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紫阳园
朱雀十二年，暮春将夏。
阳光变得愈发娇热，微风带上燥热的气息。
青瑶坐在马车里，斜眼打量了异母妹妹一番。
青元穿了一件翠绿色对襟春衫，用的衣料是盛产于临安的杭罗，质地轻薄，丝缕纤细。袖子上绣着洁白如玉的玉簪花，针脚细密，栩栩如生。下头一条橘红色齐胸裙，用的是云雾绡，如云似雾，飘逸灵动。头发梳成垂云髻，插带上一对珊瑚雕成的山茶花，花朵蓓蕾初绽，颜色与上衫相近。
青瑶暗道：倒像只橘子……
这般想着，忍不住多瞄了两眼。
青元抬眼看了过来，笑盈盈就要开口说话。
青瑶慌忙把头一扭，倚在柔软的座椅上闭眼假寐。
青元脸上顿时有几分不好看，悻悻然地摸了摸鼻尖。
想想也是，两人同父异母，身份本就尴尬。眼下既无旁人在侧，何必费力扮演姐妹情深的戏码。
大周朝开国之初，正元帝大封功臣，一口气分封下二十二个爵位——四公六侯十二伯。公爵世袭罔替，侯爵世袭五世，伯爵世袭三世。
青元正出身于开国六侯之一的永嘉侯府。
其父薛怀远承袭第三代永嘉侯，在家族中排行第三，不到二十岁高中探花，娶了定国公府楚家的小姐为妻。楚氏二胎生产艰难，拼着一口气生下青瑶，立时撒手人寰。一年之后，薛怀远续娶临安侯府容家的小姐为妻。
容氏进门一年，诞下一对龙凤胎，哥儿名唤青琰，姐儿名青元。两人的生辰不过相差两个时辰，竟是一人生在除夕，一人生在大年初一。正月为端月，其一日为元日，是以青元虽非长女，却能够以“元”字为名。
青元四岁离京，对于上京城的印象几乎忘得一干二净，忍不住掀开马车帘子的一角，透过琉璃窗向外看去。
街市之繁华，人烟之阜盛，远非金陵可比。
朱雀三年，薛怀远外放金陵知府，携容氏与次子次女离京赴任，留长子长女在京都陪伴祖父母。今年春里，薛怀远结束九年的外放生涯，回京担任吏部侍郎一职。
马车往左转了一个弯，驶入明时坊，又行了小半刻钟，就见前面立着两个大石狮子，三间大门，门匾上挂着“敕造定国公府”的字样。正门却是不开，只东西两角门有人出入。
青元寻思，这就是自个儿的便宜外家了。
今日是紫阳长公主生辰，便宜外祖母想来是见不着的，便宜舅母们打个照面也就完了，麻烦的是那些便宜表哥和便宜表姐，不知道他们好不好相处……
如今的定国公府俨然是开国四公之首，当之无愧的“大周第一世家”。
第一代定国公自不必说，开国元勋，配享太庙。第二代定国公开疆拓土，立下不世之功，死后追封王爵，得天子亲笔赐谥。第三代定国公文不成武不就，实实在在的纨绔一枚，却蒙紫阳公主青眼相加，招为驸马。
紫阳公主跟今上一样出自崇禧太后的肚皮，兄妹感情十分深厚。紫阳公主下降之初，今上亲自督造公主府，亲笔题名——紫阳园。甫一登基，今上便加封紫阳公主为紫阳长公主，准享亲王待遇。
马车经过国公府东角门并不停，继续往东行，走过公主府的三间大门，方由东边角门进入，直驶到二门处停下。又换一顶青帷小轿，走了一盏茶功夫，至一垂花门前落下。
有婆子上前打起帘子，扶着姐妹两人下轿。
大太太玉氏、三太太容氏、四太太小曾氏已经下了来，后头的大房嫡女青恩和二房嫡女青霖也下了轿。
进了垂花门，两边是抄手游廊，过了穿堂，迎面一块镜面白石，石上刻着斗大的三个大字：紫阳园。转过镜面白石，再穿过一道月亮门，花团锦簇登时跃入眼帘，姹紫嫣红，绚丽璀璨，好似人间仙境。
白花如雪未干，紫花若吐烟霞。红花一枝尤胜夏，绿花朵朵不逊春。千花团簇，玲珑如琢，婀娜多姿，流风回雪。
青元忍不住含笑称赞：“天工之巧，至开绣球一花而止矣。”
青瑶走在青元左前方，闻言斜睨了她一眼。
青元自以为会意，上前两步，小声道：“爹爹喜欢李笠翁的《闲情偶寄》，尤其是种植部和颐养部，三姐无事不妨翻看翻看。”
青瑶连眼皮子都不抬一下，淡淡道：“事无不可对人言。六妹这般窃窃私语，没得教人以为不规矩。”
声音不大不小，前头的太太们听不见，跟在后头的三个姑娘一字不落地听进了耳。
