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第75章
顾珩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秦观月,沉默流淌在二人之间。
秦观月也盯着顾珩看,半晌,她看见那张覆霜载雪的脸上,似乎隐约强忍着笑意。
“月娘,你这是吃味了?”
秦观月被问得怔了一瞬,旋即故作羞恼地轻推了他一把。
她当然不会蠢到连声否认,相反,她就是要让顾珩以为她是因为在意。
早在秦国公府时,秦观月就明白,在一个男子面前,纵然只有三分真情意,也该表露出十分。
但关于此事,或许秦观月自己也不明白她自己的心思。
纵然她以为她只是担忧柔安打乱了自己的计划,害怕一切谋划付诸东流。
实则秦观月真正介意的,是她自己的出身。
即便她有美艳的皮囊,魅惑人心的手段,即便连顾珩这般不染尘埃的贵人也为她动摇。
然而在真正身份尊贵的柔安面前,她多少生出些相形见绌的自卑。
她垂下眸子,刻意轻描淡写的语气里藏着一分自己都没察觉的酸涩:“珩郎待我这般好,我已然知足了,不敢再奢求什么。今夜原是我多心了。”
“月娘,我与她之间十分清白,从未有过逾矩。”
顾珩有意摩挲着秦观月的脊背,一番话说得坦然,配上他那张平静凛然的脸,的确很是可信。
摇曳的烛光下,秦观月的眸光细细描摹着他的眉目。
若是只是一个寻常貌美的女子也就罢了,哪怕是高门贵族之女,也近不得顾珩的身,根本不足以提防警惕。
偏偏她是公主——
“珩郎说的我自然相信。”秦观月轻声开口,佯装不经意地问道:“珩郎与柔安公主早就认识吗?”
顾珩微微沉吟,点点头:“我才入燕宫时,曾奉命教过柔安半年诗书。”
秦观月不说话了,她看着顾珩的眉眼,恍惚间居然觉得有些陌生。
最初,这双眼总是暗藏冷意,似要拒她于千里。之后,秦观月逐渐改变了一切,顾珩眼中的冰霜渐渐消融,直到今日,他望向自己的时候,终于变得温和。
而在欢愉亲近时,他深沉的眸海中总似潜藏着巨大的洪涛,席卷而来,将要吞噬一切。
原先她以为,她是第一个将顾珩拉下高坛的人,也是唯一一个与他这般亲近的女子,理应该知晓他的一切。
然而直到今天,秦观月才恍然间发觉,顾珩的身世与过往,她一无所知,顾珩也从未与她提起。
就像她居然第一次听说,顾珩居然有过这样一位女弟子。
顾珩握住她的手腕,温声问道:“月娘,你怎么了?”
“无事。”秦观月轻轻摇了摇头,耳珰在颈侧轻摇,“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夜深了,不必来回折腾了,今夜就在这儿睡下吧。”顾珩微凉的唇有意无意地蹭过秦观月的耳垂,落在她细腰上的大掌轻轻扣拢。
秦观月感到耳畔一阵滚烫,不觉有些意动,然而她满心担忧着这个素未谋面的柔安会搅乱她的计划,实在分不出心思与顾珩厮缠。
她轻推开顾珩的手,从他怀中下来,声音依旧细细柔柔,听不出一点儿情绪。
“不了,我今夜来只是拿些干净衣裳回去,如今既然在吴嫔处侍奉,就该有侍奉的样子,怎好天天往外跑呢?”
顾珩欲言又止,本想说些什么,但实在不知该从何说起。他看着秦观月的面容如往日般柔静,未见一点波澜,又不像刻意与他吃味恼火的样子。
秦观月从柜子中取了几件衣物,装叠在布袋里,轻盈盈落下一句话,转身便向门口走去。
“珩郎早些安寝吧,我先走了。”
秦观月走后,顾珩让无尘悄悄跟在秦观月身后护送她去吴嫔宫中。
顾珩并没有多想,只当秦观月是第一天与吴嫔相见,想与她多说些体己话。
将就寝时,贺风叩门来报,说是陆起戎彻夜咒骂不停,前来询问顾珩该如何处置。
顾珩刚解开外袍的第一颗扣子,听见贺风的话,手指一顿。
陆起戎自从被囚以来,整日谩骂不绝于口,大多是咒骂他祸害朝纲之类的话。
已是丧家之犬,命不久矣,顾珩不愿与之计较。
“无非就是逞一时口头之快,不足为奇,由他去吧。”
贺风眼中掠过一丝犹豫,最终还是走上前一步:“丞相,今夜城阳王说的话,实在是难听。”
顾珩转过身,声音平静:“都说了什么?”
