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金昴临
半块长庚玉旋即落到手中, 色泽温润,莹着淡淡的光。
楮语握着长庚玉,缓缓伸手向面前的结界触去。
一阵涟漪立时自长庚玉与结界相触之处荡开, 伴随着长庚玉突然发出的浅金色法光一闪而逝。
结界看上去仍然存在, 但楮语已心有所感,抬步向前。
便见她如若无物般轻松穿过了结界, 踏上石阶,走到了大门前。
“商子。”玄元真君的声音在此刻从她身后传来。
楮语于是半侧身回过头去。
玄元真君仍立在几丈外云路另一端的宝车下追风兽旁, 楮语上前的这段时间,他并未跟随半步。见到楮语顺利穿过结界,他问道:“商子可会御空之术?”
楮语旋即明白玄元真君此问之意。
她如今能熟练地将星官展开在空中施展斗转星移术, 因而也算是会御空之术。
此处虽在云上高空,但她接连瞬移下落到地面也应当并不吃力。
楮语微一颔首,温声应道:“我会。”
玄元真君点点头:“那本君便先离去,不扰商子。商子若有事,去城中玄元万宝阁,或者任何一处玄元商会名下的店铺中寻掌柜,凭锦盒中的一方玉印,报上商子名号即可。他们会通知本君, 届时本君会尽快赶到。”
楮语应下:“有劳真君。”
二人道别, 玄元真君收起宝车, 踏空而去,转眼消失在楮语视线中。
原来宝车是特意带楮语用的。难怪一路而来花费了这许多时间, 但金陵小境境门开启后不久玄元真君就赶到了云上极北。想来是快到时才召出的宝车。
楮语回身,握着这半块在人间洲陆师父为她开天关时留下的长庚玉,推开庭院的大门。
院门发出极轻微的“吱呀”一声。
穿过翠竹掩映的垂花门,其中景象便如画卷般展开在楮语眼前。
缥缈轻薄的云雾被天风裹挟着在庭院结界外飘荡, 温柔地拂过院中各些伸出院墙的枝干。
左右墙角栽着两棵横向生长的高大古松。一棵松下摆了师徒二人深夜小酌爱用的石桌椅,另一棵松下挂了幼年楮语爱荡的秋千。
前方正中间则被密竹围了一方清池,养着几尾幼鱼,还筑了六角亭与短桥。两侧厢房皆连着抄手游廊。
楮语自短桥上穿过池亭,继续向内走去。
再过一道月门,便到了内院。
然而只看见了一间正房。见其外之貌,是她的房间。
楮语的脚步顿了一顿,才继续一步步向前,走得很慢。
推开房门之后,所见与人间洲陆她的那间房一模一样。
但是踏入此屋的瞬间,她再次停住了脚步。
一股陌生的、奇异的、并非危险的感受自她心中陡然生出。
楮语立时抬手展开星图。六枚星子连成的张宿星官眨眼间自星图中跃上她身后半空,捻诀之势落下,见术法印泛着金色流光结现于空中。
她闭眼再睁,在四面墙壁上见到了密密麻麻的陌生法印。
只短短一息,眼睛便痛得差点涌出泪来。
楮语旋即收了见术,闭眼将尚未涌出的泪压下。而后静心敛息,感受此方空间带给她的每一丝异意。
有微风自敞开的窗门中吹进,落到她身上时却似乎突然凌厉了些。
楮语指尖一缩,豁然抬眸。
这间屋子给她的感觉像是——
时间比外界流动得更快!
楮语抬起手,十指轻松而自如地蜷张。
她再转身走出屋外,又回到屋中。
行动自如。
从自己身上似乎难以得到验证,于是她心念一动打开玄字环,将乌云拎了出来。
“喵——”楮语一松手,乌云张开短肢就顺着她的臂往她肩上爬。
“呜!”咬夜狸一双碧绿的眸子瞪得老大,四肢分明刚动起来,便已瞬间到了楮语肩头!
分明是爬的动作,却近乎“瞬移”。
楮语一弯臂,再次拎住了它。
“喵呜~”它的四肢旋即乱舞了起来,甚觉惊奇有趣,于是近乎挣扎着,似乎想从楮语手中脱离出去,再感受一遍那在空中“瞬移”的滋味。
楮语却暂时不偿它愿,抱着它向外走去,将它放在了屋外地上。
而后运星韵在指尖,手掌悬在身前半空。
乌云感受到星韵,立时猛地一扑。
这次它才不再“瞬移”,而是如常地跃起、再抓住了楮语的手,旋即用四条短肢牢牢抱住,将脑袋贴在她手掌上,微眯眼吸食着星韵,露出满足的模样。
楮语面色平静地看乌云几息,抬眸四望。
良久,将手往怀里一收,抱着乌云返回屋内。
她审视的目光一寸寸扫过这间屋子,同时一点点将心中涌起的浪潮压下。
彻底平息之后,给自己和乌云皆施了个去尘术,再抬步走向床榻,褪鞋上床。
五心朝天盘坐,寻找那玄而又玄的感觉,很快入定。
进入了识海天地。
如今筑基四层的楮语,识海中心的静水台也分成了四层。自下而上方圆渐小,但其高渐涨。
一层高九尺,二层高一丈八尺,三层高二丈七尺,连上随着她的修炼仍在缓慢拔高的第四层,现下整座静水台之高共约八丈四尺。
此刻她便站在这八丈多高、数十丈方圆的静水台之上。
台下原本的浅水已涨至静水台三层处,成了一片清澈见底的无际之潭。水面亦并不平静,而是无风自动着,掀起一波又一波矮浪。
楮语抬头仰望。
倒扣的星图上,原本纵横驳陈的裂痕已只剩下寥寥几道。
其□□三十八枚星子连成的六座形状各异的星官明亮高悬,熠熠生辉。
新点亮的昴宿星官由七枚星子连成。五枚星子闭合,两枚星子连向同一外侧。
商、昴这在十四洲长空中永远无法相见的冬夏二星,终于重逢于识海夜空之中。
无需楮语动作,无数金色流光早已自发从遥远的天际划来,撞入昴宿星子,沸腾之后转化为精纯的星韵储存其中。
三十八枚星子的星韵在四肢百骸中交替流淌,融入她的每一寸肌骨。
楮语心念一动,《镜步天歌》心法玉简便悬现在面前。
她径直翻开第三卷《杓篇·玉衡》,找到新辅星《昴宿篇》。
『金昴临』:金昴临,四才定。引“时”入“天”、“地”、“人”三才之中,合为“四才”。
一重,定四时。掌控一方空间内一段时间的流速。
二重,纵古今。掌控某一段时间,跨入某一段时空。无法诀,自行领悟。(镜篆写就)
看清的一瞬,滔天巨浪自楮语平静的心中猛然升起!
