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有德者苦
左丘吾站在山河盘中,看着禁外的姜望的眼睛,却不只是看着姜望。他看着他看不到的湖心亭,还记得亭子里每一道岁月的痕迹,记得棋盘上每一颗棋子的落点……如坐井望月!
他当然听得到剧匮的天音,但却一时怔然。
“诸位读史书吗?”他问。
对面的姜望道:“有幸拜读过司马衡先生的《史刀凿海》。”
“翻开史书看看吧。写的都是什么?眼前的这一切难道新鲜吗?”
左丘吾冷冷地笑:“懂事的孩子总是被要求更懂事,有担当的人总是会担当更重,那些忍受辛苦的人永远更辛苦。”
“燧人焚身,有熊衰亡,烈山自解。三皇诸圣到如今,史书摞天高,不过四个字——”
他大袖一挥:“有德者苦!”
湖心亭中,竟然静默。
“先生有先生的高论。”意海冰棺中的姜望,按鼎的手不曾放松:“但以崔一更的为人,你若是跟他说清楚,说有什么事情需要他做出这样的牺牲,他也会这样牺牲。”
左丘吾摇了摇头:“不是真正的绝境,无法压榨他的意志,不能体现他的灵魂。他对书院的情感,是历史的印章,他坚韧不拔的意志,是穿书的线,因为他三百三十二年的苦熬,这部史书才得以成册!”
姜望就站在他面前,但两个人实在是距离很远,难有相互理解的可能。他说道:“院长想得很清楚了,但有没有想过,崔一更是怎么想的呢?”
“我很愿意关心他是怎么想的,因为他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但我作为一院山长,要关心的不止这一个孩子。”左丘吾站在旧燕山河中,感受已经消逝的历史,脚下不动,咬着牙道:“历史的洪流一旦奔涌,我们每个人都被裹挟其中。没有人会在乎一滴水是怎么想,哪怕它落进洪流之前是一滴血泪!”
剧匮端坐在那里,看不出对左丘吾的言语有什么想法,只淡声道:“说说看吧,左院长把经营一生的勤苦书院,变成眼下这般,究竟是因为什么?您此番作态,又意欲何为?”
左丘吾抬起头来,用一种奇怪的眼神:“几位阁员联手抓捕‘时身’的时候,难道没有注意到那些世界吗?”
斗昭略略挑眉。
抓捕“时身”的活儿不是他干的,但他的确也在不同的书页里对左丘吾出过刀,非要说那些世界有什么特别的话……很多地方有不同于左丘吾的强者。但应该是囿于这部史书本身的限制,能够靠近左丘吾的不多,能像左丘吾一样往返于不同书页的,则是还没有发现。
“那些复杂各异,自有生机的时空……”左丘吾喃声道:“它们凋零,破灭,消亡,它们也顽强,璀璨,生机勃勃。”
“哪怕同一件事情,在不同人的角度,也是不同的历史。哪怕同一些人,面对同样的境遇,也会走向不同的可能。”
他的声音很孤独:“我依托于所有身存希望的存在,开启不同的历史篇章,只为了演化出最好的结局,为了唯一一段正确的历史,找到拯救书院的道路!”
“我们先把拯救书院这件事放下。暂时也不必讨论贵院遇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危机。”剧匮始终有自己的审问秩序,不受情绪裹挟,也不被他人干扰:“单说左院长的行为——若只是开启不同的历史篇章,演化最好的结局。贵院何必封山,此事又何须遮掩?”
“因为我不只是坐在那里等这些篇章发展。”左丘吾抬高声音:“没有任何一页自然发生的历史,能够摆脱勤苦书院的困境!”
现在的左丘吾,有一种坦率的姿态,情绪很丰满,这也让他的话,有很强的说服力。
剧匮道:“院长是说,对于这些历史篇章,院长有过多的干预——你对崔一更所做的事情,并非孤例,相反只是许多事情里的其中一件。你觉得外界,包括书山在内,甚至勤苦书院自身,大概都不会理解你?”