那些话实在是不堪入耳,贺风难以复述,他抬眼观察了一下顾珩的神色,手心都紧张地出了汗。
“都是与贵妃相关的,只怕任由他这样放肆,会有辱贵妃清誉。”
顾珩身上的外袍尽褪,只留下一袭雪色的寝袍。他站在烛光未及的暗处,眼底透露着一丝置人于死地的森冷。
良久,他缓缓开口:“贺风,随我一同去。”
自从陆起戎被打断了双腿之后,顾珩以假意宽容,将其安置在密宫的暗室内。
往日意气风发的城阳王,如今沦为阶下囚,尽管不必再戴枷锁,但他如今双腿尽断,就算让他逃,也难以逃出几里。
何况吃穿泄溺尽在屋内,顾珩已无需用铁铐枷锁束缚他,整日如此,他早已被耗尽了意志,与死人无二。
能支撑他活下去的,便是秦观月。
最初,他痛恨陆起章与秦国公的背叛,失意于这一场布置多年的大局,就此毁于一旦。
那时他来不及思忆儿女情长,甚至觉得比起就这样屈辱地活下去,还不如一死了之。
但当他第一次欲寻死之时,他在枕头下摸到了秦观月那时候赠给他的那方锦帕。
一瞬间,所有与她之间短暂而浅淡的回忆,都像潮水般涌入脑海。
每当想起她的音容笑貌,这暗无天日的密室里,便似乎亮起了一束光。
阴暗的囚室泛着湿气,混杂着血腥与难以言明的气味。
陆起戎满脸憔悴地坐在地上,倚靠着榻边,手中还紧紧握着那枚锦帕。
顾珩推开门时,他方才迟钝地抬起头,望向顾珩。
顾珩身姿挺立地缓步走入暗室,穿着一袭与这境地格格不入的白袍,仿佛不沾尘埃的仙人。
他站在陆起戎的面前,由高而下地垂眸望着他,眼神中漂浮着淡淡的怜悯。
像是在怜悯路边匍匐在地的乞丐。
分明二人之间只有一臂之距,却像是被划开一条巨大的鸿沟,陆起戎已堕入无边地狱,而顾珩尤在人间。
顾珩的目光由他混乱的头发,渡到他泛着淡青的胡渣,最后落到了他的手中。
当他看见那枚被陆起戎握在手中的锦帕,呼吸忽然沉重地凝滞了一瞬。
即便在这场争斗之间,顾珩无疑是胜者。但这枚锦帕似乎在提醒着他,在往日的那一场拉扯中,他是被轻易放弃、随意哄骗的那一个。
他才是那个值得被耻笑的输家。
陆起戎的眼神比较往日多了几分浑浊,他缓缓地扯出一抹得逞的笑容,声音嘶哑地向顾珩笑着开口:“顾珩,你还是来了。”
顾珩的心口像是被一只手紧紧攥住,灼热的怒火无尽地燃烧在他的肺腑。
他静静地看着陆起戎,阴沉的面色里藏着令人胆寒的冰冷。
良久,一声似淬了毒般的冷笑从他的喉咙里发出。
“听闻京中不少女郎曾经倾心于王爷,若是让她们看见你如今只会像一只路边野狗般吠叫,不知该作何想?”
在来密室的路上,他已经从贺风口中得知陆起戎究竟说了什么样难堪的齪语。
即便如今陆起戎已沦为阶下囚,再无翻身的可能,但仍然不甘心地想要挑拨顾珩与秦观月之间本就脆弱的信任。
但好在他曾从陆起章口中得知,秦观月在宫外的那些日子,陆起戎与秦观月之间清清白白,从未发生过什么。
虽然陆起戎说得真切,仿似真的发生过一般,但顾珩仍然告诉自己,他不该为了陆起戎蓄意的挑拨,而疑心秦观月的真心。
陆起戎攥着那枚锦帕,缓缓地送向眼前,让那枚柔软的锦帕抚过他的睫毛。
顾珩冷眼看着,藏在袖下的手缓缓握紧,深沉的瞳孔里似乎燃起了火焰。
“贺风。”
贺风会意,上前一脚踹在陆起戎的胸膛上,陆起戎不堪重击,瘫倒在地,手中仍然紧紧握着那枚锦帕。
顾珩眼底骤见猩红,声音中的冷意加重了几分:“贺风!”
贺风用力踩在陆起戎的右手上,脚下使了力碾过,陆起戎的手指终于禁不住这样的折磨,缓缓地张开。
贺风顺势抽出了那枚染了血污的锦帕。
“顾珩,你以为断了我的腿,就能改变什么吗?”
陆起戎依旧阖着眸子,额头因剧痛而沁出冷汗,但他仍然勉力扯开苍白的双唇,轻声笑了一声。
“月娘心中曾经有过我,便足够了。你若杀了我更好,她便会永远地记住我——”
他挑衅般地抬起头,淬尽怨毒的双眼紧紧地盯着顾珩:“顾珩,你以为,月娘的心中真的有过你吗?”
顾珩走出暗室时,洁白如雪的袍摆上,已沾溅上肮脏的泥点。
他沉默地迈上马车,周遭的冷意压抑在马车内,贺风低着头在马车旁随行,不敢抬头,更不敢多说什么。
马车停在清平观前,顾珩却迟迟未下马车。
贺风在冷风中等了一会,车帘后才缓缓响起顾珩凝尽冷意的声音:“晚膳时,柔安公主身边的人来过清平观,是吗?”
贺风不免有些惊讶,但仍然回答道:“是。柔安公主说新得了一卷落雁图,是王佑安的真迹,邀您明日千秋亭□□赏。”
马车内,顾珩幽深的眼神不知落在何处。即便他不想被陆起戎的那句话影响,但不可避免的,那句质问还是萦绕在他的脑海里,久久不能散去。
陆起戎轻易地刺穿了他强撑的伪装,说中了他从来不敢询问的一句话——
秦观月的心中,真的有过他吗?
良久,顾珩将车帘挑开一条细缝:“同她说,明日,我会前去赴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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