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石头画
对着镜中身穿大袖衫的小可怜，青元扯了扯嘴角，扬起一个标准的淑女笑，怎么看怎么别扭，仍旧恢复成本来模样。
镜中人笑得极其甜美，脸颊露出两颗浅浅的梨涡，里面盛满了晨曦。
她身穿一件桑蕾色直领对襟宽袖长褙子，内搭水龙吟交领上衫，下配朱殷色齐胸裙。头发梳成双螺髻，插一对粉贝雕花嵌珍珠绣球花钗、一对赤金嵌白玛瑙桃花步摇，耳朵上戴了一对红珊瑚雕成的玫瑰花耳钉。
青元今日要拜见公主府和国公府的长辈，故而打扮得格外正式。
院门前早已候了一顶青帷小轿，两个小厮抬了轿往水华苑而去。
水华苑位于内院正中心，苑前一条东西向的桃花夹道。眼下已是七月里，桃花落得个干干净净，树上结了拇指大小的桃子。
青元瞥了一眼地下，轻叹一口气。
结果已经注定，再努力也没有用。
小轿一路抬到正厅，玉兰上前打起轿帘，扶着青元下轿。
正厅上首摆了两张紫檀木镶云石宝座，坐着紫阳公主和定国公楚越。公主为尊，故而坐在东面尊位。
左边一排椅子依次坐着楚莲、楚芙、楚蓉，右边则是楚荷、青瑶、曾云舒。
青元心下诧异，却是按住不提，拎起裙摆上前要行跪拜大礼，不等膝盖弯下去，紫阳长公主就道：“免礼。”
青元朗声谢了恩，又同楚越等人见礼，一串礼节走完，这才坐到了曾云舒旁边的椅子上。
紫阳长公主温和笑道：“昨日休息得可好？”
青元眼皮陡然一跳，起身笑道：“多谢殿下关心，绿卿馆宽敞又舒适，臣女住得很好。”
紫阳长公主压了压手，含笑道：“我知道你是个懂规矩的，日后不必如此。说起来都是亲戚，亲亲热热的才像是一家人。”
青元福了一福：“谢殿下恩典。”说完，才坐了下来。
“现下可放心了？”紫阳长公主对着青瑶笑道，“本宫又不是老虎，难不成会吃了你妹妹？”
青瑶脸色变了几变，笑容可掬道：“殿下温和可亲，青瑶没有什么不放心的。论国礼殿下是君，论家礼殿下是长辈，青瑶理应过府请安，并无他意。”
紫阳长公主呵呵笑了起来：“是，本宫想起来了，瑶姐儿最是知礼懂礼守礼。”
楚荷轻轻嗤笑了一声。
楚越眉头皱了皱，投过去一个责备的眼神，嘴上道：“外甥女还未用早食，先去给老太太见礼要紧。”
楚莲起身道：“清涟久未过府请安，正好同表妹一道过去。”
楚越十分欣慰地看了儿子一眼，点头笑道：“去，都去，老太太这几日都念叨着你们呢。”
楚太君虽然是府里辈分最高的长辈，但是架不住公主殿下背后有皇家，哪里敢把公主当儿媳妇使，因此长房这边晨昏定省的规矩十分宽松。
当下楚越发了话，厅里的小辈全都哗啦啦地起了身。
出了水华苑，不见轿子或车马的影子。青元心里明白，她的特殊待遇到此为止。
走到国公府后花园的时候，已经过了将近两刻钟。
不同于紫阳园傍景造楼、依势建阁的自然天成，国公府就是中规中矩的四合院布局。沿着后花园从东往西走，青瑶一一指点左手边的几处建筑。
最东边是四房居住的菊苑，中间是长房本该居住的桂苑，桂苑以北的梅苑住的是楚太君，桂苑以西是三房的枫苑，最西边则是属于二房的桐苑。
终于抵达目的地之时，青元的小腿都开始打颤。
楚太君拉了青元在炕上坐，和颜悦色道：“元姐儿出落得越发水灵了，你小时候外祖母抱过你，还记不记得？”
