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决战》 四
九幽静静地看着顾惜朝恬淡的笑。/Www.QВ⑤、CǒМ/
那颗颗晶莹的血珠,一点一滴,流逝的,是你的生命。
可你在笑。你居然还在笑。值么?你觉得值么?你真的觉得值么?
你的眼睛,没有悲哀,没有凄凉。有的只是孩子所特有的单纯的快乐,天真的幸福。
于是我恍然得知,这些年来,我将爱的意义,曲解到了狭隘的地步。
原来,爱,不是碧楼上的风花雪月,不是幽殿中的浮华明丽。
不是一切绚目倾城的绮丽香艳。不是一切源远流长的千古佳话。
那是爱情。而不是爱。
爱是人与人之间的。而不只是男与女之间的。
爱是用来静静品味的。而不是用来炫耀的。
褪去一切岁月浮华的光彩。平息一切埃土漫尘的喧嚣。
单纯。无华。内敛。
一种无意识的依恋。一种坚定的信赖。一种默默无闻的幸福。
九幽看着那个孩子单薄的身影,无怨无悔地淌着血,像是即使把生命流尽也在所不惜。
忽然觉得世界的色彩纯洁了许多,明朗了许多。遍地的横尸,也似没入了黄土,黄土之上,渐渐生长出郁郁的青草葱茏。
一片盎然的生机。
于是他知道,是他离开的时候了。
晨曦慢慢笼罩了天地,是黑夜离开的时候了。
“青龙。”他喃喃着,浮现了安静的笑意。闭上眼睛,等待天神最后的召唤。
柔和饱man的血珠,一滴滴叩在戚少商心上的剑伤。
啪嗒。啪嗒。
血红的沙漏,细数着生命的希望。
狰狞的伤口,在合拢,再合拢。
合成一片无缝的平坦,再无痕迹。
(注:①均选自郭沫若《凤凰涅槃》
②选自《简?爱》)
指尖的轻颤,无声无息。
轻烟般散去的灵魂,仿佛听到了遥远的召唤,留恋不舍地驻了足,缓缓地汇聚。
蓝紫色的魂灵,虚无缥缈地恍惚着,渐渐勾勒出一个身躯的轮廓。
魂灵徘徊弥留。恍惚回首,空白的瞳孔中,蓦然映出了一幕幕清晰的幻像——
七年前的冬季。除夕夜。东京。
万家灯火,爆竹声声。
被鹅毛大雪封住的荒山。
瞳孔忽然放大,仿佛乍见什么永生难忘的东西。
是的,他看到了一双眼睛。那懵懂的目光,融在他血里,刻在他骨上,生生世世,所有的轮回,都令他再难忘记。
那是一个是世上最落魄的小乞丐。躺在树根旁的冰面,绽着血痂的皮肤chiluoluo地透过褴褛破烂的单衣,贴在冰雪之上。身体冻僵了,连颤栗的力气都没有。满手的冻疮,满脸的污垢。乱蓬蓬的头发微微卷曲,遮住了脸,只露着那一双摄人心魂的眼睛。
夕阳西下。
整个世界似乎都在用一种柔和的声音轻轻地呼唤:
小夕——
于是浮杂的意识,渐渐明朗了起来。他明白了自己是谁。他明白了那个令他动情的小东西是谁。
但他无法醒来。那些清晰的幻像笼罩了他的视线,凄婉地祈求他不要走,请他在好好看一看七年前的一切。
请回头看一看,哪怕一眼啊。一个虚无的声音啜泣着说。
你曾是那样爱过小夕啊。那个声音继续如泣如诉地说:为什么当另一个人走进你的世界时,你就忘记了他?
我没有……他的意识很努力地说。
不,你忘记了。那个鬼魅一样的声音说:你内心深处的守护,悄然给予了另一个人。你已经很少想起小夕了。很少了。
不……他意识里艰辛地争辩。
你忘了是谁和你同甘共苦相濡以沫?你忘了是谁无怨无悔地甘愿与你一起饥寒交迫?你忘了在你少年时最穷困潦倒的岁月里,是谁用纯真的微笑给予你生活的勇气和信心?
那个声音,含几分哀怨,又掺几丝愤恨:小夕的确平凡,平凡得像浮空中一粒尘埃,远比不上顾惜朝优秀,但他才是真正爱着你的人!好好看一看七年前的一切吧。在你决绝地忘记小夕之前,请再回头看一看他,哪怕一眼!
于是,一幕幕似曾相识的画面,在一种柔和的浅彩中,徐徐地浮现在眼前。
他看见刚刚洗浴过的小夕,穿上他精心挑选的青衣,羞涩地站在他面前,讪讪低垂着长长的睫毛,局促地摆弄着衣角。卷发上未干的水珠,还沿着精巧的发丝往下淌。
他看见热闹的东京夜市上,小夕踌躇地瞧着一桌子的菜肴,强咽口水却又迟迟不敢动筷子。直到他为小夕夹菜,小夕才开始慢慢地、文静地吃起来。
他看见万家灯火锣鼓喧天的除夕夜,东京上空绽放的五颜六色、姹紫嫣红的烟花,团团簇簇,明艳无尽。小夕天真地仰头看着,笑着,美得让人目眩。他情不自jin地深深亲吻小夕,快乐地看到小夕羞红了的脸庞和眼波中的依赖,与幸福。
他看见小夕被他抱起,将两盏火红的吉祥灯笼挂在他们的小屋门前,迎风飘舞。他听见小夕用稚嫩的声音说:哥哥,我是不是在作梦啊?我希望这个梦永远都不会醒。
他的心似乎被一只柔软的手抚mo着,令他又幸福又痛楚,产生难以言说的感动,与辛酸。
眼前的画卷,不知不觉中,渲上了一层凄迷的淡彩。
他看见萧条的大街上,小夕匆匆地跑来,两只小手里抓着两只黄澄澄的梨儿,兴奋得小脸红扑扑的,急急地嚷着:哥哥,哥哥,给你这个大的!但他看见,自己冷冷地拒绝了,还训斥那孩子偷东西。然后他看见,两行纯净的泪珠无声地沿小夕脸颊滚落,打在冰面上,溅出清脆的声响。
他看见孤寒的雪夜里,狼群一步一步逼近,眼睛发着莹莹的绿光。他紧紧把小夕护在怀里,手执匕首,视死如归地与狼群对峙。他感觉到手背上被狼抓裂的剧痛。
他看见自己疲惫不堪地躺倒在床shang,小夕跪坐在床前,两只小手捧起他血痕累累的大手,小心翼翼地用舌头舔他的伤口。一下,一下。好轻。好柔。好潮。好暖。他感觉到滚烫的热泪不可遏制地从自己眼眶涌出,不是很悲伤,反而有些许欣慰。
他看见自己歉疚而心疼地抚mo小夕瘦削的脸,黯然叹息。他听见小夕轻声说:哥哥,我不饿。真的。
