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人间悲喜
容川看到周辛夷愣愣的表情,贴心地解释了一句:“遗体整容师也叫入殓师,人从死亡到入棺过程中的防腐、修复、服装和化妆等等一系列业务,都由我们负责。”
“啊,那我懂了。”
“什么?”
“你看你长得不赖,为什么到了三十岁还是光棍一条,我这不就懂了么。”
“你啊……”你这张嘴可真像是开过光。容川无奈地想。
周辛夷又说:“你知道我是法医吧?所以咱俩是同病相怜,难怪辰叔要把你跟我凑一对儿呢……”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变:“不过先说好了,你不是我的菜,我不接受我弟的男妈妈当我男朋友。”
容川忍不住扶额:“男妈妈也太过分了吧。”
“完全不过分好伐?当年你也没十岁吧,自己还是个小鬼呢,带孩子的姿势居然比我妈还熟练,我常常怀疑你是个女人投错了胎。”
周辛夷喝了口咖啡,补充道:“可怜我们家乖乖一直对你念念不忘的,他上次把他们学校一男老师当成是你了,后来发现认错了人,回家失落了好久。”
乖乖。这个称呼就像一把亮晶晶的金属小锤子,在容川心上轻轻地砸了一下,“叮当”一声脆响。
他还记得当初在自己怀里咯咯笑得像朵棉花糖一样的小男孩儿,说什么听什么,做错事了让他撅起小屁股挨打,他都忍着眼泪老实听话,简直乖到离谱。
他们分别的那一年,他小学毕业刚满十二岁,那孩子才六岁,不懂事的年纪,容川对他还记得自己不抱任何希望。
只是没想到周辛夷会带给他这样的消息。
容川张了张口,忽又闭上,一时纠结自己应该管那孩子叫什么:“周常棣”三个字太冷硬生疏,似乎有些对不起他们曾经共度的那几年温馨岁月;而他小时候成天挂在嘴边的“乖乖”呢,又显得亲密太过、失了分寸。
十八年的时光早已令关系变成了陌生人,乳名这样私密的称呼他不能僭越、不敢染指。
最终容川选择了不会出错的用词:“小周少爷在学校工作?还是在读研?”
周辛夷答:“实习,高中的语文老师,他那性子也只能干这个。”
容川:“挺好的。”
两人又聊了片刻,周辛夷接到工作电话要先走了,容川站起来送她到门口。
外面的雨势小了很多,周辛夷把外套叠好还给他,突然说:“加个微信呗。”
容川有点意外。
“不是对你有意思啊,”周辛夷解释道,“相亲相到你算是缘分,下次我把我弟约出来跟你见见嘛,他挺想你的。”
雨声淅沥,咖啡馆里播放着一曲悠扬的《yesterdayoncemore》,余音袅袅地飘出了旋转门,在安静地诉说思念。
容川觉得这份思念太沉重了,他当不起。
他抬起自己戴着手套的两只手,淡淡地说:“特殊职业,可能会吓到他。”
周辛夷瞪了他两秒,重重地“哼”了一声,撑伞走进了雨里。
周辛夷临时接到的是民警电话,有群众斗殴需要她立刻去做伤情鉴定。警察法医这行总是这样,工作时间不定,一个电话打来,哪怕人还在情人的床上,也得立马穿好衣服去干活儿。
遗体整容师……周辛夷在心里默念了一下这个新学到的名词,心里打了个突:容川的难处,比起她来,应该只多不少吧。
等她忙完回家已经是晚上将近十点了,爷爷习惯在书房睡,父母房里的灯还亮着。
她的弟弟戴着副眼镜,伏在客厅的茶几上改卷子。
他穿着短袖短裤的睡衣,屁股下面垫了个垫子,客厅吊灯的暖黄色灯光打在他头发上,反射出浅咖色的光泽,显得皮肤愈发白了——我弟可真像个小鲜肉,周辛夷在心里不褒不贬地想。
她的中二时期早已过去,现在和弟弟的关系挺好的。
周常棣放下笔,拿起茶壶给她倒了一杯茶,花红色的三皮罐从雪白的陶瓷壶口里流出来,颜色很像冰红茶,不过没有那么甜,是周家爷爷自制的纯天然茶叶。
他自己也倒了一杯,问道:“姐,今天怎么这么晚啊?”
“呵,兰桥区的菜市场有俩大妈打架,其中一个胳膊脱臼了,是自己在板车上磕的,非说是另一个打的。”
喝茶也没有消去周辛夷的满脸怒容,“你知道那大妈在公安局里嚷嚷啥吗?”
“——总有刁民想害朕!”
“噗!”周常棣嘴里的一口茶水喷了满案。他手忙脚乱地扯了几张卫生纸铺在打湿的卷子上,对姐姐笑:“姐!不要在我喝水的时候逗我笑!”
“谁逗你了,我是吐槽这些刁民浪费老娘的时间。”
周常棣像只松鼠似的,托着腮问她:“好啦好啦,你今天的相亲怎么样?”
周辛夷犹豫了一下,遮遮掩掩地说:“大高个儿,贼帅,就是职业特殊点。”
“看来有戏?”
“没戏!”