识海天地中亦骤起长风,将楮语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
环绕静水台的五丈多深的无际之水也瞬时剧烈地翻涌起来,卷起一层又一层的浪潮不断拍打着静水台!
定四时,纵古今!
风声与浪潮之声充斥她的耳,但她的神思与目光俱异常清明。
太微藏书阁中那本功法简介小册子上所写的昴宿功法第一重是:缓滞一方空间内的对象的动作。
因而楮语虽知《后镜步天歌》中许多功法与《镜步天歌》的原版并不相同,但也原只以为昴宿功法是如她洗心术二重控心一般,一个对对象具有控制效果的法术。
并未将它往与时间相关的方向联系过半分。
而此时此刻,她看着昴宿金昴临这两重功法的名字。
死死移不开目光。
定四时,纵古今……
定四时,纵古今!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师父留给她的云间庭院中这间异常的主屋四面墙壁上密密麻麻的法印是什么?
自然是金昴临第一重定四时的法印!
师父自天地正大劫时的六千年前流落到劫后安稳的现世十四洲是因为什么?
定然是因为金昴临第二重纵古今的威效!
长风忽止,大浪忽灭。
楮语终于将目光自那六字上剥离。
然而她抬头举目四望,却是任由比方才那长风与大浪更汹涌千万倍的骤生的热意将泪水逼出她的眼眶。
一瞬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面上无论发生什么总是竭力维持着的那份温静平和。
在此刻被瞬流不止的泪水一寸寸击破。
广阔无际的识海长夜静谧无声。
只有她极力克制的、极其轻微的、断断续续的孤泣之声。
但是她好像真的控制不住此刻的自己。
人间洲陆每一个长夜拉着年幼的她喝酒的师父,诉说那些她在现今十四洲无处可寻的修士风闻时,他那望向远天的眼中,闪烁的真的是星光吗?
及笄之日问她是否想入道修炼、为她开天关点亮主星、告知她师承、传授她心法玉简后的师父,那含着极其复杂目光的眼中,看的真的是她吗?
用尽全力施展金昴临纵古今而跨越浩瀚时空却来到六千年后的师父,看清现世的那一瞬,眼中露出的情绪又是什么?
师父想来的……
真的是这个劫后重生、安定和平的十四洲吗?
楮语孤身立于八丈静水高台之上,一动不动,似也化成了一方静水。
玄洲传送广场定一真君的话在寂寥的识海天地中响起:
“诛魔之后,步天幸存弟子尽数殉道,自此灭门。”
她终于动了一动,眨了下晕满水的眼。
带她开天关入道上莱洲后第二日便不告而别登临浮槎台的师父。
是为了——
证道吗?
识海天地中的时空仿佛被金昴临停滞。
楮语就这么站着。
不知许久。
直到微风又轻拂,矮浪又轻起。
去尘术微乎其微的法光一闪。
热意在眼眶中冷却,泪水自脸颊上消失,温静与平和再次覆上她的面孔。
她神色平静地低头垂眸,再次看向心法玉简。
将金昴临一重的法诀刻入心中。
唇已启,手已抬,却又忽然顿了住。
她点亮每一座辅星之时,都发生了与此星宿相关的事。
带着破碎的主星星子登天舟出莱洲,点亮了功法为能修补星子的淬室守星术的室宿。
问星垣中由房宿主星的常陈子主动相助点亮房宿,太微门内由尾宿主星的毕君月离传天雷讯主动相助点亮尾宿。
启明礼上,悟知了辰宿之力的本质点亮了功法为“可以见不可见”的见术的张宿。
金陵梦境破碎后与嘲坼相谈……
却点亮了功法为与时间相关的金昴临的昴宿。
可嘲坼怀抱的无弦筝上所刻的是参宿!
即便嘲坼不是参星弟子,也并没有主动相助楮语点亮昴宿!
楮语豁然抬眸。
孟飞白告知她的境门消失下一瞬她便回到十四洲之事的异常再次涌出……
所以,她与嘲坼在金陵梦境破碎后的相见,或许并非如问星垣中与常陈子的一抹神识相见一般。
而是——
分别存活在两段时空中的二人,在某个时空之隙,猝然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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