他看见肃杀的东京大街上,小夕手掌中偷来的翡翠焕发的彩光明艳青翠。一群地痞无赖将他们包围。他看见围观的众人鄙夷和一脸看热闹的表情。他看见发了火的自己高高扬起手,当着街上所有人的面,狠狠打了小夕。他看见小夕摔倒在雪地上,摔碎了翡翠,那群无赖冲过去对小夕拳打脚踢。他看见自己无动于衷地转身离去,头也不回。
他看见小夕在门前跪了一夜,背上的积雪厚得让人心寒。他听见小夕以一种不再幼稚的声音说:要么留下我,要么杀了我。
他看见小夕双手攥着明晃晃的匕首,凄绝地闭上眼睛狠狠向颈上抹去。他惊惶地一脚踢飞那匕首,发狂地拎起小夕,暴怒地想一巴掌扇下去,却又硬硬顿住,手一偏,掌掴了自己。他看到那一刻小夕眼中深深的愧疚,与心疼。而他注视着小夕的目光,又何尝不是更深的愧疚与心疼。
他看见薄薄的水汽中映出漂着几粒米的清汤。他盛出两碗,将所有米粒盛在小夕碗里,摆在小夕面前。他自己只顾埋头喝另一碗清澈见底的汤水。他听见小夕一边啜泣一边微笑着喃喃:哥哥,你对我,真好……
他看见黄昏的东京集市,夜市开始前一排热闹繁忙的景像。他闻到各式各样小吃诱ren的香味。他听到小贩们高亢喜庆的吆喝。火苗舔着的大锅,蒸汽绕着的笼屉,散发的油香、肉香,撩逗着人的嗅觉。他紧紧拉着小夕在这条街上走着,心疼地觑见小夕隐忍饥饿的表情。
他看见小夕懂事地闭上眼,不去看那些诱ren的事物。小夕的隐忍、懂事与乖巧,更深深加重了他的自责与内疚。他恨自己无能,给予不了小夕物质上哪怕一点点的享受。他甚至放弃了原则,对小夕说:小夕,你……去偷吧。然后他看到小夕无奈地笑着说:哥哥,你把小夕当什么人了?我答应过你不再偷,就算打死我也不会再犯了啊。
他看见自己和小夕在荒山上被一群无赖少年重重包围,寡不敌众。他在乱棍的猛击下吐着鲜血,他眼睁睁看到小夕被无赖们扒guang衣服,按在冰面上,看见小夕赤身露体向无赖头子下跪,哭喊着:求求你们饶了我哥哥吧……饶了他吧……
他看见小夕被无赖头子压在身下,趴在冰雪上,chiluo的胴ti痛苦扭动,听到小夕绝望的惨叫。然后那无赖用尖刺一般的皮靴顶部狠狠踢在小夕胸pu,令小夕猛然咳出一口血。
他看见发了狂着了魔的自己,贪婪地吻住小夕的shuang唇,对小夕做着qin兽不如的丑事。他看见小夕满眶愤恨的泪水,空前失望地、甚至是鄙夷地一字一顿说:戚少商,原来你也是个无耻的qin兽。
他看见那一夜所有的错误与罪恶被默默宽恕后,小夕垂头依偎在他怀里,感受着他温柔的亲吻,无声地,泪流满面。
如果时光可以凝在那一刻成为永恒,那该多好。他想。
可是,眼前的画面,蓦然喷上一层殷红的红雾,像是溅上了一股鲜血,泼洒飒逸,凄艳绝伦。
于是,一幅幅令他不堪回首的画面,肆无忌惮地赫然跃入眼帘,惊心动魄地喧嚣起来。
他看见那年冬季第一枝红梅傲雪而立,小夕摇着满枝的梅花,笑着跳着叫着:哥哥,春天来了!春天来了!而下一瞬,他却分明地看见,一树的早梅被春寒肆虐的暴风骤雪生生刮断,倒在空荡荡的小屋前,被雪一分分埋葬。
他看见一个阴柔俊秀的魔鬼。墨裘,银发。尊贵,高雅。他听到魔鬼优雅的声线:做笔交易吧。
他看见一本剑谱,一箱金砖。他看见自己癫狂地吻着小夕。夕阳自山头坠落,他抱起小夕,嘶吼:最后一遍,说你爱我!小夕木然地摇了摇头。他便笑了,伴着连缀的眼泪。
他看见小夕直直地跪在他面前,仰望他,扯着他的衣角,泣不成声地说:除了你,我什么都不要!我们说好的,春天一起去放风筝!我们说好的,再过几年去边关参军!我们说好的,永远在一起!哥哥,你忘了么……
他看见自己抹去大把的泪水,勉强挤出狂妄浅薄的笑容,丧心病狂地对跪在地上的小夕说:我本来是爱你的。可当财富、地位、权势摆在我眼前的时候……我就不爱你了。
他看见小夕眼中的某种东西,破灭了。小夕乌黑的卷发和青碧的衣衫在夜风中凌乱,白玉琢般的脸上嵌着空洞涣散的一双大眼,像一尊玉雕,像一个傀儡,像一抹孤魂。
他听到小夕毫无波澜如死水的声音,说——
戚少商。我恨你。
他的心被“恨”这个字伤碎了,胸口翻江倒海,呕出一大口血。泪水报复似的涌出,固执地阻隔他的视线。
视线的模糊促成了视角的紊乱。朦胧的视野错杂地旋转起来。光与影杂糅在一起。
终于,画面恢复清晰,眼前浮现出东京荒山上的小屋。遍地白雪皑皑,仿佛回到了七年前的冬季。
小屋前立着一个修chang的身影,背对着他。青袍,卷发。
小夕——他的意识狂喜地呼唤着。
可那青影没有回头,只是冷冷地说——我叫顾惜朝。
冷漠的声音,夹着倨傲与张狂,狂傲得让他感到厌恶。
十分厌恶。
耳畔蓦然传来低微的啜泣。迂回在白雪上,如此纯洁。
他诧异地回眸——目光刹那间冻结。
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满身血痂,满手冻疮,满脸污垢,乱蓬蓬的肮脏的头发略遮住脸,冻得红肿绽裂的小手环抱双肩,在烈烈寒风中发着抖,连牙齿都在打颤。
这分明是七年前那个除夕的黄昏,小夕的样子。
而此刻的小夕,在哭。并非嚎啕大哭,只是压抑地、低低地啜泣,默默地抹泪,晶莹的泪珠夺眶而出,寒风啸过,冻结成冰凌。
铺天盖地的歉疚与心疼令戚少商呆当在地,动弹不得。
小夕迷蒙的泪眼仰望着他。小夕只是哭,什么也不说。但那月光般灵秀的眼睛,却分明是在说——
哥哥,你为什么不要我了。
哥哥,你为什么不爱我了。
哥哥,你为什么会爱上那个人。
哥哥,你为什么因为那个人而忘了我。
哥哥,那个人哪一点比我好。
哥哥,那个人真的是爱你的吗。
……哥哥,我知道我改变不了你的决定。只要你幸福,就好。我愿站在你不再关注的角落里,默默为你祈祷,为你祝福。
依然是那样懂事的小夕,懂事得让戚少商觉得自己欠了他太多太多!
