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无名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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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无名谷
轮台防区的形状是不规则的,西面是个弧形,东面被契丹压得有些扁了,北面则靠着骑兵延伸出去,让回纥去契丹的主力无法顺利会师,虽然萨图克和耶律朔古已经派兵马接触过几次,但仍然未有联成一气的态势。
而天气,却越来越冷了。
草原上的草大多数已经枯萎,只留下根埋在逐渐冷冻的土地里头,一望无际的北庭平原到了这个时候愈发显得萧瑟。
却在这时候北面的骑兵传来一个不算很重要的消息,以轮台城为中轴线向北延伸的话,在此线偏东有一个山谷,里头竟然还有大片的青草。
北疆虽然辽阔却也并非一望无际,骑兵探测到的那个山谷地形怪异,谷口向南,山谷斜斜地凹陷进去,北面却有一堵仿佛要倒下压下来一般的山岭挡住了北风,这里春天来得晚,冬天到得也迟,在夏天有些『潮』湿,不是一个舒服的地方,但现在却在外间青草都枯萎时还留存着生机。
此谷堪筹营以前不是没进去过,不过此地本非战略要低,谷内地方不平,谷口较狭,虽然内部凹凹凸凸的地方不小,但没什么资源,又不适合人居,只是冬天有一些牧民在这里避风而已,所以没怎么放在心上。但堪筹营也没想到在这个季节,它还有着比外间晚了一个月的天气,这一来让此山谷中的草料变得有些吸引人了。
军方高层对此作出了一个不算重要的决定,就是派遣一支部队去那里割取草料,这个任务便落到了柴荣身上,他们带上了马匹和若干大马车,在契丹军未注意到的情况下偷偷出发,在一个府兵营的掩护下进入了这个山谷,割草的主力是九百个少年奴隶,柴荣的两个队是监督,但和过去一个月一样,柴荣是带头干活,让少年兵与少年奴隶们一起劳作,在过去的这段日子里,有一些少年奴隶比较配合,或者是被柴荣的善意所感动,这些人柴荣都将他们提拔起来了做头目,并向队正建议帮他们脱了奴籍,而这项建议竟然被采纳了,所以九百多个少年奴隶里头已经多了三十多个脱了奴籍的头目,柴荣还向他们许诺,将来有机会就延引他们入伍,这让一些人看到了希望。
在柴荣的带领下草料收割得很快,除了草料之外山谷中还长着一些野果子,在一些熟悉本地果木的奴隶的辨识下这些果子也都被装了起来,草料收割以后捆扎成堆,按照上峰的要求,每一扎都放上了引火之物——为什么要放上引火之物?唐军高层的战略目标是很明确的,他们之所以会比较重视这个山谷,一方面是要配合近期都督的“节省”号召,收割草料运回去说起来也是一种表态,但另一方面如果出现变故,那么这些物资就算毁了也不能留给敌人!
一千个少年在这个寒风暂时未到的山谷中忙忙碌碌,很快就将草料收割得齐了。这日看看天『色』已晚,柴荣对呼延昭道:“黄昏上路,没走多久太阳就下山,夜里赶路又危险,没法回去了,明天走。”
晚上就在谷中睡下,睡到一半忽然有人叫道:“什么人!”
跟着周围有人惊醒,以柴荣的级别他睡觉时自然不会有护卫,但几个亲近的士兵却轮流着守夜,忽然发现有人『摸』近叫了起来,跟着将那『摸』近的人拿下,那人竟然也没反抗,柴荣醒来,在昏暗中依稀辨认身形,认得竟然是之前那个打过自己的拔野!
石章鱼道:“副队正,这家伙一定是来刺杀你的!他要报复呢!”
拔野却道:“别胡说!我才没这么鬼鬼祟祟!我就算要报复也找你算账!”
石章鱼道:“你不是来刺杀,这么晚跑来干什么!”
拔野道:“我有话要和副队正一个人说。”
石章鱼、陈风笑等哪里肯放他和柴荣独处?柴荣想了一下,问道:“可搜到他身上有没有武器?”
陈风笑道:“这……倒没有。”
柴荣心想:“既然没武器,多半不是来刺杀我。”
就让石章鱼等先走开,“我听听他有什么话说。”石章鱼等不肯,柴荣说:“他身上没武器,我手里却有刀,就算他想把我怎么样,也不是我的对手。”
石章鱼等这才走开些,却不肯走得太远,道:“副队正,若这小子有什么异状你就叫唤一下,我们马上赶过来!”
