,越过常宁的肩膀,与他等待的视线顿时胶着……他咧开了嘴暖暖一笑,像是被传染,我也拉开嘴跟着他傻笑起来。
虽已深秋,心里却犹似残留着夏日的温暖,幸福,就在那一刻弥漫开来。
“等我……”一勒马,他继续前行……那两个字轻得有如风里飘过的叹息。一时,瞅着那远去的身影我有些怔忪,有些暖意。
“茉儿,刚皇上起驾前又丢给上书房一道‘上谕’。”常宁见大军渐渐远去,对我说道。
“唔?”又是上谕,难道是那个“十族”,玄烨还没死心?
“是关于索额图的?”他见我看来却眉毛一挑卖起了关子。
“只要不是那十族,别的我都不关心。”牛角号已嘟嘟吹响,是百官退,侍卫集结的时候了,我转身准备找万安,该溜回宫了。
“只是抄家,连人都不杀,什么十族唉……”这家伙竟然夸张的叹口气,去“劝阻”皇帝收回上谕不是他找我办的苦差么,这时候又嫌太轻?
“不杀那索额图也罢了,皇帝还赐给他一个金碗,金碗底部镌刻着‘敕造’二字。”
“啊?”
“不过啊……那金碗内却刻着‘大清第一罪人’几个字。”他的脸上浮起一丝古怪的笑容:“不杀他,只是让他捧着‘敕造’、‘大清第一罪人’这样的一个金碗在内城里沿街乞讨而已。”
他见我瞠目结舌盯着他的样子会错了意,连连摆脱干系:“这法子可不是我出的,是三哥自个儿想的,打小他的主意就比我多,我哪想得出来这样的招儿啊。”
捧着金碗要饭?要让当年富贵尊荣已臻极点的索额图做乞丐?虽不至于立即饿死,但要他胜任乞讨这一职业估计会……很难。
玄烨……有时候的点子,是有些奇怪。
让一个触摸过权力顶点的人瞬间跌落到世界最低贱的底层,估计对他而言比死还可怕吧?
富贵权力不过如浮云,人的贪欲永无止境,这个世间又有几人能看透呢?
注释:
★上谕:即诏书,是皇帝的命令和指示。也指清代皇帝用来发布命令的一种官文书。清代皇帝颁发命令的文书种类很多,有制、诏、诰、敕等类,其形制、质地、颜色与使用的范围各有不同。上谕是其中的一种,也称谕旨,俗称圣旨,是清帝用来发布日常政令的文书。严格来说,谕和旨是有区别的。谕,一般指皇帝特发的指示性命令;旨,是皇帝根据臣僚的请示而发的答复性意见。
★关于索额图之死:一说三次抄家后,圈禁宗人府致死;一说皇帝下令让他捧御赐金碗在西城几条街乞讨度日,饿死的地方在今天前门西河沿大街某石桥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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