周常棣露出了一个坏笑表情:“姐,你知道,伟大的苏格拉底是怎么指导学生选择恋人的吗?”
姐弟连心,周辛夷自然知道他想说什么,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向浴室,扔下一句:“闭嘴,我特烦你们这些搞文学的。”
周常棣在她背后笑嘻嘻地讲了起来:“有的人呀,走完一整片麦田,也找不到最完美那一根的麦穗,最后空手而归;可是有的人呢,只要找到最满意的那一根就好了。”
“姐,你就别挑三拣四的了,爷爷从小就教导我们,知,足,常,乐。”
浴室的门“哐当”被关上,下一秒又打开,周辛夷从里面露出一颗头来,忍无可忍地说:“乖乖,你以为你姐今天遇见谁了?那个男的是容川!”
“姐?!你没骗我吧?”
“如假包换,你的川川哥哥!”
与此同时,被周家姐弟激烈讨论的男人正在赶往殡仪馆的路上。
晚上九点四十五分,容川接到了工作电话:三天前在北塔湾勇救落水小女孩、自己却被水流卷走失踪的青年,就在刚才,在下游被找到了。
一条十八岁的年轻生命被水流无情吞噬,那之后呢?
夏季,高温,赤潮,下午的暴雨涨水,青年的遗体受尽了所能受到的一切自然损坏。他被打捞起来时,浑身都是浮肿和秽物,细菌和蛆虫在他身上疯狂繁殖,腐臭的味道刺激着每一名见者的神经,他的母亲甚至当场就晕了过去。
容川赶到殡仪馆时,青年的父亲已经情绪失控,双手掐着殡仪馆值班小伙的脖子,满是血丝的豹目里几乎要喷出火来,嘴里吐出一连串歇斯底里的谩骂。
其他人七手八脚地拉着,亲属哭着喊着劝着,场面混乱——殡仪馆外面,夏蝉还在聒噪地叫着。
容川深吸一口气,走了过去。
他把被掐脖子的后辈从中年人手里拉了出来,强硬地攥住了对方的手腕,避免他在愤怒之下暴起伤人。
容川将音量放大到了平时绝不会有的程度,在拥挤的大堂里掷地有声:“先生!不管这个小伙子说了什么,我是他的师傅,也是这里管事的遗体整容师,我向您保证接下来我会全力以赴。”
霎时,人群安静了下来。
中年人死死地盯着容川,仇恨转移了目标,他心里清楚自己哪怕移开视线一秒、离了那股狠劲儿,就会彻底崩溃。他太阳穴处的血管突突地跳,面部肌肉狰狞地痉挛着,质问道:“你是管事的?”
“是。”容川肯定地回答,松开了对他的钳制。
“你徒弟刚才说,没有修复的可能了,是吗?我的儿子已经他妈的烂透了,是吗?!”中年人双手揪上了他的衣领,凶狠地摇撼他。
容川的回答冷静而笃定,像一块亘古的冰:“我在来时路上看了鉴定报告,可以修复,我能让您的孩子体体面面地走,请相信我。”
中年人浑身剧烈地哆嗦了一下,两行泪水从他通红的双眼中流下。他颤抖着放开了容川,有如块垒的伟岸身躯仿佛被炮弹瞬间击垮,委顿在地。
继而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
容川后退几步,向他鞠了一躬,带着助手走进了停尸间。
“师、师傅……我没说过那么刺心的话,我只是说修复难度很高……”后辈小徐心有余悸地向他解释,不料容川打断了他。
“死亡证明开了吗?”
“嗯,开了。”
“那就做事。”容川换上防护服,戴上手套和口罩,扫了小徐一眼,“不管你是怎么想的,永远不要在家属面前说出口。”
“他们是最容易受刺激的群体,我们给予怎样的理解和体贴都不为过,记住了吗?”
小徐点头如捣蒜。
论修养工夫,容川绝对是小徐见过的人里面最好的。他总能沉着地处理如刚才那般的紧急情况,从不焦急,从不失态,连训人的时候都很温和。小徐对他打心眼里敬佩,但同时也觉得自家师傅有种凛然不可亲近的气质。
他和容川一起双手合十,对着青年的遗体鞠了一躬:“打搅了。”
一台修复连续做了三个半小时,中间容川没有坐下来歇过一秒,也没有喝过一口水。
最后青年被工作人员推出了化妆室,入了棺,被摆放在追悼室中央的花圈中间:他穿着父母送来的正装,是他最喜欢的、人生中的第一套正装;神态十分安详,裸露在外的皮肤恢复了正常的肤色,膨胀、褶皱、脱落的地方都平整了;本来发紫发绀的口唇上是红润的色彩,手指脚趾重新变得完整,连指甲都被妥帖地修剪过……他看起来好像是睡着了一样,陷入了一场最美好的甜梦,不愿醒来。
他的父母在追悼室里泣不成声。被救的小女孩一家也来了,在青年灵前深深地磕头。
容川独自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看着里面的自己,神态有点变化。
他打开水龙头,洗了几遍手,做了好几次深呼吸,才逐渐平复下来。
他出来后对小徐说道:“赠他一个花圈吧,挽联我亲自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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