青恩用眼睛扫了一下青元，嗤笑道：“六妹在外头呆了这许多年，京里的规矩想必忘得差不多了。三姐怎么也不教教，要是被人当成乡下丫头，怎生是好？”
“五妹难不成忘了咱们薛家祖籍何处？”
青瑶轻飘飘一句话，青恩立马闭了嘴。
京都的姑娘家一向自视甚高，觉得外地人都是乡下人。毕竟长在帝都，天长日久的熏陶下难免多了几分傲气。但是人不能忘本，薛家并非京都人氏，祖籍正是金陵。
青瑶微微蹙了蹙眉。
她之所以跟青元不对付，是因为隔着“夺父之仇”。
青恩是为了什么？
青恩在家族中排行第五，乃文信侯薛怀仁之女。因“分家不分人”的祖训，青瑶才唤她一声“五妹”，其实算起来应当是隔了房的堂妹。
第一代文信侯与第一代永嘉侯是一母同胞兄弟两个，文信侯府同样是开国六侯之一。正元帝御赐府邸之时，特地选了两处毗邻且大小相当的宅子。第一代文信侯居长，故而文信侯府又称“东薛府”，永嘉侯府又称“西薛府”。
因着东府的姑娘多，玉太君下令专门辟出一处院子以作闺学，又邀了青瑶过府一道读书。
想到读书，青瑶的眉头锁得更紧了些。西府不是请不到好先生，与姐妹们一起念书不过是为着有人作伴罢了。跟东府比起来，西府实在过于冷清。
闺学里倒是“热闹”得很。
青恩自恃文信侯嫡次女的身份，对二房四房的姐妹并不很放在眼里。就算是对着青慈这个亲姐也有几分不满，觉得她平日里总是帮着外人而不帮自己这个亲妹。
青瑶十分愿意相信，在青恩眼中自己就是那个“外人”。这么一想，她就有些明白青恩为什么看青元不顺眼了。
从前她与青恩身份相当，但青恩自小颇得大太太玉氏宠爱，不似她生母早逝，因而青恩自以为胜她一筹。如今青元与她同为嫡次女，既得容氏宠爱，又得薛怀远欢心，于闺学之中亦胜过青恩多矣，就连玉太君也喜欢她活泼爱笑的性子。
一行人走了差不多有一盏茶的功夫，前方的丫头婆子们拥着一个宫装妇人过了来。
青元听容氏说起过公主府里的人事，心下揣测这宫装妇人应该是公主府掌事女官，甘家令了。
果不其然，在跟宫装妇人客套几句之后，玉氏客气地道了谢：“有劳甘家令领路。”
午间的宴席安排在花园北面的大花厅，戏台子搭在八仙楼前，正朝着大花厅咿咿呀呀地弹唱。
到了厅里，紫阳长公主正襟危坐在尊座上头，身侧立一年轻的锦衣男子。
男子眉目如画，丰神如玉，风恬月朗，明姿清冷，可谓：皎若新月无纤尘，灼若芙蕖出绿波。
紫阳长公主兼定国公夫人的生辰宴，不可能只摆一天酒，从勋贵世家到五品官员之家，少不得要招呼个五六日。今日招待的是姻亲故旧，来的大多是通家之好。
世家大族之间盛行联姻，关系网错综复杂。满厅的夫人小姐们，随便拎出来两个都能扯上一大通亲戚关系。许是因此缘故，明明面对的是一屋子女眷，这锦衣男子依然神色自若。
礼毕，紫阳长公主叫赐座，目光往旁边一溜，抬了抬手道：“去同长辈见礼。”
楚莲几步走上前来，对着玉氏、容氏和小曾氏行晚辈礼，拱手至眉，推手躬身下去：“清涟拜见三位姨母。”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青元暗衬，原来他就是楚莲。
定国公世子楚莲，表字清涟，父亲是定国公楚越，母亲是紫阳长公主。
旁人弱冠之年尚在享受家族庇护，楚莲已经是正二品金吾将军，掌管宫城及皇城昼夜巡警之事。小小年纪就身居高位，离不开今上的信任，更加离不开他自身有本事。
朱雀六年，崖山爆发海战。大周上过战场的武将不少，但打过海战的几乎没有。第二代定国公主动请缨，身先士卒身先死。彼时外忧未除，内患又起，能够打仗的人不少，值得今上信任的人却不多。再加上第二代定国公的遗言，今上对两个外甥下旨夺情。楚莲与楚芙不负众望，耗时四年打赢了这场持久战。
朱雀十一年，大军班师回朝。楚莲于回京之日上了一道折子，恳请今上允其为祖父守孝一年，楚芙紧随其后。今上称赞“此乃为国尽忠为家尽孝之典范”，当场允他二人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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