左丘吾道:“为了完成这部著作,我在整个勤苦书院的几万年历史里寻找角色,以这些拥有主角魅力的角色为中心,发展不同的历史故事,创造拥有更多可能性的书院篇章。”
“这么长时间写下来,计有废稿一万两千六百张,增删三十年,定稿的那一刻,还剩三百六十篇。”
他苦涩又满足地梳理这过程:“成书之后,我又亲手撕掉了其中的九十篇。它们就像长坏的枝叶,被我修剪。所以你们眼下看到的这部史书,便是这二百七十篇的“纪传”。
礼恒之在这时候举起手来,礼貌地表示他有话要说。
剧匮想了想,递了一枚棋子给他。
礼恒之将这枚棋子握在手心,以示自己绝不干涉棋局:“我是礼恒之。书山安排我和孝先生来处理这里的事情。现在这里临时被太虚阁接管,我们也尊重他们的诉求。”
左丘吾看不到他,却也行了一礼:“礼先生好。”
“我知道你写作辛苦,当年在书山上,你就是最用功的人。”礼恒之坐在那里,斟酌了一下措辞:“但你写的这部书,实在无趣。我已经读过,都是千篇一律的章节,拣些重点说罢。”
左丘吾默然片刻,道:“这些篇章……每一篇其实都不同,每一个历史篇章里都有很多的细节变化,每一个故事里的角色都有自己的人生,他们——”
“没人在乎。”礼恒之打断他:“恕我直言,左院长。太虚阁想知道钟玄胤的消息,你说钟玄胤就好。”
剧匮看向他:“礼先生,这就不是您该说的了。”
礼恒之歉意地点了一下头,将手中的棋子放回棋篓,抿嘴不语。
剧匮收回视线,接着说道:“左院长,我们不仅关心钟玄胤,想知道他怎么了,也想知道他为什么会失踪。我们过来是为了解决问题,不是为了聊以安慰。我们想清淤修渠,而非蜻蜓点水。”
“让我跟司马衡对话吧。”左丘吾轻叹一声:“你们办事情已经很周到,让人挑不出什么错,但毕竟不了解我,也不了解司马衡。”
剧匮平静地看着他:“左院长,你也不了解我们。”
左丘吾皱了皱眉,正要说些什么。
剧匮却将那枚已经按下的白色棋子翻转——
能看见意海冰棺的这一格囚笼,便在棋盘上隐去了形迹。
他又探手在对面的棋篓里,拈出一枚黑子,略一沉吟,落下一记应手。
而后唯独囚禁着一枚黑子的棋格,就在棋盘上清晰起来。
“我们要等的人已经等到了。”剧匮说。
黑棋里的声音道:“既然你们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为什么不等我回来,咱们面对面地说?现在我不见你,你不见我,也影响法的判断。”
“面对能在历史坟场里避风雨的人物,我不相信万全。”剧匮说。
“你先前说的太虚阁,是虚渊之的那一座?现在它变成了一个组织么?”黑棋里的声音问:“你们,包括钟玄胤,都在其中?”
剧匮道:“太虚道主指引着我们的方向,也注视着我们,让我们不要行差踏错。”
“太虚……道主吗?”黑棋里的声音,喃喃重复了一遍,倒是不怎么惊讶。只问:“人下之阶还在吗?”
剧匮道:“我们从那儿入阁。”
“真不错,你还记得来时路。”黑棋里的声音说。
剧匮道:“看来这么多年,左院长都没有跟您聊过什么。”
“聊的都是些……过去的事。”黑棋里的声音道:“现在和未来他都不会说,因为帮我补充时代的认知,就是帮我确定回家的方向。”
“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聊聊了。”剧匮法眼悬棋:“左丘吾先生为什么拦着阁下回家,现在可以说了吗?”
黑棋里的声音道:“我不想回答,这事情你们应该问左丘吾。”
“阁下倒也不用再试探。”剧匮道:“左丘吾院长确实已经被关起来了,正在跟你同堂问审。”
黑棋里的声音轻轻一叹:“年轻人,这不是试探,这是我的悲声。”
斗昭这时已经坐在了凉亭的栏座上,正研究自己的断臂,好像在思考让胳膊不朽的办法,闻言笑了笑:“又是一段‘白首相知犹按剑’的故事么?”
棋盘外的声音自不会影响棋局。
剧匮问:“若你真是司马衡,钟玄胤是你的学生。你怎么会置之不理?”
黑棋里的声音道:“我想他之所以失踪,正因为他是我的学生。不再牵扯,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
“司马衡先生——姑且这么称呼吧。”剧匮道:“我感觉,你有时候是你,有时候不是你。”
“是吗?”黑棋里的声音问。
剧匮不说话了。静静地想了一会儿,抬头问众人:“要让他们自己聊两句吗?”
“剧先生。”秦至臻已经认真地考虑过,直接道:“【黑白法界】既然由你主持,那就你来决定。大家都相信你的能力,在这件事情上不必再投票。”
剧匮的视线扫过太虚阁里所有人,从中得到的只有支持。于是他又放下一枚白子。
在意海冰棺之中受镇的左丘吾,一时心有所感,竟然扭头。
他看向斜前方,那里一无所有,只有连绵的冰川。
但在湖心亭里的这张棋盘上,黑色棋子所在的位置,正在他所在棋格囚笼的这个方向!