戚少商的意识喊道——
不!小夕!我爱的是你!自始至终都是你!我爱他只是因为他像你!
小夕只是摇头。咬住下唇遏制哭声,泪珠却仍是大颗大颗往外淌。
戚少商一步步向小夕走去,意识痛心地念着——小夕,这么多年,哥哥不在你身边,你怎么又沦落到这般境地?
小夕连连倒退,哭泣道——我没变,我一直都是这个样子,我从来都不曾拥有任何东西……
我们在一起的那个冬季,你不是这个样子的!戚少商喊道。
小夕挂满泪痕的脸上浮现出苦涩的笑,他说:那只是你的一场梦,也是我的一场梦。梦醒了,一切幸福也就都离开我了。我就又变得一无所有,无论是现实,还是幻境,我都注定得不到任何东西。
小夕肮脏的脸上爬满泪珠,头发被泪水黏贴在脸上,很丑。是的,一个小叫花子,本来已是很丑陋了,更何况是在哭。
而这张难看甚至说是丑陋的脸,却激不起戚少商哪怕一丝的厌恶,反而更加深了他的怜爱与心疼。是的,他爱的不是皮囊,而是灵魂。
戚少商伸出手,想抚mo小夕的脸。小夕慌忙地侧头避开,垂首小声嗫嚅:我,很脏……
不,小夕,你不脏!你一点都不脏!说这话时,戚少商流泪了。他再也克制不住忍了七年的情思,失声哭出来,张开双臂深深把小夕搂在怀里。他毫不在意小夕满身泥泞污秽,也毫不在意小夕乱发间的馊臭,只是紧紧搂住他,哽咽着说:小夕,你是这世上最干净的孩子!你是这世上我最爱的孩子!
你不会再失去什么了!你不会再一无所有了!
哥哥带你走,带你去没有饥饿没有寒冷的地方!
那儿有生得旺旺的火炉,那儿有数不尽的美味佳肴!
哥哥把你这七年来受的苦都补偿你!
哥哥让你做世上最最幸福的孩子!
哥哥一辈子陪着你,再也不分开!
一辈子!!!
可是……小夕艰难地说。
没有可是!小夕!戚少商大声地说:无论什么,都不会再把我们分开!
小夕含泪笑了。三分幸福,三分满足,三分遗憾,一分凄楚。
小夕用噙满泪的大眼睛仰望着戚少商,轻轻地说——
哥哥,我已经死了。
戚少商刹时间如遭电劈般定定地僵硬。
小夕身后的茫茫白雪,扭曲地旋转了一下背景,蓦然间映出一片惨红——毒火、红蛇、积聚成溪的血水、成千上万用烙铁制成的刑具……
这里分明是地狱。
戚少商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切,千言万语哽在喉间,吐不出一字。
远处,十几个形如骷髅的鬼魅提着烧得通红的铁链向他们狂奔而来,叫喊着:他在那里!收了他,别让他跑了!
它们是来收你魂魄的。小夕静静道。
也好。戚少商说着,更深地搂住小夕,低低道:让我留在地狱里,永远陪着你。你不会再孤单了。
大傻瓜。小夕轻声说:回阳间吧,那个人还在等你。
小夕,你让我再重复多少次?戚少商皱眉道:我不要他,我只要你。
几个索命骷髅越奔越近。
小夕挣开了戚少商的怀抱,抬头虔诚地看着他的眼睛,努力勾勒出微笑,缓缓说——
哥哥,你不该来这里的。回去罢。
刺目的青光窜起,巨剧的冲击力将戚少商震飞,以一种不可自控的张力,将他劲速向敞开着的生死门送去。
不——小夕——我不走——戚少商嘶哑地吼着。
当那群骷髅赶来时,他的身体已飞出了生死门。
你竟敢放走他?!骷髅们暴跳如雷地叫嚷着。
戚少商看见他的小夕被他们剥去衣服,摁在铜台上。骷髅们夹着通红的烙铁狠狠按在小夕皮肤上。皮肉烙焦的嗞嗞声和煳味令戚少商崩溃,令他发疯,令他失去嚎叫的力量!
住手!魔鬼!住手!你们怎么能这样对待我的小夕!?他是我的小夕!是我的小夕!!!
而小夕没有惨叫,咬破了下唇扼住痛苦的哀号。他伏在刑台上吃力地仰起头,望向越来越远的戚少商,挤出一个慰藉的微笑。
而那因极度疼痛而酿成的泪水,啪嗒啪嗒打在红热的烙铁上,瞬间烫干。
我不疼,哥哥。我真的不疼。
去吧。放心地去吧。
那些没有尽头的眼泪,迸涌出来,似乎是要偿还七年来所有忍住的伤痛。
为什么,为什么要为我牺牲到如此地步?值吗,你觉得值吗?你在笑,你居然还在笑,你真的觉得值吗?!
小夕——
他声嘶力竭地喊着,泪如雨下。
阴森沉重的生死门,徐徐地掩合。地狱中一切景象,在视线中变得狭长。
他模糊了小夕唇角欣慰的笑。他迷离了小夕眼中痛楚的泪。
不!不!再让我看你一眼!就一眼!仅仅一眼!
两门的中缝,越来越窄,越来越长。
他惶恐地伸出手去,向着小夕消失的方向,撕心裂肺地呼唤——
小——夕——
“小夕!小夕!!!“戚少商泪眼模糊地无力喊着,茫然惶然地伸着手在空中抓着。忽然,他抓到一只手,冰凉的。
“小夕?!”狂喜促使戚少商一下子睁开了眼睛,激动地去看眼前的这个人。
可是——
青色戎装。左肩龙头。金质铠甲。长绵卷发。
容颜俊逸如仙。目光犀利如鹰。眉宇神色之间,满载着孤傲、清高、狂妄、不驯。瞳孔是喋血的光华。完全不像一个十四岁少年,倒像一个城府颇深的妖鬼。
戚少商原本欣喜若狂的表情一滞,一股深深的失望,甚至含几丝厌恶之情油然而生,松开了他的手。不,那个动作更应该叫甩开。
于是,这一瞬,在戚少商失落的眼睛里,顾惜朝赫然看清了一个悲哀的事实——
他爱的,是小夕,而不是顾惜朝。
尽管我是小夕。尽管你爱的是我,是曾经的我。但是,这决不等同于你爱如今的我。我已再也不是曾经的我了。这分明是两个人了。也就是说,你爱另一个人,不爱我。
我只是在做他的替身。你对我一切的好,都不是给予我的,而是给予他的。当我忘记一切隔阂,你却还是忘不了防备①。
我不曾赢得你。不曾。
顾惜朝无力地看着自己手腕上兀自冒着血的剑痕,自嘲地笑。
为你付出了那么多,你却没有感动过②。
自嘲化为了委屈,委屈化为了悲愤,悲愤化为了怨恨。
如果这七年我没有在鱼池子里遭受种种非人的折磨,我怎么会变成一个与七年前性情迥异的人?这种堕落,归根结底,不是鱼池子造成的,而是你戚少商造成的!
