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你是何物
再两月便要过年了，洛阳每到过年都很热闹。冬日里天很冷，可那几日洛阳城里总是红红火火的，热闹极了。往年这两个月我便忙得很，一些大户人家祭祖的画像每年都要新描一幅，今年更是从上月开始就陆续地送过来了。
我的幻化术一日只能用三个时辰，用久了心口疼。这几日连着赶画稿，妖力透支，心口也疼得厉害。正想着出门透透气，忽然听到院外有人叫喊：“公子，公子在家吗？院门没关，我进来了啊。”
我心下一惊，今日这幻化术实在是用不得了，只得匆忙带好面罩开门出去。
崔安双手抱着长袍站在院内，身旁的罐儿依旧诺诺的搀着他。今日见他好似比那日欢脱了许多，笑得也更灿烂了些。听见我开门便闻声向前快走两步，身边的罐儿脚下急倒两步跟上他。
“公子，抱歉我来迟了一日，昨日想着天凉了又加厚了些。竟忘了差人告知，公子没着急吧，别是当我哄骗你了。”崔安又急着先开了口。
“无妨，我也忘了日子。”我回应完，顺手接过长袍披在身上掂量一下，确实厚实。
“罐儿，你帮我看看公子穿着合不合身。”崔安扭头对罐儿吩咐道。
“很合身。”我抢在罐儿前面答他，转念一想又问道：“你既看不见，那日如何为我量衣？”刚问出口又觉得有些不妥。可话已经出口，后悔也晚了。于是又在心里感叹到：“什么时候能学会婉转言辞，这妖生怕是难了。”
“公子多虑了。小家主自幼裁衣量衣，如今是伤了眼睛看不清楚，并非盲了。况且量衣这事小家主双手一环，公子的身形尺寸便心中有数了。公子穿上这袍不是很合身吗？”罐儿抢先开口回答我的疑问，声音冷冷的竟和她诺诺的样子不同。我原以为她说话也会是软绵绵的。
原来是这样，我听后这才明白过来。所以那日他才会突然环住我的腰，我竟误会他了。我收下外袍，道了谢便准备送他们出门。走到门口时却瞥见崔安的脸上有些失落，于是我停下脚步问道：“怎么了？安不开心吗？”
听我问完，崔安下意识的点了点头，随即又摇摇头没有回答我的话，只失落的搭着罐儿的小臂离开了。
我没能得到回答，回到房内又觉得心中有些郁闷，紧接着心口也开始隐隐作痛。做妖可真难，有点妖术还要收着用。我又想起那日听得佛经里讲因果，定是我上一世为人做了太多恶事，此生又入了轮回尝尽世间疾苦。
我忽然想起崔安离开时的眼神，他有时为了看清楚些会半眯着眼睛，那样子我觉着很好看，崔安的眼睛比嘴巴还会说话。我要是也有一双眼睛就好了，像崔安一样的眼睛。
想到这里，我忙披上外袍追了出去，我还有一事未做，一件很重要的事。
崔安走得很慢，我跑到街上时看到他正低着头，慢吞吞地靠着街边走着。
“他怎么不抬头看人？怪不得总是撞到人。”我这样想着快步追了上去，拉住他的手腕认真地说道：“我叫康，你就叫我康，画康。安，一定要记得我。”
此刻我躲在面罩后面，恨不能长出双眼与他对视。我从没如此盼望过拥有容貌。我迫切地想要眼前这个少年能辨认我，记得我。也许是我太孤独了，也许是崔安勾走了我的魂魄也说不定。
崔安被人突然拽住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抽出手想要掀开眼前男人的面罩。
我见他伸手过来，连忙退后几步躲开。决不能让他看到我此刻丑陋的模样，我在心里想着又退后了几步。
“康？”他轻唤了一声，向前几步想抓住我。
我见他又追上来，情急之下只能推了他一把，然后头也不回得跑开了。我不敢回头，也没看到他在后面挣扎着想追上我，却不小心撞到路边的摊子，重重跌在地上。
我跑回家后又是一阵懊恼，今日我太冲动了。他根本不会记得我，他只会记得那天被他踩了长袍的公子名叫康，明日我换了脸我便不是那个他认识的公子了，他心里我便也不是康了。
倘若他看到我可怖的面孔，知道了我是妖怪，他还会说我温婉吗？他会逃跑吧。这样乱想着我又睡了过去，梦里我又回到了岛上，有人抓我去祭台火祭，他们拿起烧红的铁签在我脸上画符，我脸上裂开黑洞，里面布满了尖锐的齿，我拼命地挣扎嘶吼，想要吓退他们。没想到他们竟要拔光我的牙齿，然后将铁签从口中刺到我的心脏，然后又在我的尸体上放了一把火彻底烧毁。
我猛地惊醒，方才梦里被刺穿的地方还隐隐作痛。我起身靠在床头，抹掉额头的汗，眼前又浮现出崔安的眼睛半眯着，崔安的鼻骨也挺，崔安的唇色淡淡的，真好看。
第二日我又想去看崔安了。
“昨日我逃跑一定让他难过了，他会不会怪我？”我这样乱想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店外。我幻化成一个女子的模样走了进去，叫住门口的伙计问道：“小店主今日可在？”