二者同囚棋格,又在棋中遇。
“最近有什么不一样?”左丘吾开口,语气虽然冷淡,但也有几分老朋友间的关心。
黑色棋子里的声音,也是老友重逢般的回应,很自然地说起最近变化:“我清醒了很多,迷惘的时间渐少。”
左丘吾点点头:“《牧略》已经补完,你正走向永证,迷惘篇章已经拦不住你了。”
黑棋里的声音道:“迷惘篇章可能不是唯独的一页,历史坟场的危险,也不止在于坟场。换而言之,在我此刻的处境里,永证也未见得安全。”
“危险的前提,是你一直流浪在里面……”左丘吾抬眼:“但你怎会不回来?”
“我只是想要回去看一眼。”黑棋里的声音道:“有什么危险能够挡住一个想家的人?”
左丘吾张了张嘴,最后道:“所以我不能再等。”
黑色棋子里的声音沉默片刻,竟然说道:“我明白。”
这份理解或许是太沉重,所以左丘吾一时没有声音。
黑棋里的声音又道:“可是你错了。”
“我错了?”左丘吾忽然大笑,又咬住了牙!“是我错了,还是你错了,司马衡?!”
“不要忘了,我们学的是什么,修的是什么,走的是什么路。”黑色棋子里的声音道:“我错在一时,你错在千秋。”
“没有千秋……没有千秋!”左丘吾异常的激动:“很多人的性命,就只有一时!”
黑色棋子里的声音说:“对于那些已经发生的不幸,我很愧疚,但我不会改变。”
“是啊,你不后悔。”左丘吾咧着嘴道:“史笔如铁,你的心更逾铁石。”
他的声音从牙缝里出来:“你不回来,本来很好的……本来很好!”
“我会慢慢纠正那些错误。带领勤苦书院,走向前所未有的盛景。你知道这三十年来,书院是怎样在发展吗?”
“那些掐住脖子的手,被我掰开了。”
“你的学生钟玄胤!我把他推进了太虚阁,把他送上时代之舟。”
“你留下来的《史刀凿海》,我把它推向千家万户。”
“你制造的那些问题。我一个个地解决……一个个的解决了!”
“一切都很好……还会更好。”
“但是你为什么要回来?”他厉声问道:“你为什么要在这时候回来?!”
与左丘吾的激烈不同,黑棋里的声音静水流深:“当初我在历史长河里跋涉,在寻找历史真相的时候,遇到不可抗拒的危险……几乎身死!不得已躲进历史坟场,在时间腐朽的过程里漂流。在我想尽一切办法终于联系到你,想要在你的帮助下回来时,你却在关键时刻抽掉了梯子,把我按回了迷惘篇章,又锁死了时窗,让我成为失序历史里的一颗混乱文字,连自己都无法记录——左丘吾,你还不明白吗?”
“为何我还能够回来?”
“我没有超越一切的力量,但历史把一切都送到我面前。”
“左丘吾,《史刀凿海》之所以被天下人认可,走进千家万户,你的推广并不是关键。”
“它首先是《史刀凿海》,它至真至信地记录了一切,它才会被信任,它才可以有这样的影响力。”
“《牧略》为何会完整?”
“因为我在做真正正确的事情,我会得到正确者的回应。历史在纠正错误!”
司马衡敬历史如心中神明!那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存在。
“不是我创造了历史。是历史选择了我,将祂记录。历史是真正的无所不在的神明,超越一切有识的存在,当然也包括你我。你太不自知了,我也太渺小,我们能够改变什么吗?”
他的声音仿佛已经真的撼动了时光,整座棋盘都随着这一颗棋子摇晃:“你问我为什么要在这时候回来,我告诉你——这是历史的答案!”
“历史不会给人答案,是人的答案留在了历史!”左丘吾在意海冰棺里遥遥一指,整座棋盘上,二百六十七个左丘吾时身,竟然同时抬指,就此定住了棋盘!
“好一个至真至信!好一个真正正确!”
左丘吾满眼悲凉!
“你跑到天京城里窥视中央,写一句景钦帝哭太庙,我给景国人擦了几十年的屁股!”
“你要直笔述神。苍图神一夜拔尽草原书院,一夜焚尽儒家书!”
“因你而死的勤苦书院弟子有多少?因你而死的,不止我勤苦书院的弟子!”
他愤怒地咆哮:“你既然没有保护学生的本事,曲几笔怎么了?避几笔能如何?!”
黑棋里的声音却是定止的,像不再流动的时间,他说:“曲笔不为史,避字岂成书?史笔如刀,写史就是要拿刀子刻心肝。”
“史书是为了传承!!”左丘吾大喊!
“写史的人都死绝了,你刻谁的心肝!?世间不再有史家,谁来执史笔?”
他近乎失控地喊:“我们的路都要断了,我们的学生死光了,你还在冥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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