青元每听一句就在心里默默翻个白眼，脸上笑盈盈道：“我出门前祖母就说了，说我打小就跟您亲近，可见是有祖孙缘的。外祖母您千万别只疼三姐，不疼我。”说完，一头扑进楚太君怀里，扭骨糖似的撒娇。
楚太君的神情呆滞片刻，随即搂了青元在怀，慈眉善目道：“这么可人疼的小丫头，喜欢都来不及呀。红糖，把匣子拿过来。”说着，不着痕迹地推开青元，“外祖母准备的见面礼，瞧瞧喜不喜欢。”
沉香木小匣子里放了一对水头十足的玉镯，一只墨玉的，一只白玉的。
青元不禁暗地里咋舌。
单一只就要千儿八百两，一送送一对，真是大手笔。
“多谢外祖母。”青元欢欢喜喜地道谢。
照理应该推辞一番再接过来，想想还是不要白费那个功夫了，总归是不会真心喜欢她的。
楚太君关切地问了几句起居饮食的问题，待青元一一答了，方对着众人摆了摆手：“好了，都退下去用膳吧。”又朝楚蓉道，“蓉哥儿留下来。”
楚荷率先走了出去，脸色不怎么好看。曾云舒见状，紧紧跟了上去。
青元挑了挑眉。
来的时候一块来的，走的时候不应该一块走吗？
她双手抱紧小匣子，双脚加快了步伐。
一股力道自背后袭来，青元被人猛撞一下，小匣子脱手而出，两只玉镯登时飞了出来。
眼看着就要摔在地上，一道天青色的人影一闪而过，玉镯霎时消失不见。
“你挡着路了。”楚芝盛气凌人地说着，连个眼风都没有给青元。
楚芙手里捏着小匣子，面色不虞道：“我也挡在前面，怎么不见你来撞我一下？撞了人还有理，你的教养都去了哪里。”
楚芝瞬间涨红脸皮，头一低，手一蜷，迈腿跑出了寄春堂。
四公子楚菡连忙上前道：“三哥，大妹不是有意的，姑娘家脸皮薄，不好意思低头认错。”说着，朝青元拱了拱手，“我作为兄长，代大妹向元表妹赔礼，请表妹莫要见怪。”
大姑娘楚芝、四公子楚菡乃楚家四夫人曾氏所出，跟东府的青欢是两姨姊妹。
青元呵呵笑了两下：“没事，没事。”
想怪罪也没有法子，人都跑不见了。
出了寄春堂，青元由衷地道了谢：“多谢莲表哥，多谢芙表哥。”
方才多亏楚莲用衣袍兜住了玉镯，不然就算楚芙接住了匣子也无济于事，但是楚芙能为她说话着实值得感激。
楚芙并没有放在心上，径直出了定国公府，到一巷之隔的敬国公府寻白梦篱去了。
一行人过来的时候是七个，走的时候竟然分成了四拨。
青元现在无比庆幸薛怀远是独子，她不用面对这么复杂的人际关系。
楚莲领着青元走到公主府花园，不多会儿，指着不远处一座凉亭提议道：“就在这用早食好不好？”
青元饿得前胸贴后背，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睁着桃花眼用力地点了点头。
公主府膳食讲究丰富精致，又是两个人的份例，摆了两张八仙桌才刚好一放。
清蒸白鱼、香酥银鱼、咸水虾、什锦鸡丝、挂炉鸭子烹肉、荸荠火腿、冰糖炖燕窝、桂花糖蒸栗粉糕……
大快朵颐一番后，青元慵懒地摊在圈椅上等着喝茶。饭后过一刻钟再吃茶，方不伤脾胃。
楚莲趁着小姑娘闭眼假寐的空档，细细地打量了她一番。
柿子姑娘今日变成了番茄姑娘，还是套着袋的番茄。这么钟情于田园配色，会不会有一天打扮成西瓜姑娘，虎皮西瓜会不会难度高了一点……
