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第109章


卧房里传来瓷器砸碎的巨大响声,米禽牧北怒气冲天地拧起一个医官的袍领,二话不说就把他往门外拖。

        自从那天吐血晕厥之后,赵简便一病不起。医官来了一拨又一拨,却总不见起色。喂进去的饭菜和药全都吐了出来,扎上去的针灸也毫无效果。她就这样日渐虚弱地躺在床上,夜里还常常被噩梦惊醒。眼看着她身子骨一天比一天消瘦,脸色也一天比一天苍白,可每一个医官问诊之后都唉声叹气说不出病因。米禽牧北终于忍无可忍,积聚在心里的恐慌以狂怒的方式爆发了出来。

        “如此无能,留着有何用!”他把那医官拖到院子中央,狠狠掐住他的脖子,眼中因为日夜不眠好几天而充满的血丝红得吓人。

        那人拼命挣扎道:“我是君上钦定的御医,你不能杀我啊!”

        “还敢搬出君上来压我?我看你是活腻了!”米禽牧北手上越发用劲,眼看那人满脸发紫,舌头都快吐直了。

        “住手!”就在这时,一声严厉的呵斥传来,米禽牧北抬头一看,竟是宁令哥。

        他把那医官扔到地上,一脚踢开,才暂时平息了怒火,行礼问道:“殿下怎么来了?”

        宁令哥走过来,面色严肃,“朝中议事,你好几日都缺席,我当然要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臣不是告过事假了吗?”米禽牧北不以为然。

        “我知道,所以我特地带了人来。”宁令哥一招手,旁边跟过来一个老医官和背着药箱的随从。米禽牧北认得,那人是太医署的郭署令,平时只给元昊和宁令哥看病。

        “让他去给赵简看看。”宁令哥吩咐道。

        “这……不合适吧?”米禽牧北有些犹豫,倒不是因为越礼,而是他对宁令哥的用意心生疑虑。

        “你担心什么?难道你怕我会动手脚?”宁令哥不满地哼了一声,“郭太医你都信不过吗?”

        “臣不敢。”米禽牧北低下头,只能遵命把郭太医带进卧房,心里又不禁燃起一丝希望。

        郭太医来到赵简床前,仔细地切脉观色,又向周围的侍从询问了赵简这几日饮食起居的状况。良久,他才站起来,对等在一旁的宁令哥和米禽牧北说道:“太子殿下,米禽将军,借一步说话。”

        三人来到院中,米禽牧北急切地问讯结果,郭太医却叹了口气,反问道:“夫人近日可受过什么刺激?”

        米禽牧北眉心一紧,答得有些支吾:“是……发生过一些事情。”宁令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像是早明了了一切。

        郭太医沉吟着摇摇头,“观夫人脉象,确无任何病患。她气滞血瘀,阴虚肝郁,以至于寝食皆废,其病因不在身,而在心。心病还须心药医,此病,恕臣无能为力。”

        “你说什么?连你也治不了她的病?”米禽牧北眼中又掠过一丝戾气,要不是宁令哥在旁边,他几乎又快要对郭太医动手了。

        “恕老臣直言,”郭太医下意识地往宁令哥身边靠了靠,“夫人这种情况,唯有在一个人彻底失去求生的意愿时才会发生。除非能尽快给她找到一个必须要活下去的理由,否则,少则三日,多则五日,恐怕……”

        “三五日?”米禽牧北睁大了通红的双眼,“你是说,我娘子只能再活三五日?”

        宁令哥上前一步,挡住郭太医,直视他道:“既然郭太医都说此病无药可医,我看你也不必白费心思,再请别的医官来看了。生死有命,强求不来,你还是接受现实吧。”

        “不……不可能!我绝不会放弃的!”米禽牧北失声怒吼道。

        “你都听到了,是赵简自己不想活!你为什么还是不肯对她死心呢?”宁令哥也丝毫不让步。

        米禽牧北突然看向他,那眼神让他感到从未有过的不寒而栗,“赵简死了,殿下是不是就终于可以满意了?”

