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29章
“我为你煮了粥。”秦观月在顾珩之前率先开口。
月色溶溶,与顾珩的目光一起落在了秦观月身前的小桌上。
桌上摆着几份简单的清粥小菜,与宫中御膳的精致不同,菜肴只用青玉碗盛着,简朴之至。
顾珩今日先是被淑妃叫到了奇石林,而后又去长街接手燕帝的荒唐事,至今还未曾用晚膳。
他常常因劳碌而忘食,时日久了,也不觉得有甚么。只是今夜从长街折返,披风尘而归,才觉浑身疲惫。
看见这一桌清淡的宵食,他方发觉到有些饿了。
顾珩走到桌前坐下,秦观月为他盛上一碗清粥。
“小膳房没什么食材了,我便随意做了些。你尝尝。”
顾珩不再推拒,接过青玉碗,浅尝了一口。
清粥竟还是温的,梗米软糯,入口即化,是费了些柴火时候的。
小勺在顾珩手中转了一圈,最终停落在碗边。
“夜色深了,你该回去,无需在这等我。”
秦观月坐在他身旁的绣凳上,支颐望着他,像小孩似的跟他邀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将这粥一直放在膳房温着,你再尝尝这小菜,是我亲手腌制的,很爽口,就着这粥正好……”
顾珩放下筷子,直接了当地打断了秦观月尚未说完的话。
“你想要什么?”
“嗯?”秦观月唇角的笑容有些凝涩。
“你对我做这些,是想要什么?”烛光将顾珩的身影拉长投落在地,像是一座没有任何感情的雪山。
他下意识地提起戒备,用那双不染底色的清冷眸子,静静地在秦观月的面上逡巡。
秦观月穿着他的雪袍,宽大的衣襟衬得她的体架更加娇小,令人心生怜爱。一根系带松垮地缠在她的纤纤细腰上,遮不住她胸前的艳色。
方才还是与他百般献媚的尤物,如今又刻意做出洗手做羹汤的模样。
在顾珩的心中,世人的一切行为背后都有目的。
就如秦观月,原先她不断接近自己,与他有了肌肤之亲,是为了利用他救出娘亲,但这还不够吗?她为何又要故作如此姿态。
他不习惯这般不够纯粹的关系。
“丞相……”秦观月的眼底划过一丝微怔,但很快便流为温煦的秋水,缓缓渡向顾珩。
她也不气恼,她对顾珩本就没有真心,自然能以旁观者的身份去辨别顾珩的为人。
顾珩站在权力顶峰,深得纵横之道,贯是敏感多疑,哪怕是今夜的一碗清粥,他也会多存思虑。
她也只能耐下性子,如烹粥一般,小火徐徐攻之。
秦观月伸出软白的玉指,覆上他的手背,声音轻缓,不似往常那般柔媚。
“丞相多虑了。不过是因为我小时候,娘亲也总是这样做上清粥小菜,等爹爹回家。所以,我也想这样对丞相做。”
顾珩抿了抿唇,心中倏地流过一丝温热的情绪,这感受虽不算太差,但他不适应这久违的感觉。
“你我都知道自己的身份,该拿捏着分寸,不必妄想些其他的。”
“分寸?”
秦观月扶着桌沿起身,轻轻松了腰上的系带,宽松的雪袍微敞,墨发如海藻一般勾在雪脯之上,其间粉樱半露,无尽春光。
她走向顾珩,握着那枚系带,有意无意地搔过顾珩的手背,只需他一拉系带,雪袍便会全部掉落在地。
“丞相忘了刚才在书台上,您是怎么失去分寸的?”
系带似羽毛般抚着顾珩,他将手紧紧攥起,平稳的呼吸乱了两拍。
他不再允许秦观月这样的挑衅,伸手拂开了那扰动他心绪的系带。
“你该回去了。”
就是这五个字,再无其他。
秦观月走后,侍者将桌上碗筷撤去,服侍顾珩洗漱。
整日不歇的忙碌,使顾珩头脑昏沉,直到躺上榻时,看见皱乱的锦衾,他才骤然想起这是被秦观月躺过的,上面还沾染着她特有的体香。
顾珩正想叫侍者重换一套被衾,却突然发现锦被下藏着秦观月贴身的鸳鸯抱腹。
今日晨起,顾珩便听说燕帝又从春风楼中携了一女入宫,册了位份。
显然,“御下”的劳碌燕帝向来是身体力行的。
“贺风,备官服。”
顾珩这种时常的、无来由的关切是为了维护文官心中诤臣的形象,他的拥护者和他的反对者随时准备着抗衡,而他在这场关于自己大业的纹枰中,不允许有一步差错。
尽管,有个女人,在明处窥伺着。
顾珩到时,燕帝尚在酣睡,王内侍在寝宫门外相迎。
“无妨,我在这等。”顾珩径直入内,坐在外厅等候。
青雁正躲在外厅的花帘后,悄悄地探出头向厅内望去。
在去年才入宫的那批宫人中,青雁的模样是拔尖的,若非家中生变,她早就与隔壁陈家少爷结了亲。
本依着她的模样,只消多在燕帝面前晃悠几次,定能被燕帝看上。可青雁心气高,嫌燕帝年迈,不愿如此。
青雁读过几首顾相的诗,每一句都使她对顾相的仰慕深了几分。
甫一入宫,她曾远远地瞧过几眼那谪仙似的人物,当时便将顾珩的名字刻在了心头。
起初她听闻顾相不近女色,只是远远地仰慕,不敢肖想。直到前些日子,雨花阁中顾相的脖子竟有女人的胭脂印。
这事之后,青雁便琢磨了起来,她的模样,又比这宫中的哪位娘娘差?