我不会告诉你我是谁。我不会与你相认。
就让小夕这个名字,葬在我心里,铭在你心上,成为永远的谜。
永远都不要解开。像恪守一个不醒的幻梦。
戚少商毫不关注自己为何活过来。他现在意识里唯一残留的,只有小夕的影子。他眼前不断闪现地狱里小夕单薄的样子,耳畔,不断地回想小夕的那句话——
哥哥,我已经死了。
“小夕……”他喃喃自语着。
你死了吗?难道你真的死了吗?我真的是没有想到,七年前的那个决定,竟会害死你!你是什么时候死的?你怎么死的?你为什么会死!?小夕,我多希望你欺骗我!我多希望你骗了我啊!
眼前又是一阵眩晕的天旋地转。戚少商无意识地抬起将要痛裂的头,涣散的目光投向大厅中心屹立的九幽。
天哪!他看到了什么啊?!
令他热血静止!令他静脉逆行!令他决眦欲裂!
那是纠缠了他七个春秋的梦魇。那是一张青春永驻的雪魔的脸。那是夺走了他挚爱的魔鬼啊!那是令他痛不欲生了七年的心魔啊!
墨裘,银发,冷峻容颜。分明是带走小夕的那个人!
仿佛梦回七年前的那个冬季,魔鬼优雅地抚着琴弦,淡淡道——做笔交易吧。
他一直隐隐地有种预感,预感自己陷入了一个可怕的圈套,令一切都轮回到原点,令结局注定悲剧。他一直隐隐地感觉九幽似曾相识,却从未深入想过究竟为什么会似曾相识。
而如今,九幽的面具碎裂,露出真容时,一切似乎都无须再解释。
“是你”戚少商热血沸腾地全身都在震动,忘乎满身伤痛挣扎站起,跌撞冲到九幽跟前,发狂地摇晃他,目光灼灼,悲愤与狂喜混在意识里,令他沙哑吼道——
“小夕在哪里?!七年前我卖给你的那个孩子在哪里?我的小夕在哪里?!”
九幽已在弥留之际。听到戚少商动情的询问,jin不住感慨一笑。他已看出,这两个人之间错综复杂的感情,是一场不会有胜者的悲剧。
九幽血色的瞳仁微转,目光射向一旁的顾惜朝。顾惜朝只是冷冷地孑立着,像一支搭上弓弦的箭。
于是,在戚少商热切焦灼的目光逼视下,九幽艰难地动一下嘴角,仿佛要发出“是”这个音。
是他。魔君想这样说。
电光石火之间,顾惜朝左肩金龙龙口大张,一团金红耀眼的熊熊烈火喷射出来,呼啸划空,笔直撞碎在九幽胸口,烈火便吞噬了九幽,在他身周燃烧起来。
九幽仰头,浅笑。
这片火海,竟是我的归宿。
我在这冰冷的寒世中苟活了三十五个春秋。能葬在一片热烈的火花中,我感到满足了。
这是在我冰封的国度中唯一得到的温暖。哪怕它要将我化为灰烬,这一刻,也先让我体会一下前所未有的炎热吧。
青龙。朱雀。
我们终于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墨裘。银发。浴在火海之中。
火,很红,很亮。整个世界都被染红了。像最艳丽的霞光的颜色。像曙光喷薄而出时,那鲜艳夺目的红色。
最后的力量,全汇在了心脏。当心脏再也难以承受着痛苦的压抑后,心脏爆裂了。
九幽的肉ti,由心脏,蔓延到全身,开始粉碎,开始爆炸。
“轰”的一声,那抹墨影炸裂开来,地动山摇!
无数的碎片,闪着火光,溅落万点红星,在氤氲着血雾的大厅上空,贯穿成一条金红的璎珞。
燃烧的璎珞,像血。
燃烧的璎珞,是血。
一切终成空。
碎了自己的幻梦。也碎了,别人的幻梦。
顾惜朝抬头,凝视那纷纷萦萦熔落的火星。他的眼睛,空白,麻木,阴冷。
毁了他一生的魔鬼死了,可他却一点也不喜悦。
他恍惚地想,自己现在是鱼池子里唯一活着的余孽了。
他眼前浮现了许多人死去的画面。他看见黄金鳞的死、乱步、乱虎的死、鲜于仇的死、英绿荷的死和九幽的死。他记起是自己亲手杀了黄金鳞、乱虎、鲜于仇和九幽。他闻到手上浓郁的xue腥。他就忽然感觉自己是个该死的妖孽,是光明普照的世界上唯一一个污点。他死了,这世界才完美。
他觉得自己快疯了。
“为什么杀他。”戚少商转过头,以一种错愕到震惊的眼睛盯着他,机械地重复问着:“为什么杀了他。”
顾惜朝快意而狠毒地笑起来,十分诡秘。他一字一顿地对戚少商说——
“我不会让你找到小夕。”
他看见戚少商chong血的瞳孔中瞬间燎起的仇恨的烈焰。他感觉戚少商是发狂前的狮子,是爆发前的火山!
如果戚少商手中有剑,他确定,下一刻,戚少商会毫无回旋地砍下来,把他劈成两半!
可戚少商手中没有剑!他只恨戚少商手中为什么会没有剑!
“啪!!!”
替代了剑的,是一记耳光。
他从不相信肉ti的疼痛能痛进骨髓。他从不相信肉ti的痛楚能痛得人心碎。
可是,此刻,他分明体验到了这种撕心裂肺的感觉。
他僵站在那里,周身百骸似乎都僵硬了,一下都动不了。
你为什么不砍我呢?为什么不砍死我呢?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多么想死?我不要再活着受这漫漫无期的凌迟羞辱,我宁愿现在就死!被你砍死!
戚少商扯着他的衣领,几乎把他提起。
“把小夕还给我!把我的小夕还给我!!!”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爱小夕?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他多久?在我苦苦寻找了七年后,只差一步就得知了他的下落,你却将唯一的线索毁了!你凭什么?!凭什么?!
左耳里充盈了鲜血。而戚少商的嘶吼,穿透那血波刺进听觉,令顾惜朝赫然听清那几个绽血的音——把,我,的,小,夕,还,给,我!
还——给——我——
顾惜朝恍惚忆起那段八百里雪原征途上,那个微笑承受一切的男人。而眼前的男人,疯狂,暴怒,像索命的厉鬼!
于是他顿悟,这个男人雪原征途上的温柔,是给予小夕的。
而此时此刻的暴虐,才是给顾惜朝的。
“戚少商,你爱的倒底是谁?!”
左耳里涌着的血令他听不见自己的呐喊。
“你倒底爱谁?!”
他感觉喉咙在渗血。他感觉左耳在流血。他感觉嘴角在淌血。他甚至感觉眼眶也在喷薄鲜血!
“是小夕!是小夕!!!”
戚少商死死掐住他,剧烈摇晃他,几乎是把他的头往石壁上撞!血很快从他的额头涌出来,淌过眼角,滑落。
“我对你好是因为把你当成了小夕!
我是因为爱小夕才觉得你像小夕!