        宁令哥的手不禁哆嗦起来,他赶紧一把握住,拿出太子的威严道:“本宫都是为了你好!你自己看看你做的这些事……自从你大婚之后,就像变了一个人,越来越不可理喻!留这个女人在你身边,你只会越陷越深,永远都无法解脱!牧北,我是在心疼你啊!”

        米禽牧北哪里听得进这番话?但他又不好冲宁令哥发作,只得愤然转身,朝卧房走去。

        “后天就是中秋了。”宁令哥在他背后低沉地说道,“我再给你十天休沐,足够你料理后事。十天之后,必须回朝中重理政务,不得耽搁!”

        “殿下你……”米禽牧北忿忿地回头,只看到宁令哥离去的背影。他不禁咬了咬嘴唇,“好啊,你也开始逼我了……”

        他恍然若失地走回卧房,走到门口的时候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只得扶在了门框上。

        “出去!全都出去!滚!”他冲着房里挥手大喊道。

        侍从们战战兢兢地退下,只留赵简独自平躺在床上。她面黄肌瘦,唇色灰白,微睁的两眼空洞无神,分不清是睡是醒,刚刚被把过脉的右手还隔着被子无力地搭在小腹上,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任何起伏。一切都静得可怕,仿佛躺着的只是一具被掏空的躯壳,早已失去了灵魂。

        “阿简……”米禽牧北跌跌撞撞地来到床前跪下,抓起她的手紧紧地握在掌中。

        赵简微微侧过头,用细弱的声音问道:“我是不是快死了?”眼中仍没有任何情绪。

        “不会的,阿简,你不会死的!”泪水瞬间涌满了米禽牧北的眼眶。

        赵简却露出了浅浅的笑容,“我终于要死了……”

        “我不会让你死的,我不允许你死!”米禽牧北低吼道。

        “这一次,你阻止不了我了。”赵简继续笑着,“八斋没了,婉芩死了,王曾被查,大宋就不会对夏宣战,而宁令哥也不愿开战……你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拿来威胁我了。”

        “我不会再威胁你了。我只想求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求求你……”

        米禽牧北把赵简冰凉的手指贴在自己的唇边,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润湿了那个滚烫的吻。

        郭太医说唯一的办法是给她找一个必须活下去的理由。这样的事米禽牧北曾经做过两次,一次是用宋军叛逆吊住了元伯鳍的命,一次是拿八斋的性命阻止了赵简自杀。可即便那两次成功了,也都只是暂时的。现在,赵简的绝望已经深不见底,他又正如赵简所说,已经失去了所有筹码。难道元伯鳍的结局,真的要重演一次?

        “阿简,只要你好起来,我什么都听你的。我发誓,我绝不会再与大宋为敌,更不会挑起战争。”无奈之下,他只能尽力开出可能让赵简动心的条件。

        赵简微微抽动嘴角,像是在嘲讽地一笑。太晚了,米禽牧北所做的一切,已经让大宋把他当成了最大的敌人,就算他想抽身也来不及了。注定了你死我活,这样的空口承诺,又有什么意义呢?

        米禽牧北见她不为所动,只好又说道:“那我答应你,只要你能康复,我就送你回大宋……你想去哪儿,我都不会再阻止。”

        “回大宋?”赵简终于有了回应,却是一道冷讽,“你忘了吗?我回大宋的路早就断了,是你亲手斩断的……”

        米禽牧北胸口一紧,手也发起抖来,“那你究竟要怎样才肯活下去?”

        他把额头埋进赵简的掌心抽泣,泪如雨下,过了好一阵才抬起头,深吸一口气,艰难地吐出每一个字:“我去把元仲辛找回来,让他带你走,我帮你把七斋都召集回来,好吗?”