青元正在闭目养神，耳边忽响起一阵轻笑声，不清不愿地睁开眼，只见楚莲不紧不慢地道：“紫阳花、桃花、玫瑰花、绿萼、海棠花、含笑花、山茶花、小雏菊，表妹这是要扮散花天女？可惜扮得也不像……其实表妹这个年纪清清爽爽才是最好，颜色太多反而不佳。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不是绣花越多就越美，还有佩饰也是……”
青元越听眼睛瞪得越圆，越听嘴巴长得越大，静默良久，方端起桌上的茶水抿了两口。
不是她不想接话，实在是找不到话来接。这般被人评头论足，还是平生头一回。这人还是个男子，好像比她这个姑娘家懂得还要多一些……
又喝了两盏水，楚莲的穿搭小课堂终于下了课。
青元连忙起身道：“多谢莲表哥指点。院子里还有箱笼要整理，莲表哥容我先行告退。”
楚莲跟着站起身来，意犹未尽道：“我过去找本书，正好顺路。”
青元嘴角抽了抽：“莲表哥不用去卫所吗？”
楚莲无所谓地笑了笑：“隔三岔五去一次就行，不是什么要紧事。”
一路上他倒是没再说衣裳的事，正儿八经地介绍起景致来。
“……秋水馆的景致最佳，只可惜被澧兰抢走了，我从前常去那儿看书。数间茅屋闲临水，一盏秋灯夜读书。”
听到此处，青元顿时眼睛一亮。
原来楚蓉住的才是“书房”。
楚莲怀念道：“弹琴才去绿卿馆，王摩诘的《竹里馆》读过吧，月夜弹琴的趣味，表妹可以体会一番。”
嗯，她住的是“琴房”。
青元忍不住怀疑起来，他弹琴之前是不是要沐浴焚香，下雪天是不是要扫梅花上的积雪煮茶，绿卿馆里的墨竹图是不是他画的……
楚莲一进竹屋，蹙着的眉头就没放下来过。
青元在边上瞧着，心里直打鼓。
竹屋里的家具陈设几乎都是绿色，偶有一丝异色，取的也是万绿丛中一点红之意。如今被她那两大马车的箱笼装点得花花绿绿。
帷帐是石榴红，妆奁盒是湘妃色，靠枕是金盏黄。镂空月洞门上系了一遛儿粽子形的五彩流苏小香包，书案上放着五色花笺纸，书架上摆了一排小石头。
见了这排小石头，楚莲紧锁的眉头总算松散开来，兴趣盎然地拣起其中一块来看。
这是一块扁平的鹅卵石，通身雪白。上面画了一只浑身漆黑的小猫，正立起身子扑碟，恰到好处的留白，让整个画面显得意境深远。
楚莲看罢放了回去，又拿起另一块圆滚滚的小石头。
这块是一只四脚匍匐的三花猫，睁着圆圆的大眼睛，憨态可掬。不同于上一只黑猫只占据一面画幅，这只三花猫占据了整块石头，石头上的黄白纹路细笔勾勒之后变成了小猫的毛色。
楚莲看得津津有味，却是摇了摇头，轻叹道：“我不喜欢猫，表妹给我画个花好不好？”见青元低头不语，又道，“你帮我画一个，我教你搭衣裳。”
青元无语地看着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事不合适。”
楚莲唔了一声没再说话，转身出了绿卿馆。
青元松了一口气。
去到内间，脱下身上的折枝绿萼长褙子，在镜子跟前照了照。
上衫雪色镶边绣银红色海棠花，下裙裙角绣鸭黄色含笑花，腰间荷包是大红山茶花，红色绣鞋上的花样是小雏菊。再加上头发上的耳朵上的，一共八种花。
好像是多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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