我爱你是因为想找一个替身补偿小夕!
顾惜朝,你不要这么自以为是!你不要这么自欺欺人!”
狭隘的情感击溃了包容的理智。或许戚少商灵魂里并不是这样想,但在此情此景下,却偏激地将言不由衷的话语倾泻得如此决绝。
意识里只狭隘地轰响着一个念头,就是伤害!
伤他!狠狠地伤他!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减轻自己失去至爱的悲痛!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告慰小夕的在天之灵!
顾惜朝只是痴了一般地疯笑。额头上的血淌得满脸皆是,一道道惨红妖娆蜿蜒在惨白如死尸的脸上。
他在笑,在纵声地大笑!
你爱的是另一个人啊!另一个人啊!
当他出现的时候,你会头也不会地离开我啊!
当我和他之间注定有一个要死的时候,你会义无反顾地把他守护在怀里啊!
当只有我死了,他才能活的时候,你会毫不犹豫地一剑砍下我的头啊!
因为你爱他!因为你爱他!
我为你流尽鲜血,你都无动于衷!他只需落一滴眼泪,你就心如刀绞!
犹记得我在疆场上被乱箭穿身时,你那么紧地把我抱在怀里,伴着一句一声的“对不起”,潸然泪下。
犹记得我孤军奋战在大漠之上,受着千万名门正派攻击时,你舍命维护我,不惜血洒黄沙。
犹记得剑拔弩张的审讯厅上,你不畏众人谴责,倾力为我辩驳,慷慨陈词,掷地有声。
犹记得你双手捧着我报信的血书,怔忡地看着归来的我,那狂喜与欣慰的眼睛里,隐约闪烁着泪光。
犹记得当败局已定无力回天时,你拼了全力顶住铺天盖地涌来的魔光,对我焦灼地吼叫着:疯子,还不快跑?!
犹记得在那漫漫雪原征途上,你紧紧握着我的手,默然而坚毅地行走在烈风暴雪之中。记得每一个无眠之夜你体温的温暖。记得你憔悴地微笑着,背起我,无言地踏上征程。记得你温柔而感伤的轻吻。记得你用自己的血喂我充饥。记得你抱着奄奄一息的我,留下苦涩的泪,一遍遍在我耳边低语,说爱我,说爱我。
犹记得你鼓舞人心的微笑:不抛弃,不放弃,活下去,跟命运赌一把!
犹记得你真挚热诚的信念:再多的苦难,让我们一起面对。
犹记得你给我施忘忧草后,转身离开的目光,疼痛,悲伤。
犹记得你冲入地狱的大门,乍见绞架上吊起的青影时,重重倒下,呕血不止,血泪纵横。
可你却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我,这一切都不是因为爱我,而是因为爱另一个人!爱这张似曾相识的脸!
我多想撕碎这张脸,当着你的面撕碎这张脸,让你所有的回忆破灭!让你所有的幻想毁灭!
你不爱我啊!不爱我啊!
我果然命中注定是一个孤魂野鬼!是我这七年间造孽太多吗?神灵要这样狠狠地诅咒我!?神灵要派我最爱的人来惩罚我?!
原来昔日一切的幸福,都是盛开在镜花水月的幻梦。
只是一个个自欺欺人的幻梦。
我感激你沉重的耳光把我从这幻梦中打醒。我感激你疯狂的咆哮把我从这幻梦中喊醒。若没有这灼热又冰冷的痛楚,我怎么能完全看清,自己真的是一无所有。
你让我生平第一次有了自知之明。你粉碎了我一切幸福的美梦。你连一丝希望与憧憬,都没有给我留下;连一丝聊以zi慰的念想,都没有留下。
你让我孤零零站在现实的世界里,清醒地感知着自己的一无所有。
哪怕作一个幼稚的美梦,都已不再可能。清醒地感受着一切的寒冷、孤独、疼痛、绝望、无助。
清醒地感受着自己,一无所有。
顾惜朝努力地笑。他不知道为什么要笑,但意识混杂的肉ti却强硬地支配他这样做。或许是想作出一副早已明白一切的样子。或许是想恪守自己往日荣辱不惊的清高。也或许是想用fang荡与不屑的笑来苦苦遮掩那颗血泊中破裂的心脏。
他模糊地看见戚少商怔忡的目光。
于是他想,自己一定笑得很快乐吧,一定很无所谓吧,一定很不在乎吧。不然面前这个暴怒的男人为什么会怔怔地停止疯狂呢?
chong血的左耳,隐约听到了哭声。
听到了嚎啕大哭。稚嫩的声音,像一个孩子。
这个大厅里的人都死光了,怎么还会有活人在哭呢。他混沌地这样想着。
他感觉视线越发的变红,红得像血。视野里的一切,都像在血海里浸过一样,红得刺眼。
顾惜朝忽然看见漫天红雾里,戚少商错愕与震惊的目光。
戚少商的表情,冻结了。冻结在惊愕里。不敢相信眼前的画面——
大颗大颗红润的血珠,源源不断地从顾惜朝眼中涌出。
他在哭。其实他一直都在哭。从挨了那记耳光开始,他的泪就已经落下来了。从戚少商扯着他的衣领吼出那番伤人言辞开始,他就已经失声恸哭。只是他不知道自己在哭。
戚少商看着他。
血迹斑斑的眼泪染红了清亮的瞳孔。那种悲伤的气息,是从骨髓里透出的,无法用言语形容。痛苦、难过、伤心、委屈,这些词和眼前这孩子相比,却变得微不足道。
像一个被亲人抛弃了的孩子。
是一个被亲人抛弃了的孩子。
满脸泪痕。满脸血痕。
戚少商猛然从他身上看到了小夕的影子。梦境中,地狱里受尽折磨的小夕,就是现在这个样子!
理智与情感的交锋令戚少商刚刚死而复生的意识再度陷入混乱。
他真想一刀捅死这个毁了他至爱的人!可这个孩子近在咫尺的哭泣的脸上满满的血泪,竟让他动情!让他心疼!让他下不了手!