        赵简凄然地一笑,抽回了自己手,“你不要白费力气了。事已至此,我们都回不去了。”

        她望着头顶的房梁,暗淡无光的眼中这才流出一抹忧伤,“我原以为我活着还有意义,我还能做点什么。可没想到,救人却成了杀人,他们全都因我而死。米禽牧北,在大婚之夜,你就该杀了我。如果我那时就死了,就不会连累这么多人。我现在还活着,就是一个错误。”

        “不是的,阿简,都是我的错,是我把你害成这样,你应该恨我才对。”米禽牧北一咬牙,眼神越发凌乱,“要不然你杀了我,让我替你去死!”

        赵简再次把目光转向他,略微凹陷的眼眶渐渐发红。她轻轻摇着头,眼中透着眷恋,说出来的却是冷冰冰的话语:“如果我让你死了,宁令哥肯定会迁怒于大宋。”

        米禽牧北心里一沉,“还是为了大宋?”

        赵简欲言又止地抿了抿嘴,把手轻轻搭在他的手腕上,“米禽牧北,放手吧。我真的好累,好累……我们再这样耗下去,不但会两败俱伤,还会让更多无辜的人遭殃。只有我死了,这一切才会结束。”

        说完,她的手慢慢地滑下去,眼睛也缓缓地闭上,仿佛这世间万事都再与她无关。米禽牧北看着她搭在床沿那只纤细枯瘦的手,心中最后的希冀也荡然无存。

        他把那只手盖到被褥底下,愣怔地站起来,挂着满脸的泪痕走出门外。可就在走出房间的一刹那,他的眼底却燃起了仿佛来自地狱的幽暗诡谲的火焰。

        阿简,你不要逼我……

        中秋很快就到了。党项人沿袭大唐传统,也过中秋节,加之宋夏议和后,越来越多的宋人到夏经商,把一些大宋的节日习俗带到了夏,兴庆府的中秋夜已经变得热闹非凡,明月映照的夜色中,街上观灯赏月的人络绎不绝。

        聚萃楼因是最有名的宋式酒楼,又有四层之高,每逢中秋,都是大宋来的富商子弟们聚会赏月的绝佳去处。而今天,聚萃楼的最高层却被米禽牧北一人包了下来。

        一辆豪华的马车停在了聚萃楼的门口,米禽牧北跳下车,将赵简横抱在怀里,在府兵的簇拥下进了酒楼。

        他小心翼翼地抱着赵简单薄无比的身体,像托着一片风一吹就会飘走的羽毛一样。他一边缓缓地登楼,一边低头对赵简轻语道:“阿简,今日是中秋节,我带你来这处最像大宋的地方登高望月。月神保佑,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赵简把头轻靠在他的肩上,听着他说这些没用的话,无力地苦笑。她嚅动干涸的嘴唇答道:“你带我来赏月,就不怕我跟嫦娥一样,偷吃仙药直接飞走吗?”

        米禽牧北脚下一顿,“不,你不会走的。”那声音低沉而幽深。

        来到楼顶的露台,米禽牧北把赵简放在一张早已安置好的美人榻上。赵简半卧榻中,抬头刚好就能望见那轮皎洁无瑕的圆月,低头又能看到兴庆府最繁华的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凉悠悠的夜风拂过,宁静惬意,沁人心脾。月色正浓,让人倍感思乡心切。

        赵简微微勾了勾嘴角。米禽牧北还算有心——能在这样的意境中结束此生,也算是一种圆满了。

        这时,堂倌呈上来美酒佳肴。菊花饼、桂花糕、鹿肉铺,蒸蟹鳌,蟹黄羹……还有各种时令小菜水果,在赵简的榻前摆满了一桌。

        “阿简,吃点吧。”米禽牧北坐到她身边,剥开一个柑橘喂她,“你要是口干,先吃点你最喜欢的橘子。”

        赵简把头扭到一边,“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什么都吃不下去。”

        米禽牧北仿佛真的不知道一样,又端起那碗蟹黄羹,“不想吃橘子?那喝点粥吧。”

        赵简没力气再跟他争辩,只是紧紧闭上了嘴和眼。

        米禽牧北也不再劝说。他放下碗,站起来道:“看来,是聚萃楼的菜不合娘子的胃口了。”

        赵简一听,觉得莫名地发慌,米禽牧北好像完全活在了自己想象的世界中。“你是怎么了?”赵简看向他道,“你难道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吗?”

