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灯灭
烛火微曳在这个安静的房间里，蜡油慢慢的堆积在火苗下面，最后顺着烛体淌下去，凝固在烛台的凹槽里。
蒂娅啃着手里的面包，不时会偷瞄一下旁边的利威尔。但利威尔的视线自始至终都平淡的在晚餐和烛台间切换，火苗在他那暮霭般的眸子里跳窜，企图用火热的温度来让利威尔的眼神暖上两分。
要说些什么吗？蒂娅的心里敲锣打鼓，她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不论是表达自己的立场还是缓和自己和利威尔的关系，说点什么总是好的。沉默是杀死沟通的刽子手，而沟通，大多数情况下是打破僵局的秘钥。
可应该说些什么呢？说“对不起”吗？……不。这时候的对不起听起来仿佛都带着些冠冕堂皇的意味，且不说利威尔听着如何，她自己开口都会觉得恶心。
那应该说些什么呢？问问她走之后他们开会都说了些什么呢？虽然她的确很好奇，但这话太公事公办了，不利于缓和目前的关系……
瞧，她就是这样贪心的人。她既坚持着自己的选择追求自由，又希望可以幸福的维持着和利威尔的爱情。感□□业双丰收嘛，普通人的普通梦想。
而就在她还在纠结的时候，利威尔喝掉了最后一勺土豆汤。铁勺落到瓷碗里发出“当啷”的声音，把蒂娅从自己的世界里一下惊了出来，她一抬眸，就撞进了利威尔的眼睛里。
他的眼神很平静，语气也淡淡的，“吃完了，我下楼去送餐具。”
“啊？”蒂娅刚回过神，然后也噌的一下站了起来，“我也去！”
“……”利威尔看了蒂娅几秒，然后把托盘和盛面包的空碗扔给了蒂娅，“拿着。”
两个人就这样并排出了房间。
路上他们还遇到了换岗回宿舍的士兵，他们朝着利威尔和蒂娅行了个军礼，在利威尔点了点头后才继续朝着楼上走去。隐约蒂娅还能听见他们悄声感叹着“兵长和蒂亚班长的感情真好啊”这种话。
这让蒂娅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利威尔，不过利威尔还是依旧没什么表情，也不知道是听到了还是没听到。蒂娅垂了垂眸，又把视线从利威尔身上收了回来，转而盯着自己手里的空碗底。
然后利威尔斜着眼瞥了蒂娅一下。
就像是捉迷藏，一个人捉一个人躲，捉的人歇了气，躲的人又偷偷探头看捉的人。这个游戏向来都是捉住了就是捉的人赢，没捉住就是藏的人赢。不过在感情里，却往往是捉住了两个人双赢，没捉住谁都落不了舒坦。
两人就这样把餐具还到了厨房，彼时裘德大叔正巧也刚从厨房出来，看样子也是刚还完餐具的模样。蒂娅朝着裘德大叔打了个招呼，裘德大叔应了一声，揉搓着他下巴上粗糙弯曲的胡子，盯着蒂娅和利威尔看了几秒，然后“哦吼”了一声。
“让我瞧瞧让我瞧瞧……”裘德大叔胖墩墩的身子在蒂娅和利威尔身边绕了两圈，一边绕一边咂巴着嘴，最后被利威尔一只手卡在了旁边。
他睨了裘德大叔一眼，“裘德，你那鼻子再闻也闻不到钢币的味道的。”
“不不不……”裘德大叔在利威尔的桎梏里摇了摇头，“老爷子我闻到了小情侣吵架的味道。我还以为你们两个一辈子都不会吵架，怎么？原来你们都是趁晚上偷偷吵？哈哈哈！怪不得我之前一直发现不了…不过这次竟然被我逮到了，啧啧啧……”
“……裘德大叔！”蒂娅有些尴尬的打断了他的话，把他从利威尔的胳膊肘里拉了出来，“还完盘子就快点回去休息吧…”
“嘿——”裘德大叔叉着腰，开口道，“吵架就吵架嘛，还不让人看见啦？当年我老婆因为我藏私房钱追着我打了三条街，那我也没觉得有啥，现在想想都是甜蜜的时刻啊～”
“什么甜蜜的时刻啊，真是…”蒂娅哭笑不得，她这情况可比藏私房钱严重多了，“好了，裘德大叔，这么晚了，您不走我们也走了。”
天知道裘德大叔的嘴下一秒能蹦出什么句子来。