“行了行了!”柴荣笑道:“我是你们的头儿,又不是小孩子!”
几个少年这才走开了些,拔野才低声说道:“我有一件事情要跟你说,但你要先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事情?”柴荣有些好奇。
“你要先答应我。”
“那不行,”柴荣道:“你不说是什么事情,我怎么答应你?”
拔野犹豫了好一会,才说:“好吧,有人要逃跑。”
柴荣呀了一声,远处石章鱼叫道:“副队正,怎么了?”就要过来,柴荣忙说:“没事!”又问拔野:“是什么人?”
“这个我且不能说!”拔野道:“我来找你,不是要告他们的密,而是要阻止他们,除非你先答应不问罪他们,否则我死也不会说!”
柴荣沉『吟』着,才道:“好,只要他们还没逃跑,这事就到我这里为止,我就当没这回事,也不会跟队正说。不过如果他们已经行动,那我就只能按照军规行事了。”
拔野这才道:“好吧,如果是别人我信不过,你的话……也许还可信……我跟你说,这个山谷,是有另外一条出路的,不过那条路有些偏僻,所以你们来了这些天都不知道。但我们这堆人里头……”他说的“我们这堆人”便是少年奴隶了,“却有一个生长在这附近,他将消息传给亲近朋友以后,就有十几个人商量着要逃走,并把我也拉上,所以我知道了这件事情。”
柴荣道:“既然这样,你大可和他们一起逃啊,为什么却要来告诉我?”
拔野是少年奴隶中较叛逆的一个,虽然在奴隶中颇有威信,却不肯投靠柴荣做头目,一直以来都是石章鱼陈风笑等重点看管的对象。
此刻这个少年冷哼一声,说:“我们若是要逃,没法带太多人走,带了太多人非被你们发现不可。但要是十几个人自己逃走,跟我们一起的兄弟却得被连坐,为了逃掉十几个人,至少得有几十个人死掉。我不想看到这局面,便劝他们打消念头,他们却不肯,所以来找你。”
柴荣听得有些呆住了,他却不知道这个拔野竟然还有这等心胸义气,心中便有些佩服他、敬重他,问道:“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拔野道:“今晚我既来找你,回头非被他们当成叛徒不可,不过我也不管了。我回头会回去,你就派两个人跟着我,我一回去,他们就知道消息泄『露』,在不敢动了。过了今晚我们就离开了这个山谷,那时候就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当然,你也可以食言追查下去,把我们连根拔起……哼,那就算是我看错了你!”
柴荣哼道:“你这是什么话!既然蒙你看重信得过我,我岂能干这等食言而肥之事!我刚才说了,这事就到我这里为止,只要他们今夜不逃,这事我就当不知道。”
拔野道:“好,希望你真的守诺!”果然就回去了。柴荣派了几个人跟着他,到了他睡觉的小帐,睡在周围的奴隶有比较警醒的都醒来了,暗中猜测着出了什么事情。
但这天晚上却没什么事情了。
到了第二天天『色』大亮,柴荣点了众少年奴隶,一个也没少,但有一群本来和拔野走得很近的人,这时却都离得他远远的,柴荣便猜是昨晚的事情所致。
他就权当不知,下令出谷,一行人押着草料走到谷口,忽然外间刮来一阵不祥风,跟着声响大作,再跟着杀声大起,在谷口外卫护着的府兵派了一人进来道:“不好了!外间来了契丹骑兵!”
少年兵们的队正对柴荣道:“我去看看!你等着!”
喊杀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学过听地的庚新趴在地上听马蹄,越听脸『色』越难看,道:“这……怕不有好几千人……怎么会忽然来这么多人!”
这里并非战略要地,忽然跑来几千骑兵那是极不寻常的了!在谷外护卫的唐军只有一个营,面对十倍之众就算再怎么善战也凶多吉少!
“怎么样了?怎么样了?”
少年兵们都有些不知所措,柴荣喝道:“干什么!列队!越是危险,越要镇定!”其实他心里也害怕的,不过这一年来发生的事情已经让他加速地成长了许多。
又过了有一顿饭时间,谷外方向奔进一个的浑身浴血的唐军将士来,远远的就高声道:“快!校尉下令!准备焚烧草料!”
柴荣叫道:“我军将兵怎么样了?我们队正怎么样了?”
那将士离柴荣还有十几步路,叫道:“被围住了,被围住了!我们……”
忽然一支狼牙箭嗖一声『射』来,竟然贯穿了那来报信者的咽喉!跟着在晨辉之中出现了几条人影——竟然是契丹骑兵!