        米禽牧北像是没有听到她的话,却叫手下去把聚萃楼的老板和厨子找来。赵简隐隐感到又要出事。

        人带到了,米禽牧北直接开口质问道:“蔡老板,你家饭菜不合我娘子胃口,该当何罪?”

        “大将军饶命!”蔡老板赶紧跪下,“夫人喜欢吃什么,小的这就叫厨房去做。”

        “我看是你的厨子不行,该换一个了。”米禽牧北冷冷地说道,“来人,把这厨子拖出去杖毙。”

        蔡老板和厨子都惊骇地尖叫起来,直到赵简用尽力气喊出一声“住手!”,这场闹剧才暂停了下来。

        米禽牧北期待地望向赵简,想看她再次屈服。可这一次,却有些不同了。

        “米禽牧北,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做?你不觉得你自己黔驴技穷了吗?”赵简悲怜地看着他,“这个厨子跟我非亲非故,你怎么处置他也不关我的事。我不会再受你要挟了。”

        她要赌一把。只有自己变得冷酷绝情,才能断了米禽牧北残留的念想,让他彻底死心。

        但没想到,米禽牧北却阴森森地笑了起来,“是啊,一个陌生人的命而已,哪里够呢?”

        他转过头,对山鸮下令道:“可以开始行动了。”

        “你要做什么?”赵简顿时慌了。

        “你一会儿朝街上看看。”米禽牧北淡然地答道。

        山鸮领命,带人下了楼。没多久,整条街都开始骚乱起来,是右厢军的官兵在四处抓人。

        赵简往下看去,只见人群在仓皇逃散,甚至出现了踩踏,大人小孩的呼救声响彻夜空。本该是家人团聚的中秋佳节瞬间变成了妻离子散的人间地狱。

        “米禽牧北,你在做什么?”赵简惊呼道。

        米禽牧北不紧不慢地答道:“为了清剿兴庆府的大宋奸细,我决定把来夏五年以内的宋人都抓起来,逐一排查。这件事还需要娘子的配合。”

        赵简面露惊恐,“你不会又要……”

        “五年内来夏的宋人,估计有三千多人,他们的生死将由你来决定。如果你好好吃饭吃药,平安地度过一天,我就放走一人;可如果你哪天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我就杀掉一人。如果你离开了我……”米禽牧北再次坐到榻侧,伸出手指轻抚赵简的脸颊,柔声说道,“那他们就都得死。”

        赵简脑子嗡地一声,顿时头痛欲裂,全身直冒冷汗,呼吸也几乎停滞。但她只能强撑着,不敢晕过去,否则米禽牧北不知还会做出什么更可怕的事来。

        “你这样做,宁令哥知道吗?”她还是不敢相信米禽牧北会如此肆无忌惮。

        “太子?”米禽牧北不屑地一笑,“他当然不知道。清剿大宋暗探本就是我分内的事,我怎么做,无需提前向他请示。”

        “你真是越来越疯了。”泪水涌出赵简的眼眶,是愤恨,也是痛心,“你这样做不但会激怒大宋,恐怕连大部分夏人都会恨你。你是在自掘坟墓你知道吗?”

        “是你逼我的!”米禽牧北眼中的火焰也越烧越狂,“只要你能活着,只要你能跟我在一起,我就算与全天下为敌又如何?”

        说完,他再次端起那碗蟹黄羹,舀了一勺举到赵简的嘴边,“现在你吃吗?”

        赵简再没有别的选择,只能顺从地张开嘴。她忍着巨大的痛楚强行把粥吞下了去,两行泪像断线的珍珠一般落个不停。

        米禽牧北一勺接一勺耐心地喂着,又若无其事地不断帮她擦着眼泪,脸上竟露出了微笑。

        “这就对了嘛,我的好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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