说着蒂娅就回到了利威尔旁边，拽着利威尔的手腕就朝着厨房大门走去。裘德大叔在后面还咂巴着嘴巴，“小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的，赶快和好啦！在调查兵团谈恋爱还有功夫吵架，真是嫌命长……”
再往后，蒂娅就听不见裘德大叔的声音了。等走了一段距离之后蒂娅才松开了利威尔的手腕。手心里没了点什么东西握着，感觉别扭了不少，蒂娅只好把两只手往身后一背，左手牵右手。
夜色下两个人就这样并排的走着，步子不怎么快，有种散步的感觉。蒂娅背后两只手的手指不断的互相攀扭着，半晌，蒂娅有点试探的开口道：“利威尔，我们吵架了吗？”
闻言，利威尔瞥了一眼蒂娅，和蒂娅的眼神撞在了一起。
“……你的脑子里是屎吗。”
蒂娅：“……”
所以这回答…是吵了还是没吵？蒂娅抿了抿嘴，决定按照老套路开口，“都是你啊。”
利威尔顿了顿，然后眉眼间染上了一丝无奈，“没有，我们没有吵架。”
“那…我们在冷战吗？”
“……”
蒂娅看着利威尔的沉默，垂了垂眸。
两个人就这样又走了几步，在快到兵舍的时候，利威尔停下了脚步。蒂娅跟着他停了下来，她看向利威尔，然后又顺着利威尔的视线望过去——是宿舍大楼。
星星点点的亮光透出夜幕，那是和利威尔桌上的蜡烛一样的光亮，蜡烛上的火焰燃烧在每一个这样亮光的房间里。
利威尔看着它们开口道：“我在刚入兵团的时候，每次经过宿舍楼都会数一下有多少房间是亮着的。但后来我就放弃了这个蠢习惯，因为——”
“因为太痛苦了。”蒂娅打断并自己接上了利威尔的话，利威尔顿了顿，把视线放到了蒂娅身上，而蒂娅依旧看着前方的宿舍楼，光亮燃烧在她红色的眸子里。
“每灭一盏灯就相当于我们又失去了一位同伴，他们战死在壁外，他们的生命之火永远熄灭。当发现亮着的灯越来越少的时候，就好像又面对了一遍他们的离开，然后也就不再去数了。”蒂娅说着摇了摇头，她不再看那透着光亮的窗子，将视线移到了别的地方。
“……为什么一直相信隐瞒就能救更多的人？”利威尔忽然开口。
蒂娅没说话。
“因为格里沙能够预知未来吗？”
利威尔这句话说的淡淡的，蒂娅看向利威尔，他的眉头微蹙，但眼中却很平淡，没了白天的愤怒与失望，这双灰蓝色的眸子在夜色下格外深了两分。
“连这个都猜到了吗？真厉害啊……”蒂娅的语气像是喟叹。
“他看到了什么？”利威尔这次的语速稍微快了一点。
蒂娅摇了摇头，“不知道。他没告诉我。”
“那你就相信他。”
“他值得去相信。”蒂娅抿抿唇，“而且我不得不相信——我不敢赌。”
“那老家伙说赌输了就会怎么样？”
“……你明明知道答案。我们的路只有两个终点——成功或失败，生存或死亡。”这样说着，蒂娅又把目光放到了宿舍楼上。
空气就这样安静了下来。
初秋的夜晚已经有些凉了。夜风比白天强上不少，它带着像布条在空气中抖动的声音掠过蒂娅和利威尔的身侧，他们的头发被风吹起，衣角被风吹起，倘若风再大些，灵魂也可以被吹出躯壳，那是自由，亦或是死亡。
半晌，利威尔的声音落在风里，“我们没有冷战。”
他只是不知道如何面对蒂娅。尽管埃尔文在开会的时候也说过“不论未来是否被注定，但从格里沙·耶格尔开始，我们在不断的成功”，但他总会不由自主的想起这些年来牺牲的士兵。在梦里，他一次又一次想要救下他们，但结局都是他们握着他的手，告诉他，不要让他们的牺牲成为浪费。
“只要去地下室就可以了，是吗？”
蒂娅犹豫了一下，开口道：“真相就在地下室，但终点不在。”
“嘁。”利威尔的嗓音带着点韧劲，“足够了。”
调查兵团花了一百年找这个真相，如今他们终于离它就差一步路了，足够了。
利威尔终于迈开了步子，“走了，小鬼。”
——朝着地下室前进吧。
当然，今晚肯定是不会去地下室的。
利威尔的目标是房间，他今天忙活了整整一天，体力没消耗多少，但精力损耗严重，比体力活还要疲惫。但与他同行的蒂娅一直从头跟到尾，一同跟着利威尔回到了房间。
然而其实他们一般在兵团基地是不一起住的。