她特地打点了找宫内的小裁缝,给她用宫中娘娘剩的边料裁了身粉裙,还在鬓间斜插了一支茉莉花,只为今日能让顾相注意到自己。
青雁端着茶盘向顾珩走过来,神情似有娇怯,她清了清嗓子,柔声道。
“丞相,这是今年新收上来的雨前龙井。”
顾珩正望着手中的折子,没抬眼:“放下吧。”
青雁有些急了,站在原处踌躇了会。
将茶盏递给顾珩时,她刻意手滑似的将杯中茶水洒在了顾珩的袍角上。
登时袍角染上一片茶渍。
有几滴热茶溅到了顾珩的腿上,他这才抬起眼。
青雁早作惊慌状跪了下来,不住地擦着顾珩的袍角:“顾相饶命,奴、奴不小心……”
“谁教的规矩?”
青雁停了动作,满眼无措地望向顾珩,显然没想到顾相会这样冷淡。
顾珩冷眼望她,声无喜怒:“下去。”
青雁眼眶一红,强忍住眼泪退了下去。
她知晓,不出一日,这件事便会传到其他小宫女的耳中,届时,她便会成为她们的笑柄。
青雁含泪迈出殿外,便有小太监关心道:“青雁姐姐,是谁惹你了?”
“要你多嘴!”青雁头也不回地便走,将鬓间的茉莉花扔在地上,恨恨地踩了两脚。
燕帝醒后,得知顾珩在外等候,来不及整理衣衫,便急急向外厅走去。
燕帝一边拢着外衫,一边道:“爱卿等急了罢?”
顾珩看惯燕帝夸张作派,淡然地从座上起身,理了理被茶洇湿的袍角。
“陛下昨夜是几时归宫的?”
燕帝讪讪一笑,携了顾珩的手:“爱卿啊!朕时刻将爱卿说的一月之期放在心上,只是这一月之期实在太久,爱卿也知道,身为男子,总有些事,是不好忍耐的……”
见顾珩脸色变了,燕帝方察觉失言,忙改口道:“朕忘了,爱卿是修道之人,不近女色,朕不该与爱卿说这些。朕回头再修十座道观,让师祖知晓朕修炼之诚心,爱卿看如此可好?”
燕帝一长串表明心迹的说辞出口,许是昨夜劳碌,竟猛咳了几声。
顾珩从燕帝手中抽出袖子,睇他一眼:“连日劳累,陛下应以龙体为重,臣呈给陛下的丹药还是要按时服用才好。”
西山居之后,一连几日,秦观月想见顾珩,都被他以琐事缠身推拒。
秦观月心中犯疑,不知“琐事缠身”四字究竟是真是假。若只是顾珩的借口,他为何突然冷淡,难道他也如世间俗男子那般,一得了别人的身子,便刻意疏远起来。
若真是如此,她绝不能甘心。
秦观月买通了一名内侍,让他留意着顾珩每日的去向,过了晌午,那人便来报,顾珩带着贺风出了行宫,只留了口信让侍女备好晚膳,约莫晚些时候回。
秦观月让墨隐另给了那内侍一小袋赏钱,告诉他待顾珩回西山居时再来通报,内侍拿了赏钱,喜滋滋地退下了。
暮色四合,夕阳落在行宫外的一处私宅檐上。
私宅位于京郊,内部构造极为复杂,外厅与寻常宅子无二,外有专人把守,需有三道令牌才能被引入暗道,得见内室模样。
内室不设窗,与天光隔绝,只有几盏炬火可照明。环室阴暗潮湿无比,空气中散发着浓郁的霉味与血气,
右面墙上挂着满墙历朝历代的刑器,一阵阵寒意自地底喷薄而上。
木架上捆着的男子已奄奄一息,身上笞痕极深,隐约可见皮下森骨,他如同丧家犬般垂着头,发出阵阵呜咽。
顾珩坐在男子对面的梨木椅上,如雪松般高洁无比,身着墨绿常袍,浮云锦的料子,甚至不起一丝褶皱。
“王氏,我不欲与你再浪费口舌。先前申氏走时,把烂摊子潦草地留给了你,你也无须替他遮掩什么。你只照实说,我饶你一命。”
王氏似用尽力气抬起头,露出骇人的脸,断断续续道:“你既已猜到是谁了,又何苦折磨我。”
他吐了口血沫又道:“谅你先时对我们还算照料,我留你一句话。那些人已经盯上你了,你好自为之。”
顾珩轻笑了一声,就着这室内浑浊的气息,饮了口茶。
“罢了。”
他起身要走,贺风上前问道:“丞相,这人当如何处置?”
“杀了。”
私狱与私欲,是这座远在京郊的宅所的议题所在。
秦观月赶到西山居时,天色已沉。
顾珩从青帘马车俯身而下,周身的气息一如既往的阴沉。
秦观月再次等候了多时,连笑意都带了几分僵硬。
在苍白的月光下,她不经意间看见,顾珩的袖子上沾了些新鲜的血迹。
“丞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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