谷内望见的少年齐声惊呼,石章鱼等反应也算不慢,带着十几个人跳到了谷口张弓『射』箭!那些契丹骑兵以盾牌遮挡,催马近前。
忽然后方又杀出十余人来,这次却是唐军,柴荣的上司也在其中!他们死命向内截杀住了冲进来的契丹骑兵,但背后却有数百契丹人跟着冲了过来!
呼延昭领兵要冲上去接应,队正叫道:“不要过来,不要过来!没机会了!阿荣!呼延昭,快去烧了草料!我们死就死了,草料一捆也不能给这些胡虏!”
呼一下有一个独眼的契丹骁将冲近,一刀斩断了那队正的胳膊,队正眼看无幸,大叫一声扑上去凌空抱住了那契丹骁将想要和对方同归于尽,不料那独眼契丹好生厉害!竟然一刀劈断了队正的头颅!跟着引兵就要冲上!
这位队正待众少年甚好,既是上司,又是老师,平时相处便如少年们的父亲一般,眼看着他遇害好几个少年都痛得哇一声哭了出来,呼延昭石章鱼大怒着要报仇,陈风笑庚新比较冷静,就要带人去烧草料,柴荣却忽然大喝道:“都不要『乱』动!”跟着道:“石章鱼!放箭阻击敌人!风笑,庚新!把草料堆在谷口!堵路!”
在一片混『乱』之中他的大喝甚见威严!石章鱼等十余人马上『射』箭『逼』住了冲近的契丹,这时候回冲到谷口的唐军将士尚有十几个人在顽抗着——他们要用自己最后的生命为谷中的少年争取时间!
也趁着这功夫,陈风笑和庚新等带着人将一车车的草料都堆在了谷口,这些草又不是石头,一旦谷外的战斗结束,怎么可能阻挡得住契丹骑兵?庚新心里想着,就问了出来,但他的行动并未停止。
“别问!”柴荣道:“干活!”
到后来,草料越堆越多,终于将整个谷口都堆满了,仿佛一座草山一般,石章鱼等箭手都要爬上草山去『射』箭才行。除非将草山推倒,否则马匹也进不来了。
谷口外的喊杀声越来越弱了,终于最后一个唐军将士也为国殉难!那独眼骁将带人『逼』近,看着谷口的草山哈哈大笑,道:“愚蠢的东西,想要靠这个阻挡我们的铁蹄?小家伙们,快出来吧,乖乖将草料替大爷扛回营去,我还可以放你一条生路!”
他竟然会说唐言,只是带着浑浊的北地口音,柴荣跳上草山,叫道:“你是要杀尽我们,还是要草料?”说的却是契丹话,只是带着明显的河东口音。
那契丹骁将眉头微微一皱,笑道:“你居然会说契丹话,是契丹人么?乖孩子,这些草堆拦不住我的,好好帮大爷将这些草料搬回去,大爷我会赏你些好处!”
柴荣呸了一声,道:“这些草料,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你若要的话也容易,不过你可看到,这些草料到处都已经『插』着许多引火的东西!只要一点火,不烧成灰烬是止不住的!”他说着忽然点燃了火把,道:“快给我退后!不然我就把这草山烧了!”
那契丹将领一愕,随即怒道:“蠢东西,你干什么!要么!”
柴荣道:“你们有几千人,我们才不过两队,早知道没机会杀出重围,这条命早不是自己的了!你们快退走,不然我马上点火,你们就什么也得不到——最多把我们的尸体拖走!”
那契丹将领大怒,就要上前,但看看柴荣将火把移近,却又忍住退了回去,走得最近的契丹人商量了一下,竟然就退走了,但骑兵却依然在谷口逡巡。
柴荣松了一口气,灭了火把,坐倒在草山上,石章鱼等欢呼起来,但只欢呼了两声就变得有些没气力,呼延昭上前道:“阿荣,你看……我们能守到援兵来么?”
援军?
柴荣年纪虽小,脑子却活,知道这个地方本非战略要地,离北轮台城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在这个山谷收集到的物资说少不少,说多也不多,而这队少年兵不过百人,再加上九百个少年奴隶,里头一个唐军中的要人也没有——总之不管是地方、物资还是人,都不值得中枢派出精锐大军来冒险,要说有援军来,只怕是渺茫得很了……
然而柴荣却没说出口来,这一刻少年兵们已经接近绝望,所以希望将是十分重要的。他必须静下来,同时也要让少年兵们镇定下来,好好想出一个办法,然后才有可能找到一线生机!