此刻，利威尔转过身朝着蒂娅开口道：“我说，你是跟屁虫吗？”
蒂娅摇了摇头，一本正经的回答道：“不是。”
“……”
“我的床塌了，所以想借利威尔的床睡。”
“……”
睁着眼睛说瞎话大概就是指蒂娅这样的行径。她此刻面不改色的说着“我床塌了”这种话，然后理直气壮的站在利威尔的面前，看起来就像个无赖。但其实蒂娅背在身后揉捏着衣角的手充分暴露了她现在的紧张。
希望她不要被赶出去……蒂娅悄悄咽了口吐沫。
这个重大决定是在回来的路上蒂娅临时做好的。她那一路细细品了一番利威尔对她的态度以及“没吵架”和“没冷战”这两句话，心里生出一丝难以置信的想法——利威尔或许稍微理解了她一点点。
这个想法其实在蒂娅心里是自认为不太现实的，但利威尔的样子又让她忍不住抱有了这样的一点希望。最后她决定死皮赖脸豁出命试一把——反正情况再糟糕，也不会比白天更糟糕了吧？
于是，蒂娅现在表面稳如老狗实际慌的一批的看着利威尔，默默等待着利威尔的回答。
最终，利威尔转过身，从衣柜里拿出了一套睡衣，直接扔到了她脸上，“想睡床就滚去洗澡。”
“……是！”
蒂娅眼睛有了些光亮的带着睡衣跑进了浴室。利威尔留在房间里，他看着窗外的夜色，有一种“今天就要过去了”的感觉。
他坐在床上，听着浴室里淋浴哗啦啦的声音，眼睛看着桌子上那张今天开会时用的记录纸，沉默不语。等到蒂娅湿着头发出来后，他才拎着睡衣进到浴室里。热水从花洒淋到他身上的一瞬间，疲惫仿佛一下子就从身体上的每一个毛孔慢慢的溢出来，化作白色的蒸汽飘在浴室里。
等到他一身清爽的穿着睡衣出来时，蒂娅已经钻到了被窝里，拿着一本书翻看着。看到利威尔出来，蒂娅朝他挥了挥书，“我从你桌子上随便拿了本书看。”
利威尔应了一声，坐到床边开始擦他的头发，然后好像是顺理成章的，他手里的毛巾被夺走，他的头发被另一双手拿着毛巾擦拭着，力气轻柔了许多，也擦的细致了许多。利威尔也就很自然的放下手，坐在床边静静的让蒂娅给他擦头发。
这已经是他们在古堡生活的时候养成的习惯了。蒂娅很喜欢这些为他做这些小事情，比如像这样擦头发，比如早上把他睡乱的头发整理好，再比如为他亲自系上领巾。
她每次在做这些事时脸上都是笑着的，利威尔知道她为什么那么开心，因为这是他们之间为数不多的、像普通夫妻一样的小事情。而其他时候，他们多是在训练场飞来飞去，或者穿行在壁外的巨人与鲜血中。
等到利威尔的头发被擦的差不多了，蒂娅把毛巾放回了浴室，然后如愿以偿的钻进了利威尔的被窝。
他的枕头上都带着淡淡的红茶香。蒂娅贪婪的闻了闻这个让她感到舒心的味道，然后利威尔颇为嫌弃的声音在她脑袋顶上响了起来，“你是变态吗。”
“因为利威尔的被窝总有红茶的味道。”蒂娅的声音在枕头里显得有点囔囔的，“利威尔上辈子可能是个红茶精吧。”
利威尔掀着被子开口道：“往边上挪一点。”
闻言，蒂娅听话的往旁边蹭了蹭，等到利威尔也钻进被窝之后，他吹灭了床头的蜡烛，黑暗瞬间笼罩住整间屋子。
“晚安，利威尔。”蒂娅的声音从旁边响起。
“晚安。”利威尔睁着眼睛开口道。
然后屋子里就这样安静了下来。没有了光亮，寂静仿佛被扩大了无数倍。窗外的风愈来愈大，哨子声从远方吹来，再吹向远方去。它没有阻挡的跨越整片大陆，肆虐过所有在枝梢上悬着的树叶，听上去就是一股冷意。
黑夜里的时间过的没有概念，不知道过了多久，蒂娅又稍稍往利威尔那边靠了靠，然后成功钻进了利威尔的怀里。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利威尔的手慢慢环住了怀里的蒂娅。
他们知道，对方都没有睡着。
这场游戏，他们都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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