伙计仔细打量了我一番，又问我找店主何事。我没回答只掏出一把铜钱放在他手里，用眼神示意他帮忙带路。
伙计讪讪的笑着收了钱，一边引我进内室一边又同我说道：“姑子来找小店主裁衣吗？我们小店主以前在江南裁衣是顶好的，多少人排着队等小店主做上一套新衣。这几日来洛阳也有好多人来找小店主裁衣。只是这现如今小店主伤了眼睛便不好裁衣了，姑子今日怕是空跑一趟了。这会儿小店主正选料子呢。姑子且去试试吧。”
就这样，伙计一路说着话带着我穿过后院，走到一间房外扣了扣房门，提高了些音量对着房内说道：“店主，有客来访。”
“好，我正选料，若是裁衣便进来选布吧。”屋内的少年闻声淡淡地回答道。
伙计听了回话示意我自己进去，随后便转身离开了。
我推开门，看到崔安背对着门口，此时手里正拿着两匹布料细细地摸着。我抬脚迈进去，刚走了两步就听见他突然惊喜的转身说道：“康，原是你来了。”
然而当他转过身，看见来人的身形是个女子时便怔住了。随后他又眯了眯眼艰难地辨认了一番，发觉来人的确是个女子后便有些尴尬地开口解释：“原来是位姑子，我便是认错人了。实在抱歉，只是姑子的气息和我的朋友确实有些像。既是来裁衣的，且去选布吧。”
他说完就转过身继续整理布料不再理我，只叫来罐儿为我量衣。我看他这样冷漠顿时有些失落，但这一次我忍住了没有问他。其实我只是不知道该问什么，是问他回过头怎么没认出我，还是问他没回头怎知是我。
我站在旁边任由罐儿拿尺在我身上比来比去，没人讲话气氛有些尴尬。我调整了一下心情，想说些什么缓和气氛，于是对着身边的罐儿问道：“小鬟貌美，怎得名叫罐儿？”
崔安像是没听见一样，还是没有说话，只静静地摸着不同的布料然后再分类堆放。
这时罐儿在我身旁语气冷冷的答道：“因我初遇老店主时被债主打得晕死在街角，路过的老店主心善把我捡回府内，足喝了一个月药调养。小店主说我与他一样是个小药罐，故唤我罐儿。”
我点了点头，心里又觉罐儿的名字着实有些随便。罐儿量好了尺寸便又领着我去选料子，只是一直到我离开崔安都没再开口说话。
我出了店门有些失落，今日见到的崔安又不一样，冷冷的不爱理人，也没有对我笑，是心情不好吗？下回我来看他时给他带糖糕吃罢。隔壁老妈妈哄小孩儿都是这样的，吃了糖糕便开心了。
忙了几日，心中总是放不下崔安，总想要看看他。于是我又化作孩童模样来寻崔安，这次我远远地就看到他了，他就站在门口好像在等人的样子。我小跑过去，垫起脚把糖糕塞在他怀里。
“哥哥，吃糕。”我仰着头对他说道，目光正对上他好看的眼睛，进而心中又是一阵慌乱。
崔安俯下身来摸了摸我的头，然后又扯起嘴角对我笑了笑。
几日不见，崔安好像有些疲惫，眼下泛青，眼神也带倦意。他说话时声音有些哑：“谢谢，和家人走散了吗？要不要我送你回家？”
我摇摇头又叫他吃糕。听着他沙哑的声音，忍不住伸手抚上他的喉，然后又一直向下摸到胸口处。
好想看看崔安的心脏，想知道那里面有没有我。
“你和他气息好像。”崔安突然攥住我按在他心口的手，又接着开口道：“前些日那位姑子也像他，可都不是他。他好像…不愿同我一起。那日他逃走头也不回，想是也觉得我如今是废人一个，麻烦得很。”他声音有些抖，低头垂下眼，我看不清他眼里的情绪。
“我何时说过嫌你？”听他这样说，我有些急了。冲动之下我幻化回原形，双手捧起他的脸强迫他看着我。“你送来的袍我很喜欢，我日日穿着。安量身很准，我穿着很合身。”我说着又凑近他耳边，哄小孩一样轻声道：“安不是废人，安什么都好～”
也许是我突然变身吓到了他，我触碰他时能明显感觉到他在发抖。我听到他的心脏跳得很快，然后又听到他用颤抖的声音问我：“你，你是何物？”
我见到他此时受惊的样子有些过意不去，可刚要回答却被他用外袍一把罩住。
“不好，快随我来。罐儿，罐儿，快搀我进去”他急切地对着店内大叫了几声。
我躲在他的外袍下面，撩开一条缝隙四下看去，发现屋内并没有罐儿的身影。于是小心翼翼的伸出爪子拉了拉崔安的腰带，小声说道：“我来吧，我认得路。”
我躲在袍子下面，借着缝隙辨认着方向，艰难地带崔安来到后院，找了间空屋子躲了进去。
我想今日太冲动了，若是他向别人公开我的真实身份，我就又要过上逃亡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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