“这座草山只怕挡不了多久的……”石章鱼说。
其实大家都知道,这座草山的价值,还没高到让契丹人不敢妄动的地步。一旦对方失去了耐心,说不定自己『射』出火箭来将草山烧平呢!
就在柴荣心里闪过这个念头时,已经有一个契丹骑士拍马上前,高声道:“草堆山和草堆后的兔崽子们听着,你们赶紧给我出来,乖乖听大爷们的命令,好好将草料给大爷们搬回去,那时大爷们还能赏你们一条活路,不然的话……火箭伺候!”
竟然就有二十多个契丹武士张开了弓箭,箭头都点了火!
“再,大爷们先烧了草山,跟着再冲进去将你们全宰了!”
忽听有人大叫:“不要『射』,不要『射』,我们下来了!”
便见几个少年回纥奴隶从草山溜下,向契丹军冲了过去,契丹人哈哈大笑,甚是得意,石章鱼大怒,与十几个少年箭手箭发如星,将逃跑的少年奴隶一一『射』死。
那些契丹武士眼看着那些少年奴隶被『射』死也不援手,只是袖手旁观,有一个垂死的回纥少年爬到了那独眼的契丹将军脚边,却被那独眼将军一脚踢开,冷笑道:“没用的东西!滚开!”
拔野在草山上望见,看得心里发凉。
他又对柴荣道:“那个小将,你倒也有几分机变,乖乖下来吧,只要你投降,大爷我收你做义子!”
一些回纥奴隶脸上现出了艳羡、乞求的神『色』,艳羡是艳羡柴荣得到了这么好的机会,乞求是乞求柴荣不要放过这个机会。
柴荣冷冷道:“你要放箭就快些放箭,但我还是那句话,如果你们要冲上来,我就将这些草料烧了!”
那契丹将领大怒,但一时间却也没有办法。过了一会,道:“好!大爷给你一天时间考虑考虑,明天日出你如果再冥顽不灵,大爷就让这座草山化作灰烬,给你陪葬!”
说着竟然就带领契丹骑兵退去了,但谷口仍然封得严实。
“明天日出之前么?”
柴荣心里盘算了一下,知道唐军主力一发现这一部人马有去无回,多半会派人来打探,如果发现这里出现兵情异动,则可能会派出骑兵来干预,当然,派来的人马其目的将是驱逐或者袭击这附近的契丹人,而不见得会以救出自己这两队少年兵为目的。
在北庭这个巨大的战场上,决战双方投入的兵力达到数十万,其中一方若有数百人因某个缘故而失陷,主力军一般是不会为此而派出大军支援的——张迈和契丹、回纥都是围点打援的好手,彼此都怕对方使这一招!
从这个角度来盘算的话,则契丹人以一日为限,似乎正是他们耐心的临界点了。
“副队正,我们怎么办?”
“荣哥哥,我们……我们还能活着回去么?”
人群中有几个可怜兮兮的眼光和一些可怜兮兮的追求,但石章鱼却怒吼起来:“看看你们什么样子!少在这里恶心!男子汉大丈夫,会当以马革裹尸为荣!哭哭啼啼的,少丢了我们的脸!”
数十名少年同声斥骂,呼延昭道:“队正为国捐躯了,如果我们守不住这山谷,契丹人要来,就让他们来!我们将这草山烧了,然后就在这灰烬上轰轰烈烈地和他们干一场!让这些家伙知道我汉家少年,都是宁折不屈的好汉!”
数十人同声相应,想着刚刚在他们跟前拼命到最后一刻的队正,所有人心里都仿佛燃烧着一把火!
只有柴荣此刻反而显得很宁静,他低着头,庚新道:“头儿,怎么样?我们就烧了草堆,跟他们拼命吧!”
柴荣却不肯回答,道:“还没到最后关头呢。先看好谷口,别让契丹人冲过来。我再想想办法。”
“想想办法?”石章鱼奇道:“都到了这份上,还有什么办法好想?”
柴荣却不回答,只是让人守好谷口草山,他走到一边,寻着了拔野,拔野似乎就猜到了他的想法,道:“你要走那条生路?”
“是!”柴荣说。
拔野沉『吟』着,看看谷口,再看看几步外的那些惶惶不安的少年奴隶,道:“好,我可以答应你,不过你也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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