顾惜朝张大了盈着血的眼睛,依稀看见戚少商眼中充斥的矛盾、踌躇、不忍。
太晚了。他已不再为此感到一丝安慰了。他已经被恣雎的戕害蹂躏得麻木了。
不再流泪了。唯一能浸润灵魂的心河,如今已干涸了最后一滴露水,堕落为荒漠。
是我太傻,天真地等待着那个永远不会回头的你。
是你太傻,天真地等待着那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他。
我们之间缺少了那么多信任。最后还是没有打开那扇心门③。
我们都不愿被对方征服。唯一的结局,只有同归于尽。
能共苦,却不能同甘。
原来,这就是神对我们的诅咒。
苦难中,我们能够相濡以沫,相煦以湿。我们那么用力地在一起,坚强地去承受一切的不幸。
但是。
当一切苦难成为过往,光明重新普照苍生时,我们却眼睁睁看着幸福流走。抓不住,抑或是不屑于抓住。我们总能找到决裂的契机,狠狠地彼此伤害,直到我们当中有一个死去为至。至死都得不到所谓的幸福。因为我们都放手了——放弃了去爱。
毕竟,那是奢侈的东西。
失去一切,只有你一直陪在我身边。
赢回一切,却再也无法共婵娟④。
这,就是我们的宿命。
顾惜朝空白无光的瞳仁看着戚少商。那陌生的感觉,就像他们刚刚认识。就像这个男人从未走进过他的世界。
不再伤心了。因为早已没有心了。心是什么?他不知道了。
或许是他的神色有了令人心寒的变化了罢。戚少商看着他的表情,像看见一个忽然坐起的僵尸。
于是他想说一句话。这个愿望并不迫切,但他更想说出来。
所以,他从容地仰望戚少商的双眼,用一种平淡的、平和的、平静的声音,慢慢地说——
“戚少商。我恨你。”
波澜不惊。静如止水。
没有哪怕一丝的怨恨的感情。仅仅是平淡地陈述一个事实而已。
空空洞洞的眼睛。空空洞洞的表情。空空洞洞的声音。像一个木讷的傀儡,驯服地发出操纵者让他发出的音。
当“恨”这个音不再颤抖时,就真的是,无可挽回了。
(注:①改编自刘嘉亮《替身》
②选自黄品源《最爱你的人是我》
③选自许嵩《城府》
④改编自任贤齐《风云决》)
戚少商愣住了。
眼前,完完全全重现了七年前那个春寒雪夜的一幕。
同样是一个身着青衫的孩子,面无表情地静静说出——
戚少商。我恨你。
一瞬之间,他分不清哪里是七年前,哪里是现在,更分不清谁是顾惜朝谁是小夕。
那种感觉,就像完全是同一个人。
可又明明不是……
刹那,戚少商原本纷乱错杂的思绪,明朗起来。
他记起来了,几个时辰前,他与顾惜朝并肩作战,合攻九幽。
他记起来了,他用逆水寒捅穿了自己和九幽。
他记起来顾惜朝悲恸的哭泣,和那一声声“你不要死”的哀求。
他记起来自己含泪向顾惜朝微笑,闭上了眼睛。
像意识到了什么,戚少商猛一惊,垂目去看顾惜朝手腕。
苍白腕上赫然是一道深深的血槽。
记忆里残存的只言片语的碎片,忽然在耳边回响——
“我愿意告诉你怎样让他活过来。”
“用你的血,为他续命。”
“你可能会失血过多而死。”
……
他恍然明白了。
你用你的血,救了我?!
头脑中闪过一道霹雳,令他浑身灼烧般一颤,抬头用一种震惊而痛楚目光凝视顾惜朝。
顾惜朝空洞的表情,像一个麻木的傀儡。毫无光彩的瞳孔,滞缓地放大着,没有半丝澄澈,只剩浑浊。额头上是一大块凝固的血块,几丝卷发也被粘凝在其中。
满脸风干的血垢,满脸未干的泪痕。通红肿胀的指印,毫无遮掩地烙在左颊上。绽裂的嘴角下是一道弯曲的血路。
这凄惨的景象将戚少商冲动的情感驱散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清醒的理智。清醒得令他不寒而栗。
我说了什么?我做了什么?
你为了救我,不惜流尽鲜血,我居然毫不感激,反而恶语伤你?我居然忘了自己是怎样复生的?我居然忘了八百里雪原征途上对你的承诺?我居然告诉你我爱的自始至终都不是你而是小夕?我居然对你说你在我心中只是小夕的替身?
我居然打了你?我居然把你的头往石壁上撞?我居然把你伤得流出了血泪?!
天哪,我究竟干了多么疯狂的事情啊?!
七年前小夕说他恨我。七年后你说你恨我。
七年前因我的执念,我失去了小夕。七年后因我的执念,我又失去了你。
为什么只有等到永远失去时我才懂得珍惜?!
我究竟爱谁?我爱的究竟是谁?!
我是因为爱小夕而觉得你像小夕?
还是因为爱你而觉得小夕像你?
不!
在我心中,你们已经融为了一体!你们是同一个人!
不!不!不!
戚少商的理智带来的自责,压在他胸口,令他窒息。他已经完全清醒了,清醒地记起自己的身份、年龄,还有和顾惜朝的关系。
对小夕的爱,让他失去了理智。
而对顾惜朝的爱,让他恢复了理智。
越理智就越清醒,越清醒就越后悔,越后悔就越自责。
他甚至都不敢相信,刚才那个像困兽一样发狂的男人会是自己。
失去了小夕的线索,他固然怨恨顾惜朝,但他并不想因为这件事而这样深地伤害顾惜朝。
失去了小夕,已经足够他痛苦一生。他不想再失去顾惜朝。
戚少商抬起手,想抚mo一下顾惜朝红肿的脸颊。
他多想诚恳地说一句:惜朝,对不起。
但是,青袖一扬,打落了他的手。
戚少商诧异地看向顾惜朝,一看之下却又不jin一颤。
那个孩子眼中,充斥了仇恨、敌视、怨毒,甚至含着杀气。比十八层地狱中遭受酷刑的厉鬼还要浓烈!
曾经单纯的眼神,如今已是累累伤痕。
没有泪。只有恨。
戚少商,你把我当什么?!
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一个没有灵魂没有自尊的死物?!
我不恨你折磨我、摧残我、蹂躏我,你杀了我我都不介意!可我恨你伤了我以后还来这样虚伪地安慰我!
刚才你伤害我的肉ti,现在你又企图来拯救你自己的灵魂?!
我不下jian!我不卑微!
我有尊严!我有感情!我有灵魂!我有心!
我恨和你进行这一场感情的博弈!
反反复复!纠纠缠缠!纷纷扰扰!
你不觉得厌烦吗?你不觉得疲倦吗?
你不觉得无聊吗?你不觉得可笑吗?
够了!这一切我受够了!
两个人就这样僵持地对峙着。一个满腔愤恨,一个追悔莫及。
谁都没有在意,五步之外传来的一阵窸窣声响,以及一条渐渐升高的碧色的长长的躯体。
直到那碧莹的躯体划着媚惑的弧线游动到三步之内时,戚少商才感到了异样。
他目光一凛,望向顾惜朝身后。
瞳孔刹那冻结。席卷而来的恐怖压得他发不出声。
顾惜朝身后,三步之内,是……是……
通体晶莹碧绿,鳞片透明闪光,碧色的毒线贯穿凝脂般的躯体。颈翼饱man地张开,鼓鼓地隆起。大得可怖的绿眼向外突出。两颗毒牙露出,碧色毒液在牙上蜿蜒。血红的分叉长舌快速地吐着信子。
一条王蛇。
它太长,太粗。此刻它展开了迎战的颈翼,躯体直立,竟有一丈高。那莹绿色的毒液,在它腹中沸腾,仿佛要喷薄而出。
戚少商怔怔仰望这个庞然大物。
突然,它猛得大张开口,亮出锋利的毒牙,狂啸着向顾惜朝头顶俯冲下去!
这惊魂的画面如雷,劈向戚少商,令他顿悟即将要发生什么,令他顿悟下一刻自己该做什么!
他手中没有剑,但他仍毫不犹豫地夺步而来,拼了全力用臂膀将顾惜朝狠狠撞到一旁——
“闪开!!!”
一声断喝,雄浑而苍凉。
顾惜朝被戚少商强劲的冲击撞倒。倒下的那一瞬,他清晰地听见尖利事物涌进血肉的“哧”的一声和骨骼折断的“咔嚓”声,以及戚少商扼住的模糊的惨叫。
这一连串绝望的音乍现耳畔,顾惜朝的心仿佛被钢针刺穿,疼得紧缩一下,惊惶地回头看去——
天啊,他多希望这只是一场噩梦!
巨大的王蛇盘住戚少商,血盆大口死死咬住他的肩膀,毒牙深陷入他的身体,他的肩,连同半个身子,似乎就要被王蛇撕咬下来!
充斥了眼帘的,只有红得刺目的滚烫鲜血。
不!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那被王蛇撕咬啮噬的,本应该是我!
你为什么撞开我?你为什么替我挡?
你不是不爱我吗?为什么?!
你知不知道你会死?你怎么这么傻?
难道你肯为我死?难道你对我并非虚情?难道你对我的爱,真的是真的?
青光乍现,顾惜朝一把攥起遗落在地的逆水寒,向王蛇头颈砍下!青色蛟龙飞腾,震得地动山摇——
青!龙!吟!
一霎之间,碧色毒液喷溅漫天,浓郁的绿雾浮起在伏尸百万的大厅中。王蛇的头颅,轰然滚落。盘绕的身躯,也无力地松散开来。满腹的毒汁,碧中荧光,漫漫淌了一地,与地上原本的血浆融汇,汇成一片妖娆的幻紫。
戚少商满身是血,倒在了血泊中。
顾惜朝踉跄地过去,俯身看他。
他shuang唇苍白,双目紧闭。肩上血洞涌着血。
“大当家?大当家?”
顾惜朝拍打他的脸,喊他。
他没有醒。
顾惜朝知道,他不但中了蛇毒,而且被王蛇缠住许久,已经窒息。于是俯xia身来,伏在他血淋淋的胸膛上,用嘴唇贴上他苍白的唇,鼓入空气助他呼吸。
很久没有这样近地看过他的脸了,如今却感到不适应。顾惜朝闭上眼睛,唇有些颤抖,眼眶微微发热。
忽然觉得好累。自己的心已被这疯狂的世界折磨得千疮百孔,没有能力感知痛苦,也没有能力感知幸福。只是朦朦胧胧地觉得,能像此刻这样,和亲人依偎在一起,挺好的。
戚少商昏迷中稍稍锁了锁浓眉,既而终于睁开了眼睛。
顾惜朝没有动。于是戚少商近近地望见他眉宇间的悲伤。
他依然闭着眼睛,不知道戚少商已经醒来。
戚少商抬手,轻轻抚mo他的脸。
顾惜朝一惊逃开,睁开眼,见戚少商醒来,脸上顿时露出喜悦,但稍纵即逝。他凝重问道:“为什么救我。”
戚少商按住肩上的伤口坐起,虚弱道:“因为……我对不起你。”
顾惜朝一愣,接着转过头去,不看他。眼中深深的失落,不想让他看见。
舍命救我,只是因为对我心怀内疚?只是为了作出补偿?当补偿够了以后,我们就两清了?就可以形同陌路了?
我多想听你的回答:因为你爱我。我想,如果你这样回答,我的心就复活了,自由了,重新获得快乐了。
可你没有。
顾惜朝目光一飘,定格在地上王蛇的尸体,他拾起一块蛇身,细细观察。他想看这是什么蛇。
他用手指蘸一点毒液,在鼻边嗅一下。
好熟悉的异香。太熟悉了,简直像自己身上的一部分。
这样想看,顾惜朝猛得打了个寒颤,手一抖,蛇身掉在了地上。
透明的身体,碧绿的毒线,荧光的毒液,妖冶的异香……
所有这些特征,混在一起,不约而同地指向同一个结果——
难道,是……是……
碧惑?!
原来碧惑不是一条盅,它是一条王蛇!
顾惜朝只觉得原本透出几丝光明的世界重新被阴云笼罩,将自己抛进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是的。碧惑是一条王蛇。是中原独一无二的王蛇。他是二十年前天魔教主,九幽的伯父从西域带到天魔的。碧惑因身形太过庞大,才被施功缩小成盅,在瓷瓶中培育。
而九幽死后,压制碧惑的功力尽散,于是它得以恢复蛇身。二十年来暗无天日,饱受压制之苦,令它今朝狂性大发。
“它是碧惑……”顾惜朝缓缓转过身来,他的声音和表情,听不出、看不出是笑还是在哭,绝望的气息透着幽魂般的诡秘。
戚少商不知所措地看着顾惜朝异样的神情。一种空前不详的预感,席卷了他的心。
顾惜朝的笑,从未如此凄凉:“它是碧惑……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戚少商忐忑摇头。
“这意味着……”顾惜朝的笑声如鬼泣:“我们两个人都中了碧惑,而天下只有这一颗解药。”
苍白的手探入衣襟,取出那颗世上惟一的碧惑解药。
碧色的丹药,隐隐焕发青冥的幻光。
任何药师都调不出的药质。任何调香师都配不出的异香。任何妙画师都绘不出的散发微光的碧颜。
“你为什么要救我呢?为什么偏偏在它向我扑来的那一刻改变决定呢?”顾惜朝笑的很天真,天真得有点疯癫:“我害得你失去了小夕的下落,你不是很恨我么?不是不爱我么?不是恨不得砍死我么?那你本应该高高兴兴地看碧惑来咬我啊,可你为什么又拼了命救我呢?如果你不救我,它咬了我,我服下解药就好了。可现在呢?这解药给谁?”
一个问句接着一个问句,一个事实接着一个事实,砸向戚少商,令他愕然。然而戚少商单纯的愕然,在顾惜朝眼里,是踌躇不定的标志。于是他冷冷地想:戚少商,你果然也有自私的一面。
命运给了我们开了一个悲哀的玩笑。
刹那间的善念,换来的,却是冷漠的死神。
这岂不是在昭示着善无善报?这岂不是在警示天下人再也不要有仁爱的善举?
“你以前……中过碧惑?”戚少商轻声问。
“对。”顾惜朝寒声道:“离开鱼池子之前,九幽就给我施了毒。他怕我叛变,所以才用这剧毒。现在,距我毒发身亡的日子,还有一个月。
“……一个月后,就是除夕了。”戚少商喃喃地说。
顾惜朝心头一痛,回首望他。却见他目光迷醉,面露怜惜之色。于是顾惜朝丝毫没想到戚少商是在怜惜他,而只以为戚少商又忆起了小夕。
失望与怨恨再度使心灵扭曲。顾惜朝忽然对这个结局很不满意,不甘心接收这个结局。命运总是在玩弄他。如今他也想玩弄一次命运!他想把命运,彻底地颠覆!所以,他冷冷地骗戚少商说——
“它不像普通解药一般,服下便可解毒。它解毒的方法,是一命换一命。两个人都中了碧惑,其中一个人服下这解药,再把自己的血给另一个人。这个人会死,但另一个人就能活。”
顾惜朝阴柔浅笑,坐到戚少商身前,面对他。眼中,含着一抹倨戾的媚。有一种玉石俱焚的快意。
他手中拿着碧色的丹药,递到戚少商面前,含笑问道——
“究竟是你为我而死,还是我为你而死?你作个抉择吧。”
散发幻绿光芒的丹药在戚少商眼前晃动,令它的目光越发凝重。
“只能这样么?”戚少商问。
“只能这样。”顾惜朝笑。
沉默。短短的须臾,此刻都变得长似百年。
原来面对死亡的抉择时,人们都会变得沉默。
戚少商凝视着那丹药,复杂的眼神令顾惜朝读不懂他的心。
随着他越来越黯然的神情,顾惜朝的笑,越发深,也越发凄。
我就知道,你不会为我牺牲一切。
纵使我肯付出生命去爱你。
你不配被我爱。
你去死吧。
顾惜朝冷笑一声,朗声道:“我为你死便是!”言毕,拿起解药向口中送去。
那一瞬间,他有一种想放声大笑的冲动。
我终于改变了命运!我终于不再是一个任命运摆布的傀儡!
我终于看清你对我的感情!
你不要怪我,要怪只能怪你自私!你的自私害死了你!
戚少商,这是我最后一次骗你了!这将是你一生中第一次一败涂地,也将是最后一次!
就在丹药即将tuo手送入口中的那一刻,一只颤抖的手忽然牢牢抓住了他的手腕。
顾惜朝惊异地盯着戚少商的眼睛。
“惜朝。我不值得你如此牺牲。”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哽咽。
他不知道这是一场骗局。他把这一切当了真。他认真地动了情。
顾惜朝能清晰地看见戚少商眼中闪烁的泪光。那么晶莹,那么亮。
顾惜朝忽然有一种欺骗他的犯罪感。
戚少商长长地、深深地叹息。落寞、感伤,却不乏温柔。
慢慢掰开顾惜朝的手指,戚少商缓缓去拿丹药。像庄重地迎接死神的仪式。可他不知道,那其实,是生的希望。
顾惜朝慌乱了。他断续地说:“你会死的……你不怕死么……”
“怕。”戚少商温柔地夺下了顾惜朝苦苦攥紧的解药,温言道:“但我更怕你死去,惜朝。十四年来,恐怕你从小到大都过着苦日子,没有过一天的快乐。命运对你,已经很不公平了。现在,九幽除掉了,天下太平了,你终于可以得到幸福的生活了。你应该活着,好好享受一下十四年来憧憬已久的生活。”
“可是……”顾惜朝惶然地握住他的手,阻止他服下解药,颤声说:“那你呢?难道你不想要幸福的生活吗?难道你可以放下你身为大侠的种种责任吗?为我这个鱼池子的妖孽而死,难道你觉得值得吗?”
假作真时真亦假。顾惜朝说出这番话,也是动了真情。他也陷入了这抉择中,甚至忘了这只是自己当初的一个骗局。
“我曾经幸福过,而你从未幸福过。”戚少商柔和的目光注视他,叹息道:“九幽已除,天下太平,哪里还需要什么大侠?况且四海之内侠士云集,少了我一个又何妨。……惜朝,你不是妖孽。你的身体虽然在鱼池子饱受煎熬,你的灵魂,却比许多名门正派之人更加善良。我救你,你便能将这善承接下去,传给世人。我认为值得。我欠你太多,给予你太少。所以……这一次,你活罢,我死。”
戚少商微笑。笑容圣洁如阳光。
坚定地拿起丹药,闭上眼一仰头,吞了下去。
顾惜朝看着他。怔怔的。
直到看他完全吞下了解药时,顾惜朝才恍恍惚惚地意识到——自己完了。
世上唯一的碧惑解药,最终属于了戚少商。而不是顾惜朝。
再怎么机关算尽,也逃不掉命运的惩罚。本以为设一个骗局就能保全自己的生命,怎料到阴差阳错中注定是摆tuo不了死神。
顾惜朝蓦然看清:原来自己是那么狭隘。
是的,狭隘。从骨子里透出的卑劣的狭隘。狭隘到纠缠于无谓的爱与不爱的纠纷中;狭隘到用可笑的骗局去验证浅薄的感情;狭隘到用自己自私而卑微的心,去揣度一个无私的善良的灵魂。
顾惜朝凝视他。他神色中是无畏的大义凛然。于是顾惜朝忽然觉得和戚少商相比,自己的灵魂是多么卑微。
我以为你自私,其实你却一直在为我着想。你肯为我而死,你肯把生命的幸福送给我,可我不配啊。
在我狭隘地算计你的时候,你却义无反顾地作好了为我牺牲的准备。你说我善良,你居然认为我美好。天哪,亲人,那个时候听你这样说,我是多么无地自容!我不配,我不配!
原来,上天对我的惩罚,我无论如何也逃不掉。我太狭隘,太自私,太卑劣,不配得到你的爱,不配活着。我设的这个骗局,欺骗的,却是自己。你的高尚和我的卑微形成了多么鲜明的对比。这对比讽刺我,鞭挞我,让我认清自己的灵魂。
“我什么时候把血给你。”戚少商寂声问道。
顾惜朝默然了许久,才静静道:“……再过几天,解药完全融在你血液里的时候。”
他知道自己要死了。可他必须这样一步步地骗下去,骗到自己死去的那一天。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们静默着,没有言语。
顾惜朝垂着头,卷发微遮住脸。他在反思自己曾经的种种过错,在洗礼自己伤痕累累的心。死亡带来的恐惧、无助与绝望包围了他,但当他默默升华自己灵魂时,它们忽然变得不再可怕。
我的死换来了一个真正善良的人的生命。我有什么可遗憾的呢。
他忽然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充斥了胸腔的,不再是晦暗的狭隘,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光明的温馨,泛着明媚的暖意。他从未这样舒畅过,从未感到世界是如此的光明。
仿佛经历坎坷的蜕变后的大彻大悟。或许,这就是,涅槃。
顾惜朝笑了。释然的笑,好美。
萧条的火焰,嶙峋如骷髅,微微闪着红色,金色,蓝色,紫色,绿色的鬼火。颓坍的火把,焰浆一点点滴下来,流下来,淌到近旁尸体们身上、脸上,如荼地燃烧。
流动的血河,曲折回环,孜孜不倦地流淌。火在血河上燃烧,一团团七色流动的火焰,绚丽夺目。
遍地的头颅、断肢、残躯。整块的、碎块的、粉状的、酱状的,汩汩冒着血浆。
广袤的地狱大厅上,伏尸百万。
被荒草淹没吧。被潮水覆盖吧。被烈风吹走吧。
这刻骨铭心的历史,被时光抛向虚